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十二橋(15)
遲夜白在這一瞬間,心頭陡然生起一種怪異情緒。
他想轉身将邵金金和賀靈一刀捅了。
司馬鳳察覺他雙手顫抖,連忙抓住他手腕:“小白,不要急……嘶……我先去洗洗。老天,太疼了……”
可邵氏夫婦還在這兒,他倆若是離開了,阿四一個人是絕不可能制住這兩位的。遲夜白飛快伸指點了司馬鳳的幾處穴道,讓毒行得慢一些,随後提劍起身,心頭那股暗潮怎麽都按不下去,劍尖在地上拖出一道踉踉跄跄的聲音。
邵金金從這素來溫和的年輕人臉上看到了狠戾之色,連忙将賀靈護在懷中:“她不懂事……她不知道兇險……”
——那又如何?
遲夜白心中閃過一個念頭:若是司馬鳳雙目出了問題,他得将這兩人的眼珠子也挑出來才好。
這念頭陰狠過分,他略略一驚,很快将它壓了下去。
阿四護着那娃娃,小心地繞過那些瑩綠色粉末跑到司馬鳳的身邊,急得幾乎要哭了:“少爺,你的眼睛……”
司馬鳳雙掌緊貼在地面上,咬牙忍着疼,大喘了一口氣:“不要哭,護着你懷裏的娃娃。鷹貝舍的人來了。”
遲夜白這時也從混亂和憤怒中回過神來。他耳朵靈,果真聽到了在林濤之中隐隐傳來的鷹嘯,越來越近。
“人不少……”手掌下的地面微微顫動,司馬鳳低聲道,“小白,或者你留下來,阿四和我去找水……”
他話音剛落,便聽到賀靈發出一聲慘叫。
“小白?!”司馬鳳大吃一驚,正想着睜開眼,面前壓下來一個溫暖軀體。是遲夜白,他捂住了司馬鳳的眼睛。“阿四留在這裏,他們就要上來了。這兩人走不了。”
司馬鳳正要再問,遲夜白又說了一句:“我和你去找水,答應我,別睜眼。”
他口吻凝重卻溫柔,司馬鳳不禁點了點頭。遲夜白把司馬鳳背在身上,甩下衆人便朝山下奔去。司馬鳳緊緊閉着眼睛,鼻子抽了幾下。晚風從兩人正面撲過來,他聞到遲夜白身上淡淡的血腥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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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剛離開烏煙閣那地方,鷹貝舍的人便上來了。
邵金金和賀靈都沒有走,阿四守在那裏,烏煙閣的人也無一個敢上前襄助。
鷹貝舍來的那些人都蒙着臉,步法輕盈,個個都是輕功卓絕的好手,一時間連樹上都停了不少人。為首那個在看到賀靈的時候吃了一驚,立刻站定不動了。
賀靈跪着,因痛楚而大聲哭泣。她的右手被一把短劍釘在了地上,那把劍赫然就是自己當家的。
黑衣的男子有些愣了。遲夜白怎麽會下這麽重的手去傷一個女人?短劍灌注了遲夜白的內力,死死釘在地面,邵金金與司馬鳳一場打鬥,耗費不少內力,加之阿四随後又添油加醋地說“只有以鷹貝舍的獨門手法拔劍才不至于毀了這只手”,一時間竟沒人去動。
阿四把娃娃用外衣綁在自己胸前,見鷹貝舍的人來了,連忙走上前去一五一十地說了現在的情況。
鷹貝舍和司馬世家不一樣,他們是十分單純的江湖幫派,和朝廷沒有一絲一毫的牽扯。這件案子是鷹貝舍榮慶分舍找來的司馬鳳,雖然也是江湖幫派之間提出的協助要求,但案子本身已經報到官府,且死了這麽多小孩,最後的結果是要上報到刑部的。鷹貝舍的人不能插手,也不敢插手。
那頭領眼珠子一轉,哼地噴出一口氣:“邵大俠,邵夫人下手傷了司馬家主,我們當家和司馬家主又是過命的交情,鷹貝舍可不能放任你們走啊。”
既然不便于插手,他們就不從案子出發,轉而去講江湖恩怨:總之,只要能将邵金金和賀靈扣住就行。
賀靈這種情況,邵金金不可能離開她左右。鷹貝舍要向賀靈讨公道,邵金金必定也随着一起留下。
此言一出,只見周圍沉默的鷹貝舍人立刻顯了出來,将邵金金和賀靈團團圍住。
邵金金已全無鬥志,只是抱着賀靈,點了她手上穴道,不讓血流出來。
叮囑了烏煙閣弟子不得上前,他轉而懇求鷹貝舍的人拔出那劍,好讓賀靈包紮治傷。小頭領有些莫名,彎腰便噌地一聲将劍拔了出來。賀靈痛嚎出聲,眼淚滾滾落下來。手上一道貫穿的傷口,血汩汩冒出。邵金金這時才明白,并無什麽獨門的拔劍手法,自己是關心則亂,被那小少年騙了。
他心中一時冒出種種惡念,但很快想到司馬鳳也中了毒,惡念頓時消得一幹二淨。
“解藥呢?”阿四朝他伸出手。他早想問邵金金要解藥了,可身邊沒有幫手,又怕邵金金突然暴起,傷了懷中小孩,因而一直不敢靠近。
邵金金啞聲笑了笑:“沒有解藥。這毒無解,眼睛肯定是要瞎了的。”
“你!你騙人!那你還讓少爺別睜眼,讓他去洗洗!”阿四失聲怒道。
“睜了眼,光就進去了。毒粉入水後見光即有變化,雖然不至于死人,但能毀掉一身武功內力,只怕從此之後也是個廢人了。”他低聲道,“沒有解藥,就算是有解藥,現在拿去只怕也來不及了。沒眼睛和沒內力,你家少爺應該更願意選擇前一種吧。”
阿四氣得要跳起來了。他沒教訓邵金金的能力,只好沖鷹貝舍的小頭領扔下一句“別讓他們跑了”,轉身匆匆往遲夜白和司馬鳳消失的地方奔去。
赤神峰上山溪衆多,遲夜白白天上來的時候已将此處地形記在心裏,幾個起落就找到了溪水。
司馬鳳雙目的刺痛已緩和了一些,痛覺不像銳針戳刺那麽突兀了,可那痛卻漸漸鑽進了骨頭裏,他整個腦袋都開始發木,只将臉在遲夜白頭發上蹭來蹭去。遲夜白将他小心放在地上坐着,他在這痛裏還戀戀不舍,在遲夜白的胸前摸了幾把。
“你又壯了。”他說。
遲夜白一口血簡直堵在喉頭上不來也下不去。
“你都要瞎了!把那些怪心思放一放行不行!”他怒吼道,“跪着!不是,趴下!腦袋伸進水裏!”
“水……水在哪兒?”司馬鳳可憐巴巴地問。
遲夜白蹲下來,壓下心頭煩躁,掬起一捧水給他洗去了臉上的污漬。摻着血的淚淌出好幾道,迎風幹了,貼在臉皮上,顯得又髒又惡心。遲夜白一點兒沒覺得忌諱,他也忘記了自己的脾性,衣衫下擺都浸到了溪水裏,盡是泥水。
可擦是擦不淨的。司馬鳳皺着眉,無論怎麽閉眼,眼淚仍舊不斷流出。遲夜白看得心驚肉跳,掌中的水流幹了,他有些慌亂:“洗……洗也沒用。”
司馬鳳捏捏他手心好讓他安心,豎起耳朵聽水聲,摸索着低下頭,将臉浸入了溪水之中。
冰涼的溪水頓時把火辣辣的疼痛蓋了過去,他在水裏吐出一串泡泡,覺得腦袋清醒了一點兒。可痛覺仍舊在不斷地往腦殼裏頭鑽,眼皮漸漸麻木。司馬鳳心道不好,這毒不是單純洗一洗就能過去的。他又想到邵金金說不能睜眼,但現在在水裏,是能睜眼,還是不能睜眼?
他浸了一陣子,憋不住氣了,嘩啦一聲直起身。頭發和臉都濕了,水淋淋漓漓往下淌。
司馬鳳擡指又點了自己的穴道,但手上的力氣也不太夠了。他喘了兩口氣,想跟遲夜白說回榮慶找大夫時,忽然聽到自己前方傳來一聲極輕微的咔噠聲。
是某種機括被打開了的聲音。
“小白,收回去!”司馬鳳厲聲道。
遲夜白看着手裏的打開了的綠松石骨簪,搖了搖頭。
這骨簪通體瑩白,只在粗的那一段嵌了一枚圓潤的綠松石,乍一看并無任何出奇之處。但那綠松石看着圓潤,其實只是薄薄一片,內裏中空。遲夜白将它旋開,倒出了裏頭那顆黑色的丸藥。藥丸子圓溜溜地在他手心滾動,遲夜白迅猛出手,一把捏着司馬鳳下巴,就要強行讓他張開口。
司馬鳳卻咬牙不從:“不吃。”
遲夜白又氣又急,深吸一口氣才溫聲道:“你吃了,我親親你。”
司馬鳳心動片刻,被疼痛拉回理智:“……不吃。”
“你不吃就瞎了!”
“這是你娘給你保命的藥丸子,我不能吃。”
“丸子沒了再做啊!你眼睛沒了怎麽辦!”遲夜白大吼,“以後你怎麽當司馬家主!”
“我……”司馬鳳想說“我又不稀罕當這勞什子家主”,不料才說出一個字,頸下便被遲夜白鉗住,随即下巴被另一只手捏着,嘴巴強行打開了。
他急了,要咬人,但很快沒聲兒了。
遲夜白是用牙咬着那顆藥,以舌尖兒頂進他嘴裏的。
司馬鳳一下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甚至有點兒飄飄然,但腦殼的痛覺将他從這飄然裏拉回塵世,他便在飄然和疼痛中來來回回。
遲夜白的嘴唇軟,舌頭也軟。那舌頭頂着丸子,從他舌面滑過,司馬鳳背上一顫,頭皮麻得更厲害了。
這麽軟!這麽好……他簡直想也反過來舔幾下,也頂頂他——可是被點了穴,自己還加強了一下那點穴的效果,且現在又被拿捏着脖子和下巴,他幾乎動不了了。司馬鳳不想失去這千載難逢的機會,眼睛瞎了就瞎了,畢竟小白在親他,還親得那麽深!
他舌頭一動,喉頭就發緊,是遲夜白捏住了。司馬鳳有些喘不過氣來,抓緊時間卷了舌尖在遲夜白舌頭上碰了碰,随即便覺得那丸子在喉頭的收縮中滾進了腹中。
哎,結束了。
遲夜白松了手,司馬鳳萬分遺憾,又意猶未盡,巴砸着嘴巴,但是一時間還真不知道說什麽好。
“藥可以再煉的。”遲夜白說,“你……你運功化化?”
“你先給我解穴。”司馬鳳平靜地說。
遲夜白點開他穴道時被司馬鳳抓住了手。“運功化藥!”他低叱道,從司馬鳳手裏把手抽了出來。
那顆藥丸子是他爹娘花了萬般心思尋回來的,十分珍貴。幼時遲夜白和司馬鳳常混在一起玩兒,出事的多是司馬鳳,因為他太鬧騰。而兩人開始行走江湖之後,反倒是遲夜白更讓人擔心:他雖然性格冷淡,但人卻固執,且本來做情報這一路的就不應該太多地露面,極容易招惹仇家。遲家夫婦便千辛萬苦地從江湖神人洗筆翁那裏讨來了一顆藥丸子。
藥丸子用極其珍貴的藥材精煉而成,且還添加了洗筆翁自己尋來的靈驗草藥。他當時只煉了三顆,兩顆自己留着,一顆給了遲夜白的爹娘。
據說無論是內傷還是外傷,吃下去了半個時辰就能見效,是謂神藥。清元子跟遲夜白問了許多次遲夜白都沒有給他看過,現在反倒毫不猶豫地塞進了司馬鳳的口裏。
司馬鳳又是感動,又是痛,心道不能浪費了小白的這個心思,于是把別的想法都暫且放下,盤腿認真運功化藥。
遲夜白守在他面前,無聲地盯着他。
胸中那顆狂蹦亂跳的心,此時才一點點地穩定下來。司馬鳳眉頭輕皺,似是忍耐着疼痛。山上不知是誰點起了火把,光從烏煙閣那頭投過來,被林木隔了十幾道,最後落在司馬鳳身上的只有狹窄的一兩束。遲夜白便在這貧瘠的光明裏,悄悄地看他。
像是窺見自己心底一處隐暗的、不可對人宣之的秘密。
溪水很薄,在身邊嘩嘩地流過。他也和司馬鳳一樣閉了眼,精力卻前所未有的集中,凝神聽着周圍的一切聲音。
只是聽來聽去,都是司馬鳳的呼吸聲。
那已經漸漸平穩的心跳又急了。遲夜白只好讓自己去想別的事情,好分散一下過分集中的精力。他在回憶自己是否看到過各種毒藥的解毒之法。
阿四找到兩人的時候,司馬鳳的內力走完一個小周天,正舒了一口氣。
還未開口,便聽到一個熟悉的腳步聲噠噠噠跑過來,一下撲到他身上就開始嚎:“少爺啊!你的眼睛喲!我苦命的少爺!”
司馬鳳被他和他身上的小孩壓得半死,連忙把人拉起來:“怎麽了?”
“少爺你眼睛要瞎了……”阿四見司馬鳳仍舊緊緊閉着眼睛不睜開,心裏松了一半,但想起邵金金說的那些話,又止不住傷心。
遲夜白聽他說完,心頭的火簡直壓都壓不住了。他讓阿四照顧司馬鳳,自己起身奔回烏煙閣。
他走了,阿四才将剛剛發生的事情跟司馬鳳一一說明白。聽到他說賀靈的手被短劍紮在地上,司馬鳳驚得差點兒睜眼:“誰幹的?”
“還能是誰?”阿四頓了頓,低聲道,“少爺,我從沒見過遲少爺有那樣兇的臉色,有點兒可怕。”
司馬鳳不出聲,抿了抿嘴:“不可怕,我喜歡。”
“少爺,你現在眼睛看不見,就別惹遲少爺生氣了。”阿四是真心為他緊張,“萬一他哪天真惱了,也在你手上刺一窟窿怎麽辦?”
“那不會的。”司馬鳳笑道,“行了,你小孩兒,不懂。”
他告訴阿四自己吃了遲夜白的那顆靈藥,阿四總算略略放心。司馬鳳現在也覺得那種尖銳的痛已經消失不見了,只餘雙目還殘留着強烈的不适,但腦袋十分清醒。他讓阿四把自己扶起來:“回烏煙閣瞧瞧。”
話音剛落,遲夜白又奔了回來。
“邵金金和賀靈被鷹貝舍的人扣着,我讓他們把人押回榮慶城,交給官府。”
司馬鳳奇道:“賀靈就不說了,邵金金這身手,你們的人能制得住?”
“他現在雙手懂動不了,制得住。”遲夜白也沒說為什麽動不了,似是不願意詳談。
阿四是真的受了驚吓:遲夜白今夜這樣……是真的生氣了。
“我們也回去吧。”司馬鳳說,“小白,你再背背我。”
“你能走了,自己走。”遲夜白看看阿四,又看看他,低聲說。
阿四連忙接話:“我拉着少爺走也行。”
“阿四身上還有個娃娃,照顧不來。”司馬鳳閉着眼睛,朝遲夜白的方向張開手,“背我。”
他聽到撕東西的聲音,随後布條蒙上了他雙眼。遲夜白給他包好了眼睛,抓住他的手:“這樣走吧。”
不背呀……司馬鳳心中很是失落。他現在不疼了,有心情和空隙逗遲夜白,于是在他手心裏抓了幾下。讓他驚訝的是,遲夜白沒有躲開,也沒有斥罵,只将他的手抓得更緊,慢慢往前走去。
“……小白。”司馬鳳心想現在這機會太難得,連忙問他,“我要是真看不到了,你得一直陪着我。”
“不陪。”遲夜白冷冰冰地說。
司馬鳳聽到阿四在身邊笑了兩聲,心道這人臉皮薄,阿四在旁,他肯定什麽好聽話都不願意說。
“那我就賴着你。”司馬鳳說。
遲夜白沒理他,只将他拉近了自己身邊,握着他手掌,稍稍用了用力。司馬鳳一時間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總之不是壞意思,心裏忽地高興起來,于是連雙目的不适也覺得無所謂了。
三人正小心地走上下山的小路,忽聽身後一陣亂響,随即有人怒吼了一聲“抓住他”。
遲夜白的手一松,甩下司馬鳳和阿四立刻往後面竄去。司馬鳳豎起耳朵聽了一會兒,臉色變得很糟糕:“邵金金跳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