第31章 ☆、亂麻
費嘉年想,這麽多年吵吵鬧鬧都過去了,為什麽偏偏挑在這個時候提出離婚,恐怕何安平自己都不清楚吧。
她甚至都沒有露面,只是從北京打了個電話回來,對這個多年以來名存實亡的丈夫說:“我想好了,我們離婚吧。”
這種通知的語氣讓費建明在第一時間暴跳如雷,把手裏的飯碗摔了個粉碎,費成章去找來掃把收拾地面,費嘉年坐在桌邊沒動,安安靜靜地咀嚼嘴裏的小白菜,心裏這把懸挂多年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終于砰然墜地。一碗飯吃完,他擦了擦嘴,想:終于。
費建明對他這種若無其事的反應非常不滿意。嚴格來說,費嘉年覺得自己的父親更像個小孩而非成年人,對別人的關注有非同一般的執念,一旦覺得自己沒有得到應有的關注,就恨不得立刻倒在地上打滾,眼下沒有這樣做的原因,大概是覺得在兒子面前還需要維持基本的威嚴。
費嘉年一碗飯剛吃完,爸爸的筷子就堪堪落在手邊,他擡頭看費建明,後者皺着眉道:“你媽也太不像話了!”
費嘉年只覺得好笑。他似乎想在兒子這裏得到贊許和認同,認同什麽呢?認同“何安平這個女人腦子有病”,還是“她休想離婚”?
這是正月初六的早上,樟縣人的一天才剛剛開始,費嘉年洗了碗筷、收拾好昨天祭祖用過的燭臺,在爺爺再次試探着挨過來的瞬間,突然覺得無比疲累。
他買了最近的一班汽車票回信川,一路上道路颠簸,費嘉年靠在玻璃窗上冷冷地想,費建明大概會很生氣,老婆也不聽話,兒子也不聽話,一個個都要造反。但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父母之間的雙面膠和粘合劑,他也早已做厭。
爺爺應該也知道他的想法,只是不死心,就像過去二十幾年一樣。老人總想着一家人團團圓圓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哪怕有點小争執,只要人還在一塊兒,心就不會散。即便在遭到費嘉年的冷酷拒絕之後,他依然在電話裏小心翼翼地試探:“你媽媽聯系你沒有?”
“沒有。”費嘉年的回答短小精悍,爺爺立刻道:“那你去問問她嘛。”
櫥窗外,紀南看他一動不動,頗有些納悶地做了個詢問的表情,費嘉年從椅子上站起來,“我不會問的,爺爺,您也別問了。”
這通電話結束得太倉促,有些話費嘉年本想掰開揉碎了認真講一講,紀南在外頭站着,他只能匆匆挂斷,這些話就留在了腦海裏來回盤旋,像一群密密麻麻的候鳥。
紀南看出他的心不在焉:“你有事的話先回去吧,我自己回家。”
費嘉年恍如夢醒:“繼續跟你爸爸談?”
“嗯。”她推推他,“你回去吧。”
“送你到你家樓下。”
Advertisement
兩人心裏都裝着事,滿滿當當、沉甸甸,一路上手牽着手,連話也不多。走到電梯口,費嘉年低頭問她:“你自己行嗎?”
“不然你陪我上去?”她大膽假設,一股腦推翻,“然後被我爸揪住,從我倆怎麽認識到什麽時候确認關系、打算何時結婚、家裏幾畝田幾間房,一一盤問清楚。哦,還有馮一多,還得跟她解釋,費老師怎麽就成我男朋友了。”
她說這些話像有意來吓唬他,他想想這個場面,忍不住笑了。“是挺麻煩。”
“不急,慢慢來。”
這些事都不急着現在做,來日方長,有的是機會。紀南這種篤定輕松的語氣讓費嘉年心裏沒來由地松快了許多,手上不自覺地加重了幾分力氣,好似對她的許諾與回應。紀南哎呦呦地叫起來:“疼。”
費嘉年以為自己真是手勁太大,趕緊松開,紀南順勢把手插進他大衣裏,賊兮兮地環住了他的腰,用力吸了一口氣。
“幹什麽呢?”他笑。
她嚴肅得很:“充電。”
話音剛落,電梯鈴叮咚作響,門緩緩向兩邊應聲而開,費嘉年正想跟女朋友再逗上兩句,突然覺得懷裏的人一下僵住了,順着她的視線往自己身後看,電梯裏站着一老一少兩個人,老的那位他不認識,邊上那個小的他卻是再熟不過了——馮一多。
懷裏渾身僵硬的紀南叫了聲:“……爸。”
紀昌海也沒想到,自己就是下樓買個醬油,竟然還能撞見這種事情。
電梯門一開,外面一男一女兩個小年輕抱在一起卿卿我我,他正想着真是世風日下不講公德,親熱也別堵着電梯口啊。定睛一看,這不是紀南麽?
被他一巴掌扇出家門,一晚上沒回來的紀南。
在聽到她叫爸爸的瞬間,紀昌海的掌心迅速地灼燒起來。
那個耳光并不是他的本意。情緒太過激動,動作的幅度都失控,他只想讓紀南別多嘴,手舉起來,不知怎麽就落到了她臉上,自己都呆了。眼下她額頭還貼着創口貼,眼鏡也沒戴,三四百度的近視眼,不知道怎麽出的門。
“費老師?”
馮一多咋咋唬唬的聲音把他拉回現實,紀昌海眨眨眼,似乎終于意識到紀南身邊還站着個陌生男人。掃描儀似的拿裸眼把此人從頭到腳掃了一遍,他初步下了個結論:個子還挺高。
費嘉年很快反應過來,趕緊打了個招呼:“叔叔好。”
馮一多興奮的目光是不能看的,費嘉年覺得自己但凡跟她對上一眼,都會立刻心梗。真是說什麽來什麽,紀南講得一點沒錯,這孩子就差腦門上挂個牌,上書閑人馬大姐五個大字了。
紀南的爸爸點了點頭,背着手,竟不往外走,電梯門到了時間就要自動合上,還是馮一多眼疾手快按了開門鍵:“外公,走嗎?”
他這才如夢初醒地往外跨。
在紀南的描述裏,她的爸爸是個說一不二的中式家長,在家裏具有絕對權威,但站在眼前的這個男性比他還矮半頭,費嘉年可以清晰地看到他頭頂的發旋和白發,以及看起來不甚健康的啤酒肚,這讓他很難把眼前的“叔叔”跟紀南形容中的暴君聯系到一起。
紀叔叔看起來也被吓得不輕,掩飾性地清了清喉嚨:“紀南,這位是?”
“男朋友。”紀南望天。
事情的發展跟她想的不太一樣。在她的預期裏,不說劍拔弩張,怎麽着也得是個談判的姿态:爸你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現在往後退一步,放馮一多跟她爸回去,總不算過分了吧?
紀南都做好迎接二度暴風雨的準備了,就是沒想到,家門都還沒進,另一顆炸彈就原地引爆了。她現在都沒膽子看馮一多,怕自己暈倒。
紀昌海的待客之道一貫都是來都來了怎麽能不上家裏坐坐,于是本來只想把女朋友送上戰場就打道回府的費嘉年,稀裏糊塗地也被請到了樓上。馮蕾自然也沒想到,丈夫只是下樓買個醬油,竟然連捎帶撈回了女兒和她的男朋友,不過她對這種事的消化能力向來比紀昌海強,馬上情人坐下,上熱茶和果盤。
一回到自己熟悉的領地,紀昌海的安全感立刻又回來了,馬上要開始擺領導的譜,給這個毛腳女婿一點老丈人的厲害瞧瞧。紀南沒給他擺譜的機會:“爸,姐夫明天要回去了,你知道嗎?”
“姐夫”這個稱謂剛說出口,紀昌海的臉就拉了下來,看在還有外人不好翻臉的份上,勉強緩和了語氣:“知道。”
“沒提前知會我們,是他做得不對,這他道歉了吧?”
“道了。”
他一臉不爽不配合,惜字如金,紀南憋着股勁打算跟爸爸好好講講道理,在樓下洩了一半,說到這兒又洩了四分之一。費嘉年坐在邊上,偷偷捏了捏她的手,遞了個眼色:穩住。
紀南深吸了一口氣:“他今天又請我吃飯了,說對不住我,連累我挨揍。”
紀昌海終于擡頭看了看她。
她慢悠悠道:“我說是我對不起他,答應了的事沒辦到。”
這話說的,一句句都在刺他,偏偏每一句都有理有據、分寸得當。紀昌海都快吐血了,按他的脾氣恨不得挽起袖子跑出去把馮世康也揍一頓,正欲開口辯駁,馮蕾伸手按住他,扭頭對紀南說:“你爸爸已經答應讓多多去了。”
紀南沒反應過來。
“往返機票都買好了,明天就跟小馮去遼城,元宵節回來,你記得去接她。”馮蕾把果盤推向費嘉年,“小費吃水果。”
費嘉年這個男朋友還是很拿得出手的。長得漂亮,人也靈光,笑起來眼睛彎彎,很有親和力,任誰見了都喜歡。馮一多躲在房間裏沒出來,這層師生關系帶來的麻煩眼下也還沒有暴露,馮蕾是越看越中意。
紀南還沉浸在爸爸竟然主動讓步這件事帶來的驚訝裏,稀裏糊塗地,眼前三個人的話題已經從年齡聊到工作單位了,馮蕾對于費嘉年在信川一中當老師驚喜非常,正欲細問,紀南回過神來了,一把将問題擋在了外面:“媽媽媽,不早了。”
“小費怎麽回去?”紀昌海問。
紀南沒等費嘉年回,又一次截斷他們的對話:“我倆打車走。”
我倆,她把自己也算進去了。馮蕾挑了挑一邊眉毛,紀昌海也愣了,左看右看,說:“你們倆?”
紀南全心全意地害怕她媽跟費嘉年套近乎,沒留神,到這才意識到自己又說漏了嘴,只恨不能立刻打個洞鑽到地底下,“……啊。”
看看男朋友,笑容也有點勉強。
奇怪爸爸這種恨不得把全家每一粒鹽都攥在手裏數清楚的□□者,竟然并沒有為難任何人。挽着費嘉年的胳膊,紀南風一樣沖出家門,站在門口等出租車的當口,驚魂未定地小聲說:“吓死我了。”
費嘉年扯了扯嘴角:“我這條腿遲早交代在你手上。”
他是沒想到,紀南的嘴遠遠跑在腦子前面,張口就來,有那麽一瞬間,他着實有點擔心紀南她爸會當面給他一個大耳刮子。不過也不是什麽大事,費嘉年并沒有在認真地生氣,只不過紀南可憐巴巴認錯的樣子難得一見,讓他忍不住想多逗她兩句。
紀南好話說了一籮筐,拽着他袖子不放:“我再也不這樣了。”
費嘉年的笑意已經快要溢出來,正欲開口,突然聽見後面有人叫紀南的名字,兩人黏在一塊團成一窩,齊齊地回頭,只見紀昌海追上來,手裏提着一盒金華火腿,因為肥胖而走得氣喘籲籲,把盒子往費嘉年懷裏一塞:“家裏沒什麽東西,小費這個你帶回去嘗嘗。”
費嘉年從善如流,說着感謝的話。紀南見爸爸擡頭看她,又看看費嘉年,胡亂敷衍了幾句,又叫她:“紀南。”
“在。”她下意識地點了個到,心下一陣懊惱:都這麽多年了,小時候的記憶就像烙印。堆滿池的油膩碗碟,爸爸的軍訓式育兒,條件反射比大腦更快,驅使她在第一時間挺直了背。
被女朋友的爸爸看了兩眼,費嘉年很知趣地往邊上站了站,低頭看滴滴車到哪兒了。
紀昌海似乎還在心裏天人交戰了一番,最終開口都顯得不情不願:“……他要是欺負你,你得跟爸爸說。”
紀南愣了愣:“那您打算怎麽辦啊?”
“你爸爸,啊,你爸爸這把年紀了,人還是認識幾個的。”
“……”紀南有點無語。這個爸爸還真把自己當成大哥了?她年紀也不小了,還能挨費嘉年欺負?她欺負他還差不多,這兩天不就賴在他家不走麽。
“放心吧,我自己有數。”
出租車往前開了五十米,紀南往後看,紀昌海還站在路邊,像個愣愣的俄羅斯套娃,最大的那一套,啤酒肚拱得老大,
紀南突然覺得有點難受。不是出自委屈或憤怒——而是隐隐有些悲哀。費嘉年說得沒錯,翻舊帳是一件非常非常難的事情。在過去十餘年裏,她竭力想将自己的情緒和想法傳達出去,但收效甚微,到今天只覺得疲累。
或許費嘉年才是對的。理解本身就是件高成本的事,不必非要理解。不理解但依然可以互相關懷、努力做彼此的後盾。那些可笑的話,沒什麽用的人生建議……這樣也夠了,她應該滿足。
費嘉年正在看手機,五官在手機光線映照下有種格外的易碎感。她忍不住想叫他:“費嘉年。”
他鎖了屏擡頭:“嗯?”
她湊過來,圈住他的胳膊:“叫你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