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十二橋(6) (1)

清元子抓了兩只鳥,撈了一堆螺,很拼命地為自己的徒弟做了一頓飯。

遲夜白也很盡心盡力地吃完了。

吃完之後,清元子找他去海邊練劍。內力探查過了,比原先還好,于是他便想試試遲夜白的劍法。

日頭在海水裏半浮半沉,東側天邊已經開始暗下來,西側還亮着,茍延殘喘似的。

遲夜白練過很多套劍法,其中他練的時間最長的那套,是清元子以化春訣為基礎自創的空空劍法。清元子出身道家,但空空劍法聽上去卻有些佛偈意味,不過使出來又渾無道家和佛家的清靜氣質,反而大張大合,十分剛烈。江湖人創立了什麽刀法劍法,總要起個好聽或霸氣的名字,再給那劍招刀路想些好聽或霸氣的招式名稱,就算一時間練不出十二分氣勢,也能用名稱來震震旁人耳朵。但清元子卻不。他說自己懶,有這閑工夫不如去玩玩自己那幾條魚,于是空空劍法的第一招就叫第一招,第二招就叫第二招。

“全都演一遍。”清元子說。

遲夜白依從他指示,把劍拿了起來。

但他方才耗了許多心力,如今內息不穩,第三招一亮出來,清元子立刻皺了眉頭。

劍氣劃破波浪起伏的海面,激起一截巨浪,拍得岩石嘩嘩作響,清元子站在石頭上,被從頭到腳澆得精濕。

遲夜白:“師父……”

他知道這招自己用得不好,又害清元子洗了個鹹水澡,十分不安。

清元子抹抹頭臉的海水,嘆了口氣,咚地跳下來。

“什麽時候走啊?”他問。

遲夜白:“???”

清元子:“你什麽時候回去。”

遲夜白愣了一會兒:“師父要趕我回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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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都不在這裏,不回去還呆着做什麽?”清元子說話間突然從袖中抽出一把短劍,當地一聲壓着遲夜白的劍。遲夜白立刻擡手反擊,将清元子的劍挑開的時候跨出半步,擡手擊向清元子的持劍的手肘。這是清元子教的招式,清元子卻用左手使出,與遲夜白正好相反。且他速度極快,遲夜白已經不算慢,但手掌還未碰上師父衣服,手腕一陣銳痛:清元子的劍尖轉了個刁鑽角度,刺中他手腕。

他的右手一時失了力氣,劍立刻掉了下來。

遲夜白知道是自己心神不穩,清元子故意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自己。他垂下頭,心中又愧又窘。

“既然想回去就走吧。”清元子為他把劍撿起來,“你來看師父,師父很高興。你的內力和外功都有長進,師父也很高興。但是,你得記住,和高手對招的時候,往往不是以功力深淺或武功高低為決勝。高手心智堅定,難以動搖,你身陷險境,如果還為了別的事情耗費心力,令自己內裏不穩,那就是愚蠢,是自殺。”

清元子許久沒有這麽認真,一旦認真起來了,配着那頭雖然蓬亂但也根根灰白的頭發,也算是帶了點兒高人氣質。

遲夜白無言以對,從師父手裏接過劍,猛地跪下,深深磕了個頭。

“請師父告訴夜白,夜白若想知道幼年發生的事情,應該去找誰。”他低聲道,“這是我的一個心結,近來發生了一些事,令我意識到自己不可将它忽略,也不可能當它從未存在。你們隐瞞我,是否因為其中還牽扯到別人?”

清元子撓撓頭,躊躇片刻才回答他:“你若真想知道,去問司馬鳳那娃娃就行了。”

“他不肯說。”

“你想辦法讓他說。”

“我奈何不了他。”

“是麽?”清元子笑笑,“但我覺得司馬很聽你的話。”

“無所謂的話他就聽,重要的事情,他不願講的話我也問不出來。”

“你本來不跟他去榮慶,來找我耍。但是現在突然又因為過分想念他,決定趕到榮慶去。”清元子想了想遲夜白跟他說的事情,“司馬那娃娃對你總是心軟多一點,這次你回去再求求他,他就告訴你了。”

遲夜白:“……”他不知道什麽是“求”。這種招數他從未用過。

他輕嘆一聲,擡頭看清元子:“師父說這麽多話,是想讓我盡快離開是麽?”

清元子:“對。”

遲夜白無可奈何,從清元子口裏挖不出任何信息,他只好起身,拍拍膝上的沙子。

“好,我走了。”

從蓬陽的出海口到這個海島,大約要一個時辰的水程。

因為島上海灘太淺,船只不便靠岸,且清元子出去回來從不用船只,因而也要求遲夜白不可用船只。遲夜白來時拿了一塊塗過桐油的木板,一路以內勁驅水而來。司馬鳳随他來過幾次,覺得實在好笑,回去之後常以這事情取笑遲夜白。

天色已晚,但清元子讓他連夜走,以向司馬鳳顯出自己的拳拳誠意。

遲夜白把木板拿在手裏,沒什麽精神地道別。

清元子看着他無精打采的樣子,更加不爽。又見他一身白衣,襯着淨白的面皮,在黑夜燭火中竟似毫無血色。

“你多跟司馬學學,別老穿這種白慘慘的衣服,師父又沒死。”清元子用兩根手指拈起他衣袖,“多穿點兒紅的,彩的,好看得多。”

遲夜白諾諾點頭,忽的想起一件事:榮慶城的鷹帶回來的消息裏說,那日出現在十二橋上的女人身着一身火紅衣裙。遲夜白在看到紙卷的時候就猜測過,既然這女人能在瞬息間消失自己蹤跡,武功必定不低。但她身懷這麽好的功夫,卻用摔擲的方式殺死那個小童,又覺得十分古怪。

“師父,你知不知道江湖上還有哪些幫派的姑娘喜穿紅衣?”他随口問道,“我知道星河門、戚家幫、魯刀幫、黃公谷。你還曉得有哪些小幫派麽?”

他沒料到自己能得到答案。

“照梅峰啊。”清元子說,“照梅峰的姑娘們又勇又俏,個個都穿紅衣,漂亮得不得了。”

遲夜白一愣。他飛快地在腦子裏搜尋“照梅峰”這三個字。

“是榮慶城城外的照梅峰?”他說,“當年照梅峰遭遇大難,全峰上下一百六十五人只剩了一個。”

這是他從天下藏書最多的傑子樓裏看來的。照梅峰遭逢這場殺災時江湖上幾乎沒人得到消息,只曉得一夜之間就被邪道滅了滿門。

“照梅峰上都是姓賀的女弟子,人人都穿紅衣,擅長使軟劍和用毒。因為照梅峰的首領賀三笑自诩為天母,每個拜入她門下的弟子都必須舍棄家姓,敬賀三笑為母。”清元子說。

“這倒是沒聽過。”遲夜白立刻記下了,“還有當年為何會被邪道殺上山,我也沒能得到任何消息。自從在傑子樓裏看到這事情我便一直放在心裏,但就連鷹貝舍都探查不出任何情報。就連到底是什麽邪道,我們也不知道。”

清元子嘿嘿一笑:“既然不知道是什麽邪道,說不定就不是邪道。”

他語氣輕快,不似在說重要事情。

“走吧娃兒。”清元子說,“天母即為赤神,照梅峰就是赤神峰的南峰。榮慶發生的事情怪裏怪氣的,你還是趕快出發去幫一幫司馬鳳吧。”

遲夜白啓程的時候,榮慶城已是萬家燈火。

司馬鳳和他帶來的人在鷹貝舍榮慶分舍的房子裏住着,吃晚飯時忽聽外頭有人來報,是今日陪他們去義莊的巡捕過來了。

“吃個飯都不安寧。”司馬鳳匆匆喝了口湯,把阿四拉着走出去了。

他和阿四剛剛才從城外蒲家村那裏回來,凳子都沒坐熱。見過紅衣女人的小孩就住在蒲家村,但那孩子年紀太小,說話含含混混,只講橋上站着個紅衣服的姨姨,其餘什麽都說不清楚了。蒲家村就在赤神峰腳下,兩人離開的時候天才擦黑,那孩子突然指着山上大叫了一聲:“姨姨!”

司馬鳳和阿四立刻擡頭望去。但山峰在半濃不濃的夜色裏顯得不夠清晰,樹叢都成了濃墨砌就的黑色,看不到一個人。

那孩子的母親打了他腦袋一下:“吓死人了!別亂說話!”

司馬鳳只能帶着阿四就這樣回來了。他希望來拜訪的這位巡捕大人能帶來些新的消息。

巡捕忙了一天,飯都沒吃一口,聞着飯菜香味就坐不住了,司馬鳳幹脆與他邊吃邊談。巡捕跟他說起了今天發生在府衙門口的事情。

因連續死了三個小孩,且死法凄厲可怖,城中百姓十分惶恐,幾個大戶帶着許多人圍在府衙門口,要巡撫大人給個說法。榮慶的巡捕一半都在為這案子忙活,另外剩下的在府衙待命。衆人見百姓漸漸激動,便開始阻擋。阻擋之中自然免不了推搡,有不少人站立不穩紛紛跌倒,場面一時十分混亂。

烏煙閣閣主邵金金和夫人正巧經過那路,見現場十分混亂便出手制住了幾個暴徒,這才堪堪控制住場面。然而邵金金的馬車一離開,現場再次混亂起來:有個女人哭嚎自己的孩子不見了。

“她也是正巧抱着孩子路過。當時現場人多嘴雜,她被困在人群之中,生怕孩子被擠壞便站在最邊上想一步步蹭過去。誰料途中錢袋掉了,她見身邊就是府衙那路對面的大樹,便将孩子放在樹根上回頭去撿錢袋。真的就是一眨眼,她的手甚至還沒離開那樹根,就只是彎腰伸手……”巡捕囫囵咽下滿口米飯,蹲下來比劃了一個動作,“孩子就不見了。”

“沒人看到怎麽不見的?”阿四随他一起蹲在地上學那姿勢。

“她在人群背後,前面是人,後面是牆和那樹,誰都沒看到。那女子說的是實話,拐進那街道前,還有人見到她手中孩童。”巡捕啧啧嘴,“真是厲害。”

阿四奇道:“手段厲害?”

那巡捕年有四十,一雙腫眼皮下此時閃出些與他模樣不太符合的精光:“是武功厲害。”

司馬鳳眉毛一挑:“我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前有紅衣女子在清晨人來人往的集市中來去無蹤還丢下了一個孩子,後有這高人在摩肩接踵的混亂人群中飛快擄走孩童且神不知鬼不覺。不是機關,不是騙術,便是有極高武功。

當時在現場停留過的武林高手,有一個邵金金。

但邵金金是成名已久的大俠,司馬鳳想不出他的動機是什麽。

“你是否知道邵金金的夫人是怎麽回事?”司馬鳳問,“傳聞她武功盡失。”

那巡捕聽他問起賀靈,眼裏流露出一絲惋惜。

“聽說邵夫人瘋了。”他壓低了聲音,“這事情好幾年前就隐約傳出來了。邵夫人的房間不能關燈,日夜明亮。她常常在赤神峰上游蕩,口中喊着師父或者是其他師姐妹的名字,有時候看到邵閣主也似不認識一般,喊他為魔頭,說要和他同歸于盡。但一旦恢複正常,邵夫人便和邵閣主相對痛哭,閣中人都知道的。”

這事情司馬鳳倒不曉得。

“她武功恢複了?”司馬鳳連續問了幾個問題,“來榮慶是看瘋病還是別的?我知道他倆有個兒子,不知現在如何,是否還在赤神峰上?”

那巡捕一愣:“對啊,他們有個孩子!唉,他倆兒子都十七八歲了。已經有了孩子,他們還搶別人孩子做什麽?不是他們吧。”

“沒查過怎麽知道。”司馬鳳不以為然,“你應該回去立刻跟城門的隊長和兵士問一問,前面三個孩子不見的時候,邵閣主是否都來過榮慶城。”

他又叮囑巡捕去查賀靈看病的醫館,看看城門到醫館的路線,想辦法查一查賀靈到底看什麽病吃什麽藥。

司馬鳳還想看看十年前那次誘殺事件的卷宗,但他們這次不是榮慶官府請來的,巡撫雖然态度不錯,但調閱卷宗是不可能的。

遲夜白若是在這裏就好了。司馬鳳心想。他送走了巡捕,一個人站在夜風裏搖扇子。扇子換了幾把,現在手裏的是霜華贈給他的,扇面畫着磊落群山還有一句“世界微塵裏”。霜華的行草十分漂亮,司馬鳳看了又看,慢吞吞地搖着。

若是給小白來一把扇子,應該怎麽寫才好?他自顧自地想了半天,一會兒笑一會兒皺眉,也算是自得其樂。

等思考出結果後再回屋,發現大家已吃得滿桌狼藉,他只能餓着肚子給衆人安排查探的任務。此番雖然遲夜白沒過來,但鷹貝舍的人都随他差遣,當夜就出去了一大半的人,悄悄潛入城中各處去搜集情報了。

第二日下午,各路情報都回來了。

三個孩子消失的時候,邵金金果真都帶着賀靈到榮慶城來看病。

若從醫館出發,出城的時候确實要經過府衙門前的那條路。巡捕一看地圖,發現四個孩子都是在這條道上不見的。

賀靈确實是來看瘋病的。醫館的大夫拿出了藥方,說是保持鎮靜、利于睡眠的藥。司馬鳳很遺憾:早知道就讓甘樂意和宋悲言過來了,他們誰都看不出這藥方上有什麽端倪。

“邵金金的嫌疑比較大。”司馬鳳擰起眉頭,“可只是懷疑,沒有更确切的證據。烏煙閣畢竟是江湖大幫派,你們是朝廷的人,若沒有切實證據,不宜和它直接對上。”

巡捕嘿嘿地笑:“我這邊找不出更多東西了,但我們還能跟巡撫大人再啰嗦幾句,看他能不能下個令,讓我們去烏煙閣拜訪拜訪。”

這日過來的有三四個巡捕,看着都十分精幹。司馬鳳雖然擔心會引起江湖人和朝廷的沖突,但幾個巡捕卻堅持要去請搜查和逮捕的文書。

送走巡捕後,司馬鳳調了三四個人悄悄跟着,以防出事。

鷹貝舍的探子查到的消息比巡捕們帶來的要多得多。

比如照梅峰原來就是赤神峰的南峰。

赤神峰是一整座山脈的最高峰,其中照梅峰是它比較低矮的南峰。照梅峰長滿梅樹,山壁光潔如鏡,據說每年冬春季節,滿山梅花盛放,山壁如鏡子一般能映照出重重梅影。但多年前的一場大災毀了這處勝景。

那場大難的底細鷹貝舍無法查出,但他們查到了邵金金和賀靈的舊事。

邵金金和賀靈從小一塊長大,情投意合,當時因烏煙閣不收女弟子,賀靈拜入照梅峰學武。邪道滅門的時候,賀靈被賀三笑推入山壁夾縫之中,堪堪保住一條命。當時烏煙閣大部分人都離開了赤神峰去參加武林大會,等邵金金趕回來已是三日之後。他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賀靈,費了天大功夫終于将人救活。賀靈也因此成為照梅峰存活于世的最後一個人。

賀靈的精神一直不好,榮慶城的人用赤神峰上有女人嚎哭怪叫的故事哄小孩子睡覺,想來和賀靈的不正常是有些關系的。賀靈的病情幾年前開始惡化,邵金金便花重金請來了一位大夫為賀靈看病。那大夫不肯住在赤神峰,一定要在榮慶城裏頭開個醫館懸壺濟世,邵金金只好每月帶賀靈來兩次找他診病開藥。

“還是去一趟烏煙閣為好。”司馬鳳說,“巡捕們不便前去,畢竟負有身份。但我們可以。我們不是去查案的,只是去拜訪邵閣主和邵夫人。”

阿四點點頭:“什麽時候去?現在還是明天?”

“明天吧。明天不管怎樣,都要見一見邵夫人。”司馬鳳搓搓手,“這第四個孩子暫時還沒有危險,但這怪人擄走孩子的間隔是越來越短了。”

阿四等人一看記錄,果真如此:第一個孩子死後到第二個孩子被擄走大約隔了兩個月,而第二個孩子死後約一個月,第三個孩子便失蹤了。現在第四個小童失蹤,距離第三位摔死在河道之中不過只隔了半個月。

司馬鳳安排了人手去繼續查探,自己出發到醫館去找大夫了。

大夫也說不出所以然,只告訴司馬鳳賀靈極怕見生人。他有個十二歲的孫女倒可以跟賀靈說上幾句話,有時候還能攙着她走幾步。司馬鳳問那女孩賀靈如何,小姑娘便說邵夫人精神不好,但很溫和,并不兇。至于那些嚎叫哭喊之類的事情,她是從未見過的。

他頭一回陷入了茫然之中。現在雖然邵金金嫌疑最大,但他無法推測出邵金金的動機。

孩童被擄走的時候迅速極快,手段高明且什麽痕跡都沒有留,說明動手的是一個缜密敏捷且十分周密的人。第四個孩童是在府衙門口消失的,沒人知道他娘親會帶他走那條路,說明動手的人挑選目标帶着很強的随意性。但棄屍的時候故意将屍體扔在溪水之中,且将身形暴露于衆人面前,說明兇手充滿展示欲望,殺人但不并打算隐藏這個事實。将小孩打扮一新、穿上新衣裳後殺死,并且一定要帶到扶燕溪上的十二橋以摔擲的方式遺棄——整個過程充滿規律和儀式感。展示屍體就等于展示兇手本身,而展示屍體的整個過程裏,處處都充滿了兇手有意無意暴露出來的信息,司馬鳳從前後兩個過程中能感受到的是,棄屍和擄走孩童的仿佛是一個混亂的人。

時而周密,時而随意。

他回到了鷹貝舍的分舍,因一直低頭思考,連阿四在一旁喊他都沒聽到,徑直走進了院子。

榮慶城內也種着許多梅花,這院裏就有一棵老梅樹,花都落光了,現在迸出了許多葉子,在初夏的風裏簌簌亂拍。

他動動鼻子,忽然聞到了熟悉的茶香。擡頭時便看到遲夜白坐在樹下,手裏是一盞茶。

遲夜白一路趕來,風塵仆仆,才剛坐下喝口茶,司馬鳳就走進來了。

兩人你看我我看你,半晌沒說話。

“喝不喝?”遲夜白指指面前的茶盞。

司馬鳳飛快跑過去,迅速挨着他坐了下來。

“說了不來,怎的又過來了?”司馬鳳啪的一聲展開扇子,嬉皮笑臉地蹭上去,“想我了是麽?”

遲夜白看着他扇面上的字。“世界微塵裏”下面有一方小印,是一個“霜”字。

“霜華給的?”

司馬鳳看了看:“是她給的。你不喜歡?不高興?吃醋了?那我不用了。”

“我是想提醒你,司馬公子。”遲夜白笑了笑,“送你扇子的不止霜華姑娘,還有芳菲集的雪芙,香珠樓的明珠,就連章氏綢莊的老板娘也贈過你幾把。你厚此薄彼只用霜華姑娘的,只怕別的人不高興。”

司馬鳳将那扇子逐骨收起,頂着自己下巴笑道:“那我以後不用了。小白,你給我寫一個扇面吧。”

“我可不會寫。”遲夜白給他倒了一杯茶推過去,“你喜歡的那些淫詞豔曲,恕在下無力鑒賞。”

司馬鳳笑而不語,搖頭晃腦地喝那杯茶。茶葉在杯中上下浮沉,像無憑無依的命途。他心中被榮慶的事情填滿,看着這些翻翻滾滾的葉片,又想起了那些無辜死去的小孩子。

“小白,我覺得我們像有十年沒見了。”他突然沉沉開口,吓了遲夜白一跳。

“才四十……”遲夜白下意識想告訴他不是十年是四十六天又八個時辰,幸好還沒講出口,先把話吞進了肚子裏。

“四十六天又八個時辰。”司馬鳳點點頭,“像過了十年。”

遲夜白低頭倒茶,心頭滿是說不清楚的混亂和茫然。

他也覺像是過了十年。司馬鳳換了衣服,換了腰上佩環,連頭上發帶顏色也變了。這些改變讓他看上去仿似換了一個人,卻又真真實實是司馬鳳。

“你來幫我,我很高興。”司馬鳳笑道,拍拍他肩膀起身站了起來,“我把大家都叫上,跟你說說這邊發生的事情。我還得細細問赤神傳說,快來快來。”

遲夜白有點兒遲疑,但還是很快跟着他站起來,走到了前廳。

他和司馬鳳分開之前兩人剛在別苑裏起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争執。沁霜院裏吃了一頓宴席,遲夜白當時是連夜跟司馬鳳辭別的。司馬鳳知他去意堅決,也不作挽留,更沒用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看他。“再見”,司馬鳳只這樣簡單地道別,跟他拱了拱手。

所以他也不知道司馬鳳一轉身回家,就糾結不已地咬衣袖子的事情。

兩人各揣心事,但都不約而同地試圖把現在這種堪堪合适的氣氛保持下去。

聽衆人說完了榮慶城的事情,遲夜白立刻跟他們講起了十年前的誘殺幼童事件。

當年的第一樁案子發生在春節,被拐的是私塾先生的兒子。兩個月後,那小童被發現溺斃在扶燕溪中。

之後的四個月共有五個小童先後被誘拐和殺害。每個被殺害的小孩子都沒有受到虐待,反而喂養得白白胖胖,衣着精美考究。當年榮慶的巡撫沒能抓到兇手,反而釀造了幾樁冤案,最後被免了職告老還鄉。但真正的兇手在殺死第五個孩子之後銷聲匿跡,始終沒有被捉到。

當年的事件和現在的幾乎如出一轍。

“十年前榮慶發生的案子,在鷹貝舍其實也有記錄。雖然沒抓到兇手,但我在記錄裏發現了一件怪異的事情。”遲夜白轉頭問司馬鳳,“你還記得我讓你注意的赤神傳說麽?”

司馬鳳看他說話看得入神,沒提防他突然轉頭詢問,連忙抹抹下巴上不知是否存在的口水,認真點了點頭:“我查到了,在一本挺舊的民間故事集子裏。”

“……那集子是我給你的,編纂者名為容堅。”遲夜白說,“十年前榮慶死了五個孩子,赤神在她的傳說裏也殺了五個孩子。這五個孩子和傳說中的死法幾乎一模一樣。”

衆人都悚然一驚。

“赤神的第一個孩子溺死在天河之中,榮慶的第一個孩子溺死在扶燕溪中。為了确保那孩童是溺亡而死的,他雙手雙腳都捆縛了石塊,剖屍的時候仵作發現,孩子腹中和肺部充滿了污水,是被活活嗆死的。”遲夜白聲音冷靜,在寂靜無聲的廳堂裏頗有些寒意。

赤神的第二個孩子因為還不懂使用神力,誤落人間時摔死,化為人世的百川百湖。榮慶的第二個孩子也同樣是摔死的,只是因為屍體也扔在扶燕溪裏頭,仵作檢驗死因時很是費了一番力氣。

天母的第三個孩子誤食天燈被焚燒而死,榮慶發現的第三具幼童屍體雖然外表完整,但口腔、喉頭、氣管和胃囊都被嚴重灼燒,最後在孩子腹中發現了成團的炭塊。第四個化為圓月的孩子在初春的扶燕溪裏活活凍死,第五個被赤神親手扼殺的孩子同樣也被兇手扼死,仍舊扔在扶燕溪之中。

遲夜白說完之後屋內都一片寂靜。司馬鳳最先回過神:“兇手行事這般狠辣,似是對這些孩子懷着怨仇。”

“但五對夫妻彼此之間并不相識,也毫無關聯。兇手似乎只是随手選擇目标。”遲夜白拿了紙筆,将那五對夫婦的名字一一寫下,“當時驗屍的仵作正是那故事集子的編纂者容堅,因為年紀太大,已經離開了府衙。不知是否還能從他那裏挖出些信息來。”

他話音剛落,阿四便接了上來:“我們今日剛剛打聽到容堅的住址,就在這城裏頭。”

“那太好了。”司馬鳳說,“明天你去拜訪。”

阿四看看遲夜白又看看他:“還是少爺和遲當家去吧。我和弟兄們到十年前事主家中走訪,只怕趕不過來。”

他身後衆人紛紛點頭,連聲道“阿四說得很對”“阿四善解人意”“我們非常忙”,人人都是嚴肅認真的神情。

司馬鳳也随之點頭:“阿四說得很有道理。那就這樣吧。”

遲夜白:“……”

司馬鳳:“小白,你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沒了。這位容堅先生也是個奇人,聽聞對赤神傳說也頗有研究。”遲夜白說,“第一個發現幼童誘殺事件和赤神傳說相似的人就是他。”

第二日一早衆人便立刻起行。司馬鳳原本打算今日去拜訪烏煙閣的邵金金,于是跟遲夜白說好,待見了容堅之後就立刻起程趕往赤神峰。

容堅的家十分簡單,是偏僻巷子裏頭的一處小院子。籬笆牆上纏着新長的豌豆苗,兩三只肥雞被來客驚擾,咯咯亂叫,邊跑邊下了兩個蛋。

開門的是一個小書童,見兩人說是來拜訪容堅,便讓他們先在門外等着,轉身回屋子裏禀告容堅了。

“這院子雖小,但房子挺大。”司馬鳳眯着眼睛大量眼前屋舍,“這位容先生既是仵作,又對赤神傳說有研究,挺怪的啊。”

“也不新奇。像你既是司馬家的家主,又對煙花巷陌的種種規則有研究,我可曾覺得怪?”遲夜白平靜道。

“我片葉不沾身。”司馬鳳強調。

遲夜白冷笑。

司馬鳳于是亮出手中折扇給他看。他今天手裏這把是他自己連夜寫的,上面就三個大墨字:遲夜白。

遲夜白瞥了一眼,臉上發紅,閉目深呼吸幾下才冷靜下來,咬牙切齒:“寫得太醜,別拿出來招搖。”

司馬鳳慢悠悠收起扇子,笑眯眯地打量起正從房中走出來的老者。

容堅年約六十,精神矍铄步伐穩健,但不是練武之人。司馬鳳和遲夜白表明身份和來意,他便把兩人請進了屋中。

“當年負責驗屍的确實是我。巡撫大人知道我經驗豐富,因此開恩批準我剖屍。也正因為剖屍,我才發現了這些孩子的死法跟赤神傳說很相似。”說話間,容堅為兩人上了茶。

這位老者房子十分寬敞通透,四面挂滿字幅,筆力風骨不一。“都是我的學生留的。”容堅見司馬鳳注意到牆上字幅,略帶些驕傲為他介紹,“我其實不是專職的仵作,榮慶城裏頭的人都稱我作容先生,我以前是學院裏教書的夫子。”

司馬鳳十分吃驚,連忙道了幾句“失敬失敬”。

容堅摸着自己的山羊胡子,跟兩人說起當年驗屍時候的事情。具體情況跟遲夜白搜集到的資料差不多,兩人沒得到更多新信息,便問起了赤神傳說。

“和郁瀾江有關的傳說很多,赤神化作赤神峰的傳說也确實流傳甚廣。但赤神那五個孩子的故事卻不是個個人都知道的。”容堅眯起眼睛,神神秘秘地問,“傳說都是經由人口說出來的,因而在流傳之時,也一定會受到各種說書者的篡改和加工。赤神有五個孩子這故事就是在流傳過程中被人為加上去的。”

“被誰?為什麽加?”司馬鳳來了興趣。

“我不知道被誰加的,總之在我和學生搜集資料的時候,非常巧合地發現了這個幾乎沒人知道的故事。”容堅突然壓低了聲音,“這故事裏有一個秘密。”

他語氣十分低沉神秘,引得面前的兩人也不由得認真起來。

“赤神又名為天母。”容堅抽出一張紙,寫下“天母”二字,“而他的兩位兄長并稱辟天者,即天父。”

他又寫了“天父”二字,随即十分慎重地劃去兩個天字,紙上便剩了一“父”一“母”。

司馬鳳最先反應過來,震驚地看着容堅。

“赤神以天地日月靈氣孕育神胎,但神胎出生之後卻一一夭折。她為什麽不好好看護?為什麽會動手殺了自己孩子?”容堅慢慢道,“上古傳說中,諸神的關系是自然且混亂的,天地從無倫常。”

遲夜白深深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那五個孩子是赤神和她兄弟的。”

“對。赤神生下孩子,但不能面對,于是使盡種種手段殺子。第五個孩子口吐神語,擾得九重天不得安寧,他說的正是這件秘事,因而赤神必須要殺死他。”

司馬鳳看着紙上的兩個字,沉默半晌後才低聲詢問:“就算這個傳說有秘密,和誘殺孩童的事件又有什麽聯系?”

“聯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故事是有原型的。”容堅指着“母”字,“照梅峰天母賀三笑有兩個兄弟。她終身未嫁,自從占了照梅峰之後,便禁止其兄弟上峰見面,也從不提起自己這兩個親大哥。”

遲夜白目瞪口呆。他知道照梅峰的賀三笑和親人關系極為惡劣,卻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方面去。

“可十年前發生幼童誘殺事件的時候,賀三笑已經死了,照梅峰也已經敗落,和她還有什麽關系?”他急切地問,“這個秘密還有誰知道?”

“這個秘密只有我和一位學生知道。”容堅輕輕搖頭,“我所能告訴你們的只有這麽多。”

遲夜白正想再問,忽聽房門從外面被打開,那小書童伸了個腦袋進來:“先生,我門沒關緊,雞都跑了……”

“我在接待客人,自己去抓!”容堅揮揮手,“你去隔壁喊趙大哥來幫你。”

一口風從門縫裏灌進來,吹得牆上字幅啪啪亂響,竟掉了幾幅下來。司馬鳳幫容堅一起撿,面前正有一副字寫着“破雲就鯨,長風同我”,筆力雄健鋒銳,隐隐有大将之色。

“喲,這口氣真大。”司馬鳳不由笑道。字幅上寫着落款,并有一方陰刻着兩個字的小印。他擡眼瞥去,頓時僵了。

“容先生!”司馬鳳立刻回頭喊容堅,“這也是您的學生?”

容堅走過來細看,很快朗聲笑了:“是啊,是他,文玄舟。他是我最好的學生,尤其在搜集民間傳說這一塊,又快又好。赤神傳說的秘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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