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蛇人(2)
窗外風聲漸漸急了,粗大雨滴落在瓦上,啪啪作響。
司馬鳳靜等司馬良人說完才開口。
“我不會跟小白提的。”他平靜道,“我用別的方法去找這些資料。”
“沒有時間了。”司馬良人不滿地盯着他,“你不要意氣用事,不要讓私人感情蒙蔽!”
“你們當時都說他是因為看了太多、記得太多才會發狂的,而你明明就知道他發狂的真正原因!”司馬鳳終于提高了聲音,“若是讓小白再去回憶神鷹策的資料,若是他因為這樣而重新回到以前那種狀态裏呢?!”
“不會的!”司馬良人似是用盡了耐心,露出少有的不耐煩,“文玄舟教會他存放記憶的方法,而且他跟着你游歷江湖這麽多年,早已不是那種看着拷問記錄就會發瘋的小孩了!”
司馬鳳突地一愣。他按着自己太陽穴,緊緊閉着眼睛。
司馬良人也是一驚:“兒子?頭疼嗎?還是眼睛……”
“爹,文玄舟……”司馬鳳低聲道,“文玄舟,他跟神鷹策是不是有關系?”
阿四一直緊張地聽着兩人對話,此時突然想起神鷹營殺人事件中,那位熱衷于教唆和指導的少年。
但那少年已經死了,縱使活着,年紀也與文玄舟大不相同。
“他是你在魯王府見到的。而他又反複多次地出現在我們接觸的這些案子之中。清平嶼命案裏,他幫着制作人面燈,幫着制毒,幫着殺人。木棉人小時候曾在魯王府裏呆過,他是不是見過文玄舟?烏煙閣裏出現的三寸蛇,賀靈殺人的方法,傳說的秘密,無一不和文玄舟有關。”司馬鳳快速地說着,“爹,你記得那個挑撥神鷹營兩個派別鬥毆的少年嗎?他在教唆和指導別人殺人,和文玄舟……難道不像嗎?”
司馬良人眉頭緊鎖,手指捏着自己的小胡子,沒有動彈。
“他或者和神鷹營有關系,或者和神鷹策有關系……”
“既然如此,那你就更要去找遲夜白了。”司馬良人打斷了司馬鳳的話,“文玄舟和他有過很深的接觸,甚至觸碰了牧涯的記憶。你不想知道文玄舟是否動過什麽手腳麽?”
司馬鳳頓時說不出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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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在心中輕嘆一聲:少爺還是嫩了點,三言兩語就被老爺給繞了進去。
他正徑自想着,司馬良人扔過來一個紙團,砸中了他的腦門。
“阿四,你立刻到金煙池去找霜華。”司馬良人說,“請她到府上來。”
阿四愣住了:“現在?”
“現在。”
“可這是晚上,晚上是霜華姑娘待客的時間……這樣請來,太招搖了吧?”阿四猶豫道。
“無妨。”司馬良人點點頭,“你就跟人說是少爺請的,少爺十分思念霜華姑娘。他名聲不好,不會有人起疑。”
阿四:“……好。”
司馬鳳:“爹!”
司馬良人:“爹什麽爹,快想想怎麽跟牧涯提這件事!”
遲夜白打了個噴嚏。
他覺得有點冷。
海上風浪漸漸大了,雨也潑潑灑灑地落了下來。
他已經繞島走了一圈,渾身被淋得精濕,但仍舊沒找到清元子。走到最後,他在裸岩上發現一行大字。
“呆徒,我去陸上玩幾年”。
遲夜白看着那行字,輕嘆一聲。岩下便是清元子栖身的山洞,他把自己的小船拖進山洞裏放好,自己也随之鑽了進去。
雖然明知将要有臺風,他還是執意溜走了。只因青河分舍的頭領遣鷹回報,說許英一案已經解決,司馬鳳不日即可重見光明。他不敢見他,于是幹脆跑到這裏來了。
運起化春訣烤了兩只鳥,囫囵吃下肚,遲夜白忽聽洞外風聲呼號不斷,便知道臺風已經漸漸壓近了。
島上林木叢生,只怕這場風過後,又得幾年才生得回來。
這麽大的臺風并非每年都有。也因為這樣的臺風,島上的樹木根系都紮得特別深。能被掀翻的都被掀翻了,沒法被掀翻的,則斷了些枝葉,又繼續年年生長,越來越繁茂。
遲夜白只覺得有趣。風雨有風雨的路數,它們也有它們抵擋風雨的方法。
他吃飽了,又喝了點清水,在洞中開始打坐運功。
風雨呼嘯之聲十分嘈雜。他安然練完,睜眼看着面前将滅未滅的一團篝火。
閉眼之後,篝火的形狀漸漸淡去,隐藏在黑暗之中的另一團燈火緩慢顯現。
蓮花燈溫暖明亮,始終在那小童手裏,遙遙照着他。
遲夜白走過書架,身後沉沉的黑暗始終跟随着他。一雙手從黑暗中伸出,總是試圖搭在他肩上。
他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來。
在走道盡頭的司馬鳳身後,竟緩緩浮出另一個人影。
遲夜白又驚又疑。他下意識想抽出佩劍,但腰上空空,什麽都沒有。
“司馬!過來!”他連忙喊那小童。
小小的司馬鳳卻沒有走。他擡頭看着自己身後的人,笑着把蓮花燈舉了起來。
他身後站着的,竟是成年之後的司馬鳳。
青年臉上帶着和小時候全然不同的笑意,還擡起手揉了揉那孩子的腦袋。
蓮花燈照亮他的時候,遲夜白狂跳的心慢慢平緩了。身後濃重的黑暗也似乎瞬間失去了壓迫,那雙冰涼的手縮了回去,再沒有伸出來。
“小白。”司馬鳳笑着喊他,“我在這裏陪你。”
“我也陪你!”小的司馬鳳也喊。
遲夜白滿腔頹然,心頭種種情緒蠢動不已。
騙過自己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他心想。
既舍不得,又放不下。
此時,郁瀾江入海口正因臺風壓境,浪濤翻湧。
而從入海口上溯的近十個碼頭,都進入了戒備狀态。
少意盟的碼頭上一片喧鬧。工人們正在卸貨,船工們在船上生火做飯,青年們則紛紛下船,到十方城去玩兒了。
少意盟內,盟主林少意正站在樹梢上,一晃一晃的,雙目死死盯着遠處。
“看不到的。”樹下有人懶洋洋地說,“天都黑了。”
“這場風很大,說不定真的會影響到我們這裏。明天還是傳令下去,船都回來吧。”
“我們這裏是刮不到的。”
“可是風真的太大了。”
“那是臺風,從海上生成,到了陸上就會立刻減弱。少意盟距離海邊遠得很,不用你瞎操心。”
林少意滿腔不快,蹲在枝上沖樹下說道:“你說句‘盟主講得對’,有那麽難麽?”
樹下靜了片刻,懶洋洋道:“盟主講得對。”
“啧!”林少意從樹梢一躍而下,身法漂亮地落地。
他的兩個小厮正在樹下的石桌上擺四色小碟和酒壺酒杯,見盟主落地落得清爽利落,連忙鼓掌:“盟主厲害!盟主高明!”
草草鼓完,繼續擺盤。
林少意臊得臉紅:“阿甲阿乙!不要說了!”
“盟主說得對!”阿甲說。
“都聽盟主的!”阿乙說。
兩人是同胞雙生,長得一模一樣,連帶說話的聲音也沒有絲毫不同,現在一唱一和,十分默契。
坐在石桌邊看信的一個人懶懶開口:“阿甲阿乙,不要說了。你們盟主若是不高興了,又得罰你倆去守碼頭。”
林少意又覺生氣,又覺好笑,幾步走上前坐下,拿起酒杯就喝。
少意盟最近收服了幾個江湖幫派,幫派裏多是年輕人,個個都仰慕林少意風采,這些什麽“盟主高明”“盟主說得對”之類毫無水準的馬屁,便是他們喊出來的。
阿甲阿乙于是便改了口頭禪,日夜沖林少意拍着沒有誠意的馬屁。
林少意喝了兩杯,給那專注看信的青年倒滿了一杯。
青年長相俊秀,挺鼻深眉,一頭墨黑長發束在腦後,神情平靜冷淡。林少意給他倒完酒,他伸出手指在桌面輕輕一磕,當做道謝。
這青年正是林少意的得力助手李亦瑾。
李亦瑾早年間被林少意父親林劍收留,又被林劍插到少林寺當暗針,一年之前才歸俗回了少意盟。他還是和尚的時候,與林少意你來我往地打過幾場架,後來林少意知道了他的身份,反而心存許多愧疚,再也不好下狠手了。
當年辛家堡堡主為報複江湖同道,一把大火燒了半個少意盟,連帶着把林少意的妹妹也殺了。李亦瑾當年雖然還是少林和尚,但也為少意盟出了不少力氣,因而回到少意盟的時候很快與幫衆熟悉起來。他性情穩重,獎懲有度,在少意盟的聲望越來越高。
夜間微風習習,樹上偶有樹葉被吹落。阿甲和阿乙分踞一根樹枝,看到有落葉便竄出去抓在手裏,再落回枝上。李亦瑾一封封地看信,林少意一杯杯地喝酒,沒人說話,倒也十分平靜祥好。
“沒有大事。”李亦瑾看完了信,扔回給林少意,“你既然有空爬樹看天,不如就自己把信拆了看了吧。我剛從外面回來,這種事情原本不必我來做。”
“我眼睛疼。”林少意說。
“真疼假疼?”李亦瑾問。
“自然是假疼。”林少意幹脆地回答。
李亦瑾把他手裏的酒壺奪過來,一口氣喝盡了壺中的半壺桂花釀。
林少意恨恨盯着他,舔幹淨自己杯裏的幾滴酒漿。
“今晚不可多喝。我沒力氣和你打架。”李亦瑾說。
“我覺得我這個盟主,當得憋屈。”林少意說,“酒都不得喝了!”
李亦瑾正想說什麽,忽聽不遠處有漸漸接近的腳步聲,是身着少意盟幫衆服飾的弟子跑了過來。
“秉盟主,卓永又不見了。。”
他話音剛落,阿甲和阿乙同時從樹上跳了下來。
李亦瑾放下手中酒壺,看着那弟子。
“這回不見了多久?”林少意問。
“五天了。”弟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