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十二橋(5)

巡捕們不便再留,與司馬鳳等人告辭後便回了府衙。阿四問司馬鳳為何不一起同去,司馬鳳笑笑:“那邊正亂着,去了也沒什麽意思。且孩子是在府衙門口被擄走的,現今門口又亂紛紛,問得出什麽?”

他仍舊往前走:“既然巡捕大哥們走了,我們也不便去拜訪那幾個事主。永波,你們去事主那邊探探,不要驚動他們。阿四,我們去找那小孩子。”

衆人應了,很快分散走開。阿四湊上來:“去找哪個小孩子?”

“說看到了紅衣女人的那個。幾歲來着?”

“三歲半吧,不太機靈,剛剛捕快大哥說,人是有點兒呆呆的,可能被吓到了,話也說不利索。”阿四繼續道,“去哪兒找呀?”

“在城外蒲家村,走吧。”

騎馬走了幾步,回頭再看,剛剛還在路上玩耍的幾個孩子都被大人抱回了家。城中氣氛有些惶然,司馬鳳和阿四一直走到城門,除了冷清的小巷子裏偶爾還有幾個孩子玩兒,且身邊定有大人陪着,人來人往的大道上是一個孩子都見不到了。他和阿四是城中生面孔,連巡邏的兵士都異常警惕地掃視着他們,像是在看兩位潛在的犯人。

因城中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城門的檢查更為嚴格。兩人行至城門,便看到不少出城的馬車堵在路上,進退不得,守城的兵士正逐車檢查。

司馬鳳看着正接受檢查的一個車子。車上畫着一朵黛色卷雲,立在車邊的人正是烏煙閣的閣主邵金金。

“邵閣主。”司馬鳳連忙下車走近,恭敬行禮。

邵金金年約四五十,精神很好,認出司馬鳳之後也立刻與他打招呼:“司馬少俠,許久不見。聽聞司馬大俠已将家主之位傳予你?”

司馬鳳點點頭:“是的。”

“那以後就得稱你為司馬家主了。”邵金金笑道。

司馬鳳連說了幾句“慚愧慚愧”,這時車上跳下守城的趙隊長,沖着邵金金拱了拱手:“邵閣主,對不住,耽誤您時間了。我們檢查完畢,你們可以啓程了。”

邵金金點點頭,正要招呼馬夫啓程,趙隊長又補充了一句:“邵夫人臉色很糟糕,不知是否身體不适?”

“帶她來便是到榮慶找大夫的。”邵金金低聲道,“老毛病了,春天尤為嚴重。多謝趙隊長挂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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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司馬鳳告別後,邵金金上了馬車。馬車前後的門簾都緊緊拉着,只聽得裏面傳出低語,是邵金金正跟自己妻子說話。

“邵閣主的夫人是誰?”待他們離開後,阿四忍不住問。他聽聞過烏煙閣的名氣,也知道邵金金是江湖上出了名的大俠,但對他妻子卻只隐隐記得也是一位小有薄名的女俠。

“邵夫人名喚賀靈,出自照梅峰。”司馬鳳低聲道,“當年照梅峰全峰上下一百六十四人被邪道誅殺,只有賀靈活了下來。她是被邵金金救活的,身受重傷,一身武功盡失,還落下了治不好的病根。”

阿四眼睛一亮:“照梅峰?我怎的沒聽過?”

“這些江湖秘聞,你怎麽有機會聽?”司馬鳳清清嗓子,看着緩慢前行的隊伍,“待少爺我為你詳細道來。”

“少爺,你都記得住?”阿四笑道,“你又不是遲少爺。”

司馬鳳:“……”

他被阿四氣着了。所謂哪壺不開提哪壺。

海島上的遲夜白又打了個噴嚏。清元子一把抓住他的手:“怎的一直噴個不停?着涼了?……也沒有哇。”

化春訣的勁力正在遲夜白經脈中穩穩運轉,不見有任何凝滞。他脈象穩健,也不似生病。

“有人想你。”清元子斷言道,“司馬鳳那娃娃想你。”

遲夜白:“……師父啊。”

清元子:“唉,好嘛。”

清元子有些不爽快。他着實喜歡司馬鳳,但遲夜白不樂意提,也不樂意他提,他只好不說話了。

師徒二人吃飽喝足了,盤坐在山崖上運功。清元子與他對坐,兩人中間燃着一根蠟燭。海風從海面、從崖上呼嘯而過,但那蠟燭的火柱卻不動不搖,穩穩當當,是被兩人的真氣護住了。只是此時白日煌煌,蒼天湯湯,在火烈日頭底下點蠟燭,怎麽看怎麽古怪。這蠟燭卻不是用于照明的,是清元子測試遲夜白化春訣功力的工具。

海浪拍擊岩石之聲遠遠傳來。那聲音也像海浪一樣,翻騰滾蕩,似是永無盡頭,又似永遠充滿力量。

遲夜白閉目運功,走完兩個小周天再睜眼,發現那蠟燭的火光比之前更盛,正筆筆剝剝燒得歡快。清元子一根手指按在地面上,遲夜白感到地面微微發熱,那蠟燭晃晃悠悠,竟立不穩。他連忙伸手去扶着,卻發現燭下的蠟塊裂開了一道小口,兩片緊緊閉合的小葉片正從那小口鑽出來,以可見的速度飛快生長。

遲夜白:“……”

他擡頭看清元子,清元子也恰好睜開了眼,見那小苗長了出來,十分高興:“師父厲害不?”

遲夜白:“厲害。”

清元子:“……你這娃娃不好玩。再欽佩一點兒!再崇拜一點兒!就……就司馬鳳平時跟我講話那口吻,說一句嘛。”

遲夜白張張口,但始終講不出來。司馬鳳是怎麽誇清元子的,他自然随時都想得起來,可那口吻他實在是模仿不來。清元子炫技成功,但沒有得到想象中的贊美,有些失望,伸手拔了那根小苗扔了。

“師父,你真的想不起來我小時候的事情麽?”遲夜白清清嗓子,回憶着司馬鳳平日裏挂在自己背上和胳膊上時發音的特點,“我也不可能去問我爹娘,他們不會說的。問司馬鳳和伯伯晴姨,那也不太好,畢竟不是一家人。師父,只有你能幫我了。”

清元子皺着眉頭抿嘴,嗯嗯嗯了半天,吐出一口氣:“學得不像。”

遲夜白:“……唉,師父。”

“師父不能說。”清元子拍拍他的手背,難得顯出些長者的風度,“但師父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你小時候發生的那些都是小事情。只是你一直都記得太多,自己又不懂得如何整理,積累着積累着,最後就爆發了。既然你想不起來,那就不要勉強去想了。很辛苦,且萬一又回到以前那狀态,可怎麽是好?”

“……你和司馬鳳說的話一模一樣。”遲夜白假裝撒嬌不成功,又恢複成了那副沒什麽表情的模樣,“你們才應該是師徒。”

清元子盯着遲夜白,眨眨眼睛。他不太确定自己這個小徒弟是不是在吃醋,也不确定是吃自己的醋,還是吃司馬鳳這個娃娃的醋。清元子不懂得如何處理這些事情,揉揉他腦袋:“好啦,為師要去摘菜了。今晚給你做好吃的。”

遲夜白點點頭,知道清元子是不可能跟自己說出以前的事情了。可清元子說的話卻很值得推敲:他不說以前沒什麽事情,只說以前發生的都是“小事情”,不說自己不知道,只強調“不能說”。

清元子蹦着走了,臨走時還突地回頭提醒他:“別進你那個黑屋子。”

遲夜白:“我有辦法出來。”

清元子:“什麽辦法?”

遲夜白:“總之有辦法。”

眼見清元子滿懷疑窦地跑了,遲夜白獨自一人走下山崖,鑽進陰涼的密林中。他實在太想知道自己的回憶裏為何會出現“夜獵”這樣古怪的東西,終于還是忍不住,坐在一個避風處,閉上了眼睛。

這個房間是那位古怪的“先生”和他一起建立的。它存在遲夜白的腦袋裏,存放着遲夜白出生以來的所有記憶。

它們全按照時間放好了,在那個無窮盡的房間裏,在無窮盡的書架上。

遲夜白站在一個書架前。和別的書架相比,這個書架上的書卷實在少得可憐。遲夜白随手拿下一卷翻開,與別的書冊不同,這書裏一個字都沒有,盡是森森的黑氣。

那段時間他被蒙着眼睛,什麽都看不到,随後被那“先生”救治,許多東西也記不清楚了。

房中仍有燈光,幼年的司馬鳳站在不遠處,手裏的的蓮花燈溫暖明亮。他笑着看遲夜白。

遲夜白心裏安定了一些。他低下頭,閉目栽進那冊混沌的黑暗中。

慌亂的人聲,紛至沓來的馬蹄聲。

在這黑暗中,遲夜白握緊了自己的手。他短而細的手指抓住了面前的一根枝條,枝條上有粗糙的刺,戳得他有些疼。因為年紀小,所以隔着茂密的樹叢,他看不太清楚眼前的東西。

黑氣緊緊地纏着他。他突覺寒冷,又覺恐懼。這恐懼像一頭從黑暗之中猛地竄出來的巨獸,将他撲倒在地。

遲夜白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在大喊。箭簇破空之聲由遠而近,他在黑暗中瘋狂地奔跑。低矮的樹枝啪啪抽打在臉上身上他都沒有停。

是不敢停。

那巨獸正在身後緊緊追趕。它口中發出嘈雜的人聲馬聲,遲夜白沒命地狂奔,夜晚的冰涼空氣湧進他胸膛,令他喘息、發疼——但突然站定了腳。

巨獸消失了。黑氣沒完沒了地冒出來,他孤單單地站着,目盲耳聾。而在徹底失去感知之前,有一個稚嫩聲音在遠處沖他大喊。

遲夜白猛地掙脫黑氣,心頭砰砰亂跳,背上全是汗。他仍站在密密叢叢的書架之中,手裏那本冊子跌落在地,無聲無息。不知何處傳來慢吞吞的腳步聲,正朝他步步逼近。

——“……少爺……遲少爺……”

遲夜白腦袋很疼,疼得快吐了。他将書冊撿起胡亂塞在架子上。腳步聲在房間各處回蕩着,一步步像踩在他的心跳上。

——“遲少爺!快跑呀!”

他猛地一推身旁書架,飛快地竄了出去。那孩童的聲音他從沒聽過,至少沒有印象:不是司馬鳳,不是阿四,不是他認識的、他知道的任何人。

身後的腳步聲突然也急促起來。那人在奔跑着追趕他。

房間另一頭仍是手持蓮花燈的司馬鳳,遲夜白滿心恐懼:他突然害怕起這個房間和自己的記憶。

“司馬……司馬!”他瘋狂地大喊,“司馬鳳!救我!”

那孩子手中的蓮花燈忽地光芒大盛,下一瞬,高大的司馬鳳便站在了他身前,将他穩穩抱入懷中。

“我要出去……帶我出去,快!”遲夜白緊緊抓着面前人的衣袖。房間突然暗了下來,只有司馬鳳身上有溫暖的光線,抵擋正從四面圍過來的壓迫感。

“好。我帶你出去。”司馬鳳低聲對他說,随即低頭吻上他的唇。

貼近上來的唇很軟,司馬鳳仿佛還在笑。他的手指輕輕搓着自己的耳朵,燥熱的感覺從被他接觸的位置,飛快地流竄全身。遲夜白聽到橫跨郁瀾江的大橋下江水滾滾東流,看到別苑池子旁,那株海棠樹的花兒不要命地狂掉。

黑屋子消失了。他慢慢睜開眼,面前是刺目陽光和樹幹陰影。一只綠殼的甲蟲正從初長的嫩葉上緩慢爬過。

遲夜白捂着自己微微發燙的臉,低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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