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趙守玉醒來只感覺胸口悶,趴得太久了,心髒被壓得透不過氣。

有人在床腳說:“別動。”

他分辨出聲音來,嘆氣:“……是意外,我當時也沒多想。”

袁沖沒有馬上接話,過了一會兒,他拿着熱水過來。趙守玉這才有機會擡擡頭,他渴得要命,就等着這口水。袁沖怕他嗆着,一邊拍他的背一邊說:“我讓安娜先回去了,小姑娘被吓得不輕,讓她先休息一晚上再來。公司的事情我也私自做主了,都是些應急的事情。”

“人都沒事吧?”趙守玉最關心傷亡。

袁沖坦白:“走了兩個。其他的暫時沒有危險。”

趙守玉面有郁色,水也不喝了。

袁沖握着他的手:“你也知道是意外,不是你的責任。你在手術室呆了七個小時,安娜給我打電話的時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趙守玉看向他,用一種格外脆弱的表情。袁沖唏噓,将他抱起來。氣氛顯得有些沉重。

“時代不同了,沒想到做游戲也變成高危行業。”袁沖有意緩和氣氛:“以前咱們玩游戲不高興了不起不玩了,現在倒好,不高興就要人命。”

用戶的不斷下沉是所有行業都必須面對的。趙守玉吃虧吃得早,也當是有個教訓。

“犯罪就犯罪,哪裏來的這麽多道理。”趙老板嗤之以鼻:“下三流的東西玩個游戲腰杆子就硬了?早十年都是網瘾人員,誰還瞧不起誰了。”

袁沖笑了:“都該拉去做做電擊治療。”

趙守玉還虛,說不了多少話又要睡。袁沖陪着他睡了兩個小時,起來先接到了制作總監的電話,等他回公司做下一步工作。

安娜來接白班,袁沖先讓小姑娘陪着老板。公司的資産清算理出來,結果不太理想。有幾臺重要電腦被損壞,裏面存有包括《蜃景》在內的大量游戲原畫稿,美工組損失慘重,三十幾歲男組長坐在地上嚎啕痛哭。

“具體數字在哪?我要看。”袁沖坐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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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監把表格打印給他:“錢沒有少,財務組确認過了,主要是環境損壞和機器設備的損壞。除了原畫稿以外,《星之塔》在做的一些特效文件也沒了,算是比較大的損失。重新做特效又是一筆錢。”

特效不便宜,好的特效更是價比黃金。從前趙守玉在公司的做法是一部分基礎特效自己做,要求比較高的外包給專業的特效團隊和影視公司。但這兩年趙守玉陸續重視特效,專門從美國挖回來一個給夢工廠做過特效的,手法極其漂亮,特效團隊就帶了起來。

但聘請高級特效師的成本也是極高的,一個月開出那麽高的薪水,還要高配置的機子才能做,這些都是真金白銀,早點做出來才能早點收回成本,來來回回反工就是來來回回的花錢。

三個犯人進來砍人打砸,破壞的随意性極大,哪臺電腦被挑中誰也說不好。美工組受創最重,不僅賠畫還折了兵,美工旁邊就是特效,眼見着上萬甚至十幾萬的機子被砸的稀爛,再大方的也要咬咬牙。

這些還都不是最重要的,畫可以重新畫,特效可以重新做,機子可以重新買,但惶恐的人心難安撫。

趙守玉還沒出院,安娜已經陸續開始接到辭職信,甚至有好幾封是骨幹中層人員。

這個信號是可怕的,且不說中層走了一時很難找到人補空——他們熟悉公司、熟悉團隊,換了人又要經歷很長的磨合期還不一定合适。這些人離職還可能帶動整個團隊的人一起走。大家在一起做事情久了,彼此信任,領隊的走了,下面的人自然也會跟着走。

這樣一來,好不容易搭建起來的團隊就面臨解散危機,公司的短期計劃肯定要擱置,進一步勢必影響到長遠的未來。

“我一個一個談,能留下來幾個就先留下幾個。”趙守玉在病床上趴不住了,硬是要下床。

安娜苦口婆心地勸:“醫生說了至少要趴一個月的!您這是骨折!您不能下來的……”

“再趴下去整個公司都要折了!”趙守玉火大。

袁沖提着骨頭湯剛進來就聽到這麽一句,橫眉冷目地斥:“給我趴回去!也不看看自己什麽個情況,骨頭的事情是随便開玩笑的嗎?我跟你講趙守玉,那破公司愛折不折,你再動一下,你看我打不打折你的腿!”

饒是安娜也忍俊不禁。

趙守玉撅着個嘴巴很不樂意。

袁沖不和他理論,什麽事都可以講道理,唯獨這件不行!他當作沒看見,飯盒一打開,骨頭湯的香氣飄出來,趙守玉立刻軟了,哼哼唧唧又要抱又要喂。

袁沖這個護工當的殷勤,一天三頓不落地往醫院跑,排骨湯匙袁春拿新鮮骨頭熬的,最補鈣——

“形勢雖然不樂觀,但還是那句老話,有危才有機嘛。”

趙守玉把軟骨嚼得咯嘣響:“那你說怎麽辦?”

“談肯定要談,但要搞清楚人家要什麽。”袁沖分析:“這個節骨眼兒上走,不是因為薪資待遇,也不是因為人事磨合,這是受了驚害怕了。一次受驚不要緊,最怕以後沒完沒了,類似事件層出不窮。所以才鐵了心要走。”

趙守玉蹙眉:“但這次是意外。”

袁沖搖頭:“人家可不這麽想。人家覺得這次意外是因為《星之塔》,結果你還要搞第二部 ,你說呢?”

趙守玉明白了。這不單純只是恐懼心理作祟,反映出來的實質是公司的風格和方向受到了質疑。員工認為公司堅持這種風格可能帶來持續走高的風險,那麽再高的工資再好的福利待遇也比不上一條命重要。

如果趙守玉想要說服這些人,勢必要面臨很多很現實的問題——

公司的方向改不改?原有游戲風格還要不要堅持?如果堅持下去再出現極端犯罪行為,公司怎麽保證員工的生命財産安全?

這些問題趙守玉答不上來,人還是會走。

袁沖阻止他現在去談就是看得出來,他現在還沒有準備好回答這些問題。所以即使去了也是白談。趙守玉也确實拿不準:“你希望改變公司方向嗎?”

“公司是你的,你怎麽想就怎麽做。”袁沖答。

“第二部 我是想做下去的。”

“你有信心嗎?”

“百分之五十吧。”

一個公司的風格确立和被認可不是簡單的事情,對游戲公司來說,風格代表辨識度,辨識度代表了公司品牌,品牌度代表公司的長遠發展。《蜃景》和《星之塔》已經做了大量鋪墊,确立了獨樹一幟的風格,吸引了一批忠實用戶,這時候放棄重來,太浪費了。

“了不起做完第二部 就關門大吉。”趙守玉做了最壞打算:“狗尾續貂的事情反正我不幹,退場也要退得有姿态嘛。再說了,萬一殺出了一條血路呢?”

袁沖喜歡他樂觀的樣子:“真能想開?”

“這有什麽想不開的。”

“其實也不一定就做不成。”

“你還有別的辦法?”

袁沖分析:“這件事不只是游戲的問題,還有輿論導向的問題。極端的玩家哪裏都有,每個游戲都有,不可避免。不僅游戲公司不喜歡他們,大衆其實也是不接受的。所以我們要讓正确的聲音發出來,讓人知道我們的難處。才能争取到更多支持。”

趙守玉聽明白了:“裝可憐?”

袁沖莞爾:“必要的裝可憐和撒嬌是很有用的。況且也不是裝,我們是真可憐。何不可憐到底。如果用戶吃這一套,我們立刻會獲得更大的支持,員工也會發現我們的客戶基數還是很大的,自然會對公司有信心,這比你去他們面前做多少承諾都有用。”

“開個新聞發布會,我去鞠個躬。”

“你現在這樣怎麽鞠躬?”

“讓記者到病房裏來采訪,更好。”

趙守玉下了決心:“那這個事我交給你了啊,你現在和媒體熟,我們一個小作坊又沒有專門的公關人員,該怎麽說話怎麽演你要把控好。”未了又補一句:“你現在是專家,拿錢的,要幹活。”

袁沖調侃:“那我真的把記者帶過來,你這個樣子被人看見了,不怕丢臉呀?”

趙守玉這個狀态确實不好看。他也是要面子的:“不行,這樣子不能見人。”

“這樣子見人效果才好呢。”

“不要,我好醜。”

袁沖只覺他撒嬌的樣子可愛:“不醜,你最漂亮的,好不好?”

趙老板嘴巴一扁腦袋往愛人懷裏拱:“你不疼我。”

袁沖捏他的耳朵:“多大的人了還撒嬌。”

“誰剛剛說撒嬌有用的?”趙老板去找他的嘴唇:“我傷得這麽重、這麽可憐,你還不親我。”

袁沖心猿意馬地接過來。是吶,這麽可憐,當然是要親的。

新聞發布會安排在了星期一早上,制作總監出來道歉鞠躬,詳說公司的虧損情況。演講稿是安娜寫的,袁沖潤色,小總監表現得不錯,兩度哽咽時機把握得也到位。趙守玉在病房裏用手機看完了直播過程,護士進來見他心情很好,讨厭的面食也吃了,誇獎他——

“趙先生今天表現得不錯呀!”

趙守玉很得意指着電視屏幕:“我愛人,帥不帥?”

小護士笑起來:“整個護士站哪還有不認識袁先生的,他這樣殷勤地跑醫院,還給我們帶東西吃,比那些産科陪産的都要強呢。”

趙守玉臉唰一下就紅了。什麽産科,他又不是女人!

在醫院趴了将近一個月他實在消停不下去了,公司裏也等着他去主持,手術拆線後他迫不及待就嚷嚷着要上班,自己辦了出院就回公司。安娜見了他吓了一大跳——

“怎麽就回來了呢?袁老師沒陪你一起回來嗎?”

趙守玉最近對袁沖有點厭煩,從前哪有這樣黏膩過,巴不得床上下來就走,現在整天在眼皮子底下轉,一會兒要他吃這個,一會兒要他吃那個。夜生活也全禁了,這還有什麽趣味?還沒老呢,就已經婆婆媽媽起來了!

“不管他,他來了再說。我自己的公司我還不能回來了?”趙老板氣鼓鼓的:“你把人都叫齊了,十點鐘開會。我不在公司,都他媽偷懶呢吧!”

大會議室裏難得所有人都到齊了,一百來號人全用無措而迷茫的目光看着他。這個月确實難熬,趙守玉忍着背上的疼還是鞠躬:“作為公司負責人,出了這樣大的事故,歸根結底是我疏忽了安全保障措施,我在這裏給大家道個歉。我向大家保證,安保措施馬上就會跟上來,也請大家信任我,繼續和公司一起走下去。”

安娜看得眼睛微紅,忙扶着他:“您背上還有傷,小心。”

人能不能留下來要看緣分。但是不來鞠這個躬趙守玉心裏有不安。

他去看望逝者家屬,前臺那個小姑娘剛剛結婚,婚房裏的布置都還沒撤,她丈夫因為失去愛人哭得嘴巴發白。趙守玉站在貼滿“喜”字的房子裏連聲給人家道歉,丈夫雖然哀痛,但也懂事理,沒有為難他,走的時候還把他送到門口,只說——

“趙先生,你不知道,她答應我求婚的時候我有多麽高興。我想,我總算不是孤獨的一個人了,總算有人願意陪我。我只想和她過簡簡單單的日子。她走了,我連每天早上起床都起不來,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去度過這接下來的一天。你要是有愛人,你會明白我的。”

趙守玉打了個抖,他扶起這個絕望的男人,卻不敢多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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