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污血(7)
浸藥浴需要除去全身衣褲,并将除脖子與腦袋之外的地方都潛到藥水底下。司馬鳳第一次浸藥浴的時候很抗拒,死死抓着衣服不肯脫。最後是遲夜白覺得太煩,直接點了他穴道,親自上手給他剝了。
浸了幾次,司馬鳳臉皮也厚了,當着遲夜白的面也大方坦然地脫衣服。
連阿四也覺得不好意思:“少爺,你沒必要朝着遲當家的方向脫褲子。”
司馬鳳:“我怎麽知道他在哪裏?我又看不到。”
他後來還裝作不願意,想讓遲夜白再給自己扒一回衣褲,但阿四太不長眼,主動而熱情地上前為自己少爺服務。司馬鳳現在還記得那日遲夜白站在浴桶邊上發出的一聲冷笑。
水開的時候非常燙,阿四快手快腳地撤了柴火,等司馬鳳把自己刨得光溜,水溫也随之降了一些。
按照甘好的叮囑,浸泡的時候司馬鳳也需要運起內勁,把在經脈中四處游離的毒素都聚到一起。這個過程很麻煩,如今療程已經過了幾日,阿四和遲夜白唯一能看到的不同,是司馬鳳眼皮上的斑紋消失了。
“還是看不到。”司馬鳳伸出兩手亂抓,“好凄涼,好凄涼。小白,來來,扶一扶我。”
遲夜白冷着臉不出聲,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是阿四主動伸手:“少爺我來吧。”
他才把司馬鳳扶進浴桶,手腕就被司馬鳳死死攥住,疼得他嗷地一聲叫出來。
“司馬?!”遲夜白一愣。
“沒事。”司馬鳳平靜道,“我試試阿四功夫。這混帳,日夜在甘好這裏玩兒,把武功都荒廢了。”
他抓的這一把力氣很大,阿四眼裏都是淚,呆了一會兒才明白,這是司馬鳳在報複。
報複阿四故意在遲夜白面前提起霜華的種種。
阿四覺得自己這次不冤——他确實是故意說到霜華的。
在金煙池裏和司馬鳳關系最好的就是霜華。一是因為霜華的性情司馬鳳很喜歡,二是因為霜華是個清倌,司馬鳳和她相處,并不涉任何男女情欲。金煙池的人都知道,遲夜白當然也知道——沁霜院裏霜華那扇門,遲夜白已經出錢修複了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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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眼淚汪汪地揉揉手爪,心道我不冤,你也不冤。你明知道遲當家就在這裏,為何還喜滋滋地湊我這個話頭?
“別啰嗦了。”遲夜白開口道,“阿四,疼不疼?”
“不敢疼。”阿四說,“少爺常跟我們說,打是疼罵是愛。”
司馬鳳忍不住笑了:“你這小混帳,越來越會說話了。”
他将自己身子深深浸入藥水之中。滾燙的藥液和濃烈刺鼻的草藥氣味,令他眉頭忍不住皺起。舊時有人制作過一個四時皆可入浴的浴室,以美玉精石為堤岸,以琥珀為瓶杓,夏日便引清涼渠水入池,池中浸泡着數百紗囊,囊中盡是奇珍香藥,藥氣香霧或融于水中,或袅娜于室中。而到了冬季,便準備銅質龍壺數十個,壺中同樣滿盛藥材,各重數十斤,以溫火燒成赤色,各各投入池水之中,池水得以保持恒溫*。司馬鳳運功罷了,只覺頭頂似乎都冒出熱氣,加之水中藥囊沉浮,倒是很有冬季在那溫池浸泡的爽利感覺。
“小白,你可還記得溫香渠?”司馬鳳運完功了,開始閑聊,“那書裏說的溫香渠。”
“記得,怎麽了?”遲夜白不解。
溫香渠便是冬季從四時浴室中流瀉出來的污水。因為冬季浴室中長久溫暖,因此那池子暖水又被稱作焦龍溫池。富貴人家或官宦子弟常到浴所濯洗,還有宮人或寵姬相伴,嬉戲徹夜,燈火通明。而春宴罷了,從那浴池中排出的水便流經石渠,彙入內河。那渠子有個雅名,就叫溫香渠。傳說渠水流經數裏仍有香氣,百姓争相汲取,以桶壺提水歸家,人人歡欣。
“我這藥桶裏的水倒出去,也可以整個溫香渠啊。”司馬鳳說。
遲夜白:“你這是臭的。”
司馬鳳:“不臭,你過來仔細聞聞,這香氣玄妙得緊。”說着抓起桶中藥囊,遞到遲夜白鼻下。
他已懶得開口說話,默默收回手。木桶下面墊着鐵板,鐵板下面才是柴火。雖然柴火撤了,但長時間以雙手貼着熱燙的桶壁也是一件辛苦的事情。阿四也撤了手,鼓着腮幫猛吹掌心。
司馬鳳還需在桶中再浸半個時辰,遲夜白不想陪他了,起身拿着方才寫好的紙頁走出去。
還未走到房門,忽聽甘好的聲音從院門遠遠傳來:“阿四!來給你家少爺分揀藥材啦!後面幾天喝的,我跟你說說怎麽熬煮!”
阿四垂頭喪氣應了句好,塌着肩膀移出房門。
阿四一走,遲夜白便不能離開了。他只好把手上的東西放回桌上,扭頭時發現司馬鳳趴在藥桶邊緣看他。
雖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但遲夜白的心還是連跳了幾下。
“小白。”司馬鳳笑道,“我方才說起霜華,你是不是不高興了?”
“遲當家不高興了?”甘好興致勃勃地問,“你家少爺又做什麽了?”
阿四正在屋檐下對着二十幾筐藥材發呆。
“你先別管這個,這藥怎麽這麽多呀?”阿四眼都要花了,“我不是遲當家,我記不住。”
“每種藥都不一樣,吃的時候也不一樣。”甘好給他指點,“這十二種是早晨第一次要喝的,午間的第二次藥不能加劉寄奴,換徐長卿。夜間還得再喝一次,這次要多添紅娘子和女貞子……”
阿四實在記不住,幹脆尋了紙筆過來,讓甘好再說一遍,他一個個記下。
甘好慢慢說了一遍,見他寫得認真,忍不住搖頭:“唉,你真不是個學醫的料。”
阿四:“我确實不是啊。”
甘好頓了頓,頗有些探問之意:“樂意在你們那裏過得好麽?”
“好啊。”阿四點點頭,“甘令史人雖然悶,但做事很認真,少爺老爺,還有我們,都很信任他。”
“樂意是個學醫的天才,或者更準确點兒說,他天生就是個學毒的料。”甘好笑道,“可惜,最後居然跟着我爹學了仵作之術。”
阿四擡起頭:“仵作之術不好麽?”
“仵作這行當,自古以來都是賤民。”甘好點點阿四的紙,提醒他繼續往下寫,“樂意若是跟我一起學醫或學毒,成就早在我之上。”
“可是甘令史真的很厲害。”阿四放下了筆,認真道,“老爺說過,天地間諸般行當,千萬種人物,絕無‘注定’這一說。即便是仵作,也有甘令史這種厲害人物可令人從心底欽佩。你一定沒見過他驗骨的手法,堪稱神奇。”
“那是你沒見過他辨藥和治病的本事。”甘好嗤笑道,“有些人天生就注定要做某一行的,你瞧瞧你家少爺和遲當家。”
“天生是天生,有這般本事,也得有人教導。”阿四并不信服,“運氣啊,命定啊,若是太過篤信這些,人就完了。”
甘好十分好奇地打量着他:“你這小子,倒是有點意思。”
阿四又覺驕傲,又覺羞澀。這些話都是平日在家裏聽來的,他随口說出來而已。
正想着怎麽回應甘好,甘好又問了一句:“你幹這一行,有沒有見過天生就适合當殺人犯的人?”
阿四一愣:“什麽?”
“若是世上有你家少爺和遲夜白這樣的人,那應該也有天生就懂得或嗜好殺人的怪物才是。”甘好邊說邊點頭,“一物降一物。”
“怎麽會呢?”阿四搖頭,“殺人怎可能天生就會,這麽兇險的事。”
“但你們總見過一些怪奇的殺人案子吧?”甘好來了興致,“有些人就是喜歡殺人,喜歡幹這件事,這有什麽不可能的?”
“可是你說的是天生就喜歡這樣……”阿四嘴角一抽,“沒有的。”
“那有沒有這樣的人?”甘好又問,“經過一定的教導,他們會比別人更容易習得殺人的能力?”
阿四這回沒有立刻回答。他放下手中紙筆,神情有些凝重。
“甘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只是好奇。”甘好笑眯眯道,“我比你虛長些年歲,看過的人事總比你多。有些人自生下來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影子裏就帶着血腥味。你若沒見過那種濃重的惡意,那是你的幸運。”
此時,在彌漫着藥草氣味的廂房裏,遲夜白正拿鎮紙點着司馬鳳手上的大白穴。
司馬鳳疼得整個手都軟了,連聲求饒:“不摸了不摸了,疼疼疼……”
他是真的疼,手指都顫抖。
遲夜白把鎮紙放好,無聲地看着他。
司馬鳳眼睛看不到,但耳朵靈得很。他問遲夜白是不是不高興了,遲夜白不願回答,他便伸手去抓,一抓就抓到了遲夜白的腰帶,差點把人整個拽進桶裏。
扮完登徒子,又扮可憐人。司馬鳳把下巴搭在桶邊:“你下手真重,那處很疼啊。”
“這是提醒你不要亂來。”遲夜白踢了木桶一腳,“你以為一個瞎子真能抓得到我?”
司馬鳳笑了笑:“你果真生氣了。”
“你就算明日立刻跟什麽俏俏或盈盈成了親,我也不會生氣的。”遲夜白平靜道。
司馬鳳想了想,奇道:“俏俏是誰?盈盈又是誰?”
“那成日給你畫各種扇子的俏俏是江南镖局把頭的大女兒,盈盈則是九江十三寨張寨主的妹妹,前幾年我倆追緝水賊時,張姑娘不還在江上為了你唱了一首……”遲夜白說了一半,把餘下的話都吞進肚裏。他看到司馬鳳笑得很高興。
“你真愛幫我記這些。”司馬鳳看起來非常愉快,“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你偏偏記得那麽牢。你一定十分中意我,是不是?對不對?”
他笑嘻嘻地說着,又伸手去夠遲夜白。
窗門之外是統轄天地的雨聲,嘩嘩傾落。
“你看不到我。”遲夜白低聲道。
“我看不到你。”司馬鳳重複了他的話,“所以你放心。”
他終于抓住了遲夜白的手。或許因為脫離了熱源,他印象中勁瘦有力的手很涼,幹燥且舒服,虎口處生了繭,是長年累月練劍留下的。
司馬鳳與他貼着掌心摩挲。他聽到雨聲,聽到桶中水浪撞擊桶壁的聲音,也聽見遲夜白的呼吸。那和他聽慣了的頻率很不一樣,略顯急促,還帶着熱度。
“我看不到你。”司馬鳳又重複了一次,随即水淋淋地站起來。藥液從他肩頭滾落,淌過滑韌的皮膚,沒入低處。
他看不到自己,因而也看不到自己臉上的狼狽與動搖。遲夜白的心像被這熱的水煎熬着,又像被涼的雨浸泡着,沉浮不定,起起落落。
司馬鳳只感到他的呼吸越來越近,溫涼的手指貼着自己鬓角,慢慢移動。
他胸口一熱,拽着遲夜白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邊。
呼吸相聞,連身軀的熱度都清晰可觸。
就在他幾乎碰到遲夜白雙唇的時候,密密匝匝的雨聲突然被撕破,一聲清冽的鷹嘯由遠而近,悠然落入院中。
司馬鳳:“……”
阿四的腳步聲也啪啪響起:“少爺!遲當家!鷹來了!”
遲夜白緩緩舒出一口氣,低聲道:“鷹來了。”
司馬鳳恨不能把這鷹放血拔毛,讓甘好今夜加餐。他緊抓着遲夜白的手,在他唇上狠狠抿了一下。
“來得太不是時候。”他氣哼哼地說,“我要穿衣服,你幫我。”
和鷹一通抵達的是來自鷹貝舍的探子。和許英這案子類似的事件竟有數十張紙,被他小心裹在油紙裏,貼身放着。
阿四和甘好的争論還未消停,甘好說着自己對這案子也十分好奇,一定要湊過來聽。遲夜白因顧念着司馬鳳現在還需要他來解毒,便也不趕他。
“以錘子敲擊後腦殺人的事件,最近這十幾年中,周圍的五個城池共發生了三十二起。”那探子将紙張遞給遲夜白,低頭說着,“其中未發現兇手的案子共有二十七起,其中兩起發生在蓬陽。這二十七起案子的死者都是乞丐或流民,無人報案,也無人查探。”
“還有呢?”
“五個城池,沿海成線,最早發生錘子殺人事件的是九華城,正好是十八年前。”探子把五個城池的名稱一說出來,衆人便立刻明白了:兇案發生的地點,似乎便是兇手移動的路線。
“九華城是什麽事,死了什麽人?”司馬鳳問。
“其餘的案子兇手是不是許英,我們查不出來,但九華城有一樁命案,殺人者恰好姓許名英。”探子說,“當年許英十二歲,死者是他七歲的表弟。”
——
*四時浴室、焦龍溫池、溫香渠:出自東晉王嘉的《拾遺記》,是一本(蠻好玩的)故事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