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污血(3)

宋悲言滿臉呆滞。

他随着文玄舟學東西,文玄舟收留他、照顧他,如師如父。于是文玄舟教他什麽他便學什麽,從不曾有過懷疑。

甘樂意的話倒也沒有冒犯他。在宋悲言聽來,甘樂意不過是心頭有些疑問,正常地提出來而已。況且退一萬步說,就算文玄舟擅于用毒,那也不是什麽出奇或不好的事情。

師父……又不是壞人。宋悲言不太肯定地想。

且文玄舟已經不在人世,這些事情又怎麽可能跟他有關系?

“我不清楚的。”他小心道,“但是我真的在師父那裏看到過三寸蛇。”

“好罷。”甘樂意也無意在這個問題上糾纏,轉頭繼續去泡他的茶了,“快搗藥!”

司馬良人和傅孤晴都不想耽擱,當天就立刻與司馬鳳一起出發去了青河城。阿四自然也跟着去,懷揣一肚子話沒法跟宋悲言說,十分煎熬。

一行人策馬前行,将近傍晚時分抵達了鷹貝舍所在的平陽鎮。傅孤晴提出不如在鷹貝舍借宿一宿,明日清晨繼續趕路,趕到青河城的時候時間正好。司馬良人沒有意見,司馬鳳更是絕對不會提意見。

他一路上都保持着沉默,在目不能視的黑暗裏沉默地梳理父親告知的事情。

出發之前他和司馬良人有過交談,司馬良人聽到榮慶城中竟然出現了文玄舟的蹤跡,也是十分驚詫,便将文玄舟的事情從頭到尾告知了司馬鳳。

文玄舟祖籍不知何處,自述從小離開家鄉流浪,身世和宋悲言倒是有些相似。只是宋悲言被文玄舟這個平頭百姓收留,文玄舟卻是被魯王府的侍衛隊長收留的。

那時魯王在外行獵,侍衛隊長在獵場外發現了一個髒兮兮的小孩子,渾身都是被野獸抓撓的傷痕。那隊長無妻無子,見孩子不過五六歲年紀卻被野獸傷成這樣,十分心疼,決定将他帶在自己身邊。他姓文,魯王府上的先生便給孩子起了個名字,稱文玄舟。此後那隊長便教他武藝,先生便教他看書識字。

魯王爺膝下只有一子,與文玄舟年紀相當,自幼一同玩耍長大。文玄舟在魯王府生活了兩三年之後,于清明回鄉祭祖途中父子二人遇到剪徑匪徒,那侍衛隊長重傷身亡,文玄舟自此不知所蹤。

其後悠悠過了十餘年,老王爺死了,那與文玄舟年紀相當的小王爺成了魯王,而新的魯王爺也有一個兒子。他為兒子遍尋合适的教書先生,某日竟在上門自薦的人中,看到了文玄舟。

文玄舟對中間這空白的十餘年并不多言,只說自己在匪徒寨子裏忍氣吞聲做了幾年奴才,後來尋機會逃出來,便一直在外流浪。魯王爺對舊日好友十分惦記,又因其人着實才華橫溢,便高興地将他留了下來。魯王府的小王爺卻不喜歡這位教書先生,屢屢與他做對,文玄舟在魯王府中呆了幾年,那小王爺也漸漸長大,于是他向魯王請辭,只說自己志在四方,要出門游歷。魯王沒有挽留,讓他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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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文玄舟偶爾會到魯王府上與他敘舊,帶去些南北邊疆的奇趣玩意兒。司馬良人登門求救的時候,恰逢文玄舟在府上,魯王便向他推薦了文玄舟。

這說起來不算複雜的經歷中,唯一值得推敲的便是文玄舟失去蹤跡的那十餘年。

又因為這些事情全由魯王轉述給司馬良人,其中是否有遺漏也不可知。司馬良人帶文玄舟回到司馬家之後,多留了一個心眼,叮囑傅孤晴照顧好這位貴客之後,便立刻馬不停蹄地趕往鷹貝舍,去找遲夜白的父母了。

鷹貝舍真正的創始人是遲夜白的父親遲星劍,他所掌握的江湖資源遠比現在的遲夜白更多更廣。司馬良人親自登門告知已找到能救治遲夜白的神醫,夫妻倆那時也正遍尋江湖奇人,聞訊都松了一口氣。司馬良人将文玄舟的事情告知遲星劍,遲星劍和英索立刻安排人手去搜尋文玄舟相關的訊息。十日之後各城分舍紛紛遣鷹歸來,但彙總起來的消息卻令人吃驚。

文玄舟失去蹤跡的那十餘年,竟是完全空白的。

鷹貝舍探查情報的手段極其厲害,只要想查的人曾在這世間生存過,就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善于追蹤蛛絲馬跡的鷹貝舍人,卻只能追查到文玄舟失蹤前和再次出現後的線索,文玄舟所謂的匪徒寨子則根本沒有收留過這樣的孩子。

當日那侍衛隊長帶一個幼童回鄉探親,那條路上着實有剪徑匪徒,但侍衛隊長卻不是死在那路上的。他死在離開蓬陽城不足二十裏的山中,甚至還未開始踏上回家旅程。這樁命案被壓了下來,連帶着那孩童失蹤的事件也無人追查。而命令不得追查的,正是侍衛隊長的東家,當年的老魯王。

度過中間空白的十餘年,文玄舟再次出現時已經成為一個身懷武藝、滿腹經綸的人。

司馬鳳聽在耳裏,心頭異樣感覺越來越強烈。

文玄舟與那隊長回鄉的時候不過八九歲年紀,他沒有殺侍衛隊長的能力。是誰殺了他的養父?

這麽小的孩子,若一直是孤身一人,不可能有妥善照顧自己和學習的機會。是誰在撫養他?

“若按時間推算,文玄舟跟着榮慶城的容堅時,應該正是他向魯王請辭,說要去游歷的時候。”司馬良人說,“他這一游歷便游歷了十幾年,倒是耐人尋味。”

“爹,不說那十餘年,你不覺得他出現得也很奇怪麽?”司馬鳳說道,“王爺行獵的獵場外頭,警戒居然這麽松懈?一個小孩也能接近,未免太怪異了。”

“你在懷疑什麽?”司馬良人問。

司馬鳳沒有立刻回答。他在想着最近發生的許多事情。

“爹,我在想小白的那顆藥。”司馬鳳沉聲道,“遲伯伯他們費盡心思為小白弄來一顆保命的神藥,并且要他時刻帶在身上,不得示人,也不得贈與他人。可是小白他在江湖上的行動雖然容易樹敵,但絕不至于有這麽兇險,需要随身帶着這藥丸子來保命。”

他看不到司馬良人神情,但知道司馬良人的沉默是任由他繼續往下說。

“天下間沒有鷹貝舍查不到的東西,就連……”司馬鳳放輕了聲音,“就連當今天子腳底下穿的什麽鞋襪,一天吃的什麽食物,床底下藏着什麽物件,只要鷹貝舍想查,就沒有查不到的道理。”

司馬良人慢吞吞開口:“你的意思是,星劍說查不到不是查不到,而是不能告訴我?”

“天底下能讓鷹貝舍這麽忌憚的,除了事關朝廷機密,還會有什麽?”司馬鳳說。

司馬良人細細捋着自己胡子,又沉默了。

他承認司馬鳳說的有點兒道理。這孩子定是因為文玄舟和魯王府的關系想到了朝廷,于是覺得鷹貝舍的說法不太可信。

遲星劍若是查到了文玄舟的秘密,但不肯告訴自己只以“空白”搪塞,那便說明這秘密若是被司馬良人知道了,司馬良人便有殺身危機。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

當日能救遲夜白的,也只有那位所謂的神人文玄舟了。遲星劍和英索即便發現文玄舟身上有可怕秘密,但為了自己孩子,只能忍着随他活動,轉身便去懇求洗筆翁賜藥,權當補救。

又或者是文玄舟身上的秘密雖然與朝廷機密有關,但卻不會威脅到遲夜白和他們兩家人,于是便沒有驚動文玄舟。

父子兩人讨論不出別的可能,又聽傅孤晴在門外催促,于是啓程趕往鷹貝舍,打算到了再尋機會細細詢問一番。

一行人剛抵達平陽鎮,便看到慕容海騎着一匹高頭大馬在路旁等候。

鷹貝舍的探子早已将消息傳回平陽,遲星劍夫婦正和遲夜白商量事情,于是派慕容海出來迎接。

“船正好回來了,全是新鮮魚蝦,今晚你們有口福了。”慕容海說完,話鋒一轉,“不過司馬家主就不能吃了。你身上有傷,吃了只怕好得慢。”

“……我不怕。”司馬鳳說,“該吃就得吃。”

“那不行。”慕容海說,“你眼睛看不見了,萬一再因為吃了魚蝦傷上加傷,那就不好了。”

傅孤晴連忙道:“慕容說得很有道理。”

司馬鳳心想都到了鷹貝舍,不吃魚蝦能行?!正思忖間,忽覺身邊鞭子一響,連忙伸手去抓。結果是慕容海的馬鞭。

“哎喲,打錯了。”慕容海笑道,“司馬家主這衣裳顏色與我的馬兒差不多,看走眼了。”

他嘴上的話越來越沒規矩,司馬良人和傅孤晴心中一亮,同時問道:“兒子,你又惹牧涯生氣了?”

阿四心道那是肯定的。肯定是榮慶分舍的頭領回到鷹貝舍,把少爺輕薄遲少爺的事情跟慕容海說了。

……輕薄???

阿四心中大驚,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用這樣的詞。

而且也不知道該怎麽跟慕容海分享自己的一路見聞了。

一行人說着話,很快走到了鷹貝舍。

鷹貝舍建于懸崖之上,是三面環海的一處廣闊山莊,景色奇麗壯美。此時恰逢暮雲燃燒,海天一色,鷗鳥振翅與啼鳴之聲綿綿不絕,歸港號角隐隐傳來,海浪拍擊層岩,浪濤隆隆。高聳房舍被霞光籠罩,白色外牆泛起溫暖色澤,令人心暢。

司馬鳳深吸一口氣,吞下他十分熟悉的海腥氣。在濃厚的黑暗裏,他敏銳地捕捉到一個熟悉的呼吸聲,在各種聲響裏分外清晰。

“小白!”他笑着招呼,“你來接我了?”

遲夜白忽略他的招呼,只跟司馬良人與傅孤晴問好。

“伯父來得正好。”他說,“隔壁的青河城上出了些事情,說不定這兩日官府就要去找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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