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蛇人(20)

茶博士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但接一句“先生高明”總是沒錯的。

文玄舟也不管他接得有頭無尾,笑了笑就讓他走了。

方長慶和蘇展很快就會被抓到,他是曉得的。這兩個人做事太沒有顧忌心,尤其是蘇展。

一旁的桌上坐着一對夫妻,夫妻倆也是江湖人打扮,還帶着兩個年約七八歲的孩子。年紀最小的那孩子是個姑娘,眼睛圓溜溜的,一直在問:“娘親,你吃完了麽?我們走不走?”

夫妻倆聽八卦聽得來勁,哪裏舍得走,訓了她兩句,讓她把碗裏的粥喝光了再說。

“不快去的話,那個舞蛇的人就走啦。”小姑娘噘着嘴。

茶博士正好走到他們桌邊,笑着接話道:“是橋那邊的舞蛇藝人?他不會走那麽快的。這人每年都要來十方城賣藝,至少要呆一個月哩。”

小姑娘高興起來:“你看過呀?”

“當然看過。十方城裏沒人不知道呢。”茶博士笑道,“好玩兒吧?”

兩個小孩都連連點頭,臉上露出興奮聲色,屁股也有點兒坐不穩了。年紀略長的男孩開心地說:“我們昨兒看了一會兒,今天還想去看。”

“蛇乖不乖呀?”文玄舟轉過身,笑眯眯地問。

他面容和善,又是文人打扮,小孩便大膽地回答了他的問題:“乖。”

“想不想知道蛇怎麽會那麽乖?”

“它們不是能聽笛聲麽?笛聲讓它起身它就起身,讓它搖頭它就搖頭。”小姑娘搶着說。她話音剛落,便被哥哥拉了拉衣袖:“那不是笛子,是我們這兒沒見過的樂器。”

文玄舟搖搖頭:“不是笛聲,是舞蛇人的動作。”

他跟兩個孩子解釋:“舞蛇人吹笛子的時候,是不是也要搖晃着腦袋,左搖右擺?蛇是聽不懂這些聲音的,但它看得懂舞蛇人的動作,舞蛇人向左它便向左,舞蛇人朝右它便朝右。但蛇的骨頭跟咱們的骨頭不一樣,它扭動的時候,你們看不出它是循着舞蛇人的搖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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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倒有些發愣。突然之間知曉了這個秘技的秘密,且是這樣平平無奇的秘密,着實有些無趣。

見他倆悶聲喝粥,不太高興的模樣,文玄舟心裏卻很開心。

“雖說裏頭沒什麽玄妙得不得了的地方,但舞蛇人若能将蛇馴到這種程度,絕非一朝一夕可做到。”他繼續道,“那些都是劇毒的蛇,不小心被咬上一口,是會沒命的。”

那姑娘的母親連忙沖他微笑示意,請求他別說了。小姑娘有些怕了,眼睛裏含着淚,低頭猛喝碗中肉粥。

文玄舟于是便不說話了。

他還有一堆沒說出來的:比如舞蛇人馴蛇的樂趣,非常人可理解。馴化某種桀骜之物,令它遵從自己意願,令它失去自己的想法完全服從于舞蛇人,所能得到快活非一般事物可取代。

遇到蘇展和方長慶純屬偶然,想要撺掇二人也純屬偶然,蘇展心智不全,竟然這樣容易被挑撥起來,更是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這樣的機會以後或許再也沒有了。文玄舟想到這裏,是有些遺憾的。

他結了賬,悠悠然離開了普雲茶樓,步行出城,很快消失在小路之中。

到了審訊蘇展和方長慶的那天,方長慶卻出了些狀況。他因為沒有妥善處理傷口,發起了高燒,整個人都有些迷糊。

官府只允許司馬鳳一人進入,司馬鳳一瞧方長慶的狀況,立刻皺了皺眉。

前天夜裏他和遲夜白抓捕方長慶的時候,雖然遲夜白是重創了方長慶,可方長慶當時的傷勢絕對沒有現在見到的那麽嚴重。眼前的幾乎就是一個血人,手腳上盡是被鞭打的傷痕,一張臉更是被毆打得認不出人樣。方長慶在昏昏沉沉之中,睜開腫脹的眼皮,看到了站在石室之中的司馬鳳。

審訊是在石室之中進行的。因方長慶和蘇展這案子鬧得太大,官府不敢擅自升堂,生怕幾家鬧事,所以決定先審了一遍,問出些關鍵問題,以減少升堂審問的時間。

可看方長慶的狀況,他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傷。

死的幾個人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知道兇手被抓住之後,肯定會有所動作。

司馬鳳不便出聲幹涉,只能轉而問請他過來的捕快:“蘇展呢?”

捕快眼神躲閃:“今兒不審問蘇展。”

“我可以去看看他麽?”

捕快搖搖頭:“不可以。”

兩人問答間,蜷在地上的方長慶發出一聲含糊的冷笑。

司馬鳳能想象得到捕快不讓自己去見蘇展的真正原因。蘇展沒有武功,且比方長慶瘦弱得多,他只會傷得比方長慶更加嚴重。

抓了兩個人犯,其中一個人犯因為抓捕時傷勢過重而在牢中離世,只剩一個可以訊問出事情經過的人——也算合情合理。司馬鳳不再出聲,靜靜站到了一邊。

負責訊問的是總捕頭,方長慶在開始回答問題之前,先說了一件事:“你們不必去問蘇展了,他什麽都不懂,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讓他幫我做的。”

總捕頭冷冷哼道:“廢話莫講!先說你的事情。”

方長慶雙目充血,紅得可怕。他看了看總捕頭,又看了看司馬鳳,低頭輕聲将事情慢慢說出來。

此時少意盟裏,甘樂意和宋悲言正在打包行李。

“回去的時候能跟少意盟借馬車麽?”甘樂意問。

宋悲言想了想:“少意盟的馬車是辛重少爺用的,昨兒他在車上睡着了,尿了一車。”

甘樂意:“……”

他看着在一旁認真看二人打包行李的辛重:“你呀!”

辛重不知道是否理解了宋悲言的話,有些臉紅,跑到遲夜白身後抱着他小腿躲了起來。遲夜白放下手裏的書:“你還要不要聽故事了?”

這段時間下來,辛重和他們幾人都混得很熟,尤為喜歡遲夜白。此時聽遲夜白問自己,連忙跑出來:“聽!”

遲夜白嘆了一口氣,揉揉太陽穴,繼續毫無起伏地念下去:“于是第二日,老漢起床揭開蓋着盆子的木板,大喊了一聲,哇,好多金子,這是聚寶盆……”

宋悲言:“聽遲大哥講故事,好生無趣。哇……這是感嘆的語氣麽?”

甘樂意只覺得看遲夜白講故事比聽他講故事有趣得多:“挺好玩的,他一點兒都不懂得如何應付小孩子。”

可即便如此,即便那些故事全是幹巴巴毫無起伏跌宕,辛重也聽得津津有味,兩眼放光。

幾個時辰忽忽過去,遲夜白把幾個故事翻來覆去講了數遍,終于把辛重講到眼皮打架,要睡午覺了。

他立刻将小孩子推給宋悲言,讓他把人送回給李亦瑾。

甘樂意想跟他開開玩笑,還沒說上幾句話,就看到司馬鳳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

他直接奪下甘樂意手裏的茶水,一口氣喝光了。

“問出些什麽來了?”遲夜白在辛重身上透支了許多精力,疲憊地問他。

“宋悲言呢?”他左右環顧。

“送辛重回去了。”遲夜白說,“他不能聽?”

“文玄舟……”司馬鳳咽得太急,差點被嗆到,“方長慶和蘇展,都見過文玄舟。”

遲夜白目色一凜,神情凝重。

甘樂意已經知道了文玄舟和神鷹策這些事情,也不由擔憂起來:“這個人在十方城?”

“之前是在的,但現在連方長慶也不清楚。”司馬鳳心中是懊惱的:文玄舟會出現在這裏,和自己、和遲夜白以及神鷹策是不是有關系?他是否曾與遲夜白擦肩而過?

文玄舟和方長慶相識純屬偶然。他到了十方城下船,而方長慶恰巧在碼頭卸貨,被工頭訓了幾句。文玄舟眼尖,立刻看出這人武功不錯,便跟着他聊了幾句。方長慶只當他是個無聊的書生,給他草草指了路。第二日回家時,他吃驚地發現蘇展居然開了門,文玄舟就在他們的家中,正與蘇展喝着白水細細聊天。

蘇展不喜歡和別人說話,尤其是男人,但奇妙的是,文玄舟卻與他相談甚歡。方長慶原本有戒心,但文玄舟并無任何出格舉止,他又行不通這人是為了什麽找上來,只覺得他神神秘秘,十分可疑,但确實對蘇展沒有壞心,且蘇展自從認識了文玄舟之後,着實比之前開朗了一點兒。

他白日裏出門幹活,把蘇展一個人關在屋子裏。方長慶知道蘇展很孤單,見他能多說幾句話,自己心裏也高興起來。

然後突然有一天,蘇展問他是否還記得當年“花宴”的事情。

從這個問題開始,方長慶被蘇展一步步拉入深淵,而他直到掉了進去,才發最先告知蘇展這個深淵的,是文玄舟。

文玄舟深得蘇展信任。他總是低聲與蘇展說話,溫柔地安慰他,告訴他如果身上痛,就要去找止痛的方法。如果藥石無靈,不妨去找些人來幫自己治。找什麽人呢?找你覺得熟悉的人,誰害的你,你就去找誰。如果還是痛,還是難過,就想辦法弄傷他們,讓他們和你一樣,多一些跟自己一樣的人,就不會那麽難受了。

蘇展全信了。他實在孤單得厲害,又因為極度依賴方長慶,方長慶不在家的那段時間總是異常難熬。他有時候也會自己折磨那些人,問他們想不想跑,想不想離開。那些公子哥哪裏吃過這麽慘痛的苦,哪怕只是騙他也連忙答應說“不跑”“不會走”“在這兒陪你”。

方長慶對蘇展存着巨大的罪惡感和愧疚,蘇展每日被身體的苦痛折磨得哭叫不停,他同樣也被蘇展折磨着,連自己也說不清從什麽時候開始按照他的說法去做了。

“所以這件事背後,還是文玄舟挑起的?”遲夜白說,“他怎麽……這麽喜歡教別人如何殺人?”

“好玩吧?”甘樂意接口道,“這或許也是好為人師的一種。”

“所以你不想讓宋悲言聽。”遲夜白點了點頭,“畢竟文玄舟是他師父,又養育他許多年。”

“這只是其一。”司馬鳳搖搖頭,“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和你接下來要帶宋悲言去傑子樓,現在不知道宋悲言是什麽情況,我們去傑子樓的消息絕對不能漏出去。”

“你怕他傳訊給文玄舟?”甘樂意連忙開口,“不會的,我盯他盯得很緊,他去哪兒我都跟着,沒機會一個人獨自離開少意盟。”

“還是小心為上……”司馬鳳說,“文玄舟這個人太怪了,我不想在查清楚他的目的、他的來歷之前,再橫生枝節。”

林少意回盟之後,得知他們準備離開,立刻到這邊來找司馬鳳問情況。

院子外面的路邊上蹲着一個人,他走近了才發現是宋悲言。

“小宋,你在這裏做什麽?”林少意問他,“阿甲阿乙今天幫少意盟辦事,不在家裏。你不用等他們了。”

“不是……”宋悲言抽抽鼻子站起來,“我到處轉轉。”

“行李都收拾好了?”林少意奇怪地看着他,發現他眼睛發紅,像是想哭又沒哭出來,“誰欺負你了?”

宋悲言用力揉揉眼睛,搖搖頭。

“大家都很好。”他才說一句話,突然又扁了嘴巴,嘴角往下拉扯,有點兒憋不住要哭出來的樣子,“他們都很好,是我不好。”

說完了又覺得丢臉,伸手捂着嘴巴,力氣用得大了,狠狠壓着自己的臉,看得林少意有些詫異。雖說有淚不輕彈,但宋悲言畢竟只是個少年,快忍不住了。

林少意滿頭霧水。但聽宋悲言的意思,似乎是跟司馬鳳他們起了些矛盾。他不知內情,不便安慰,便按照以往安慰兄弟打架之後哭喪着臉的雙生子那樣胡亂拍拍他肩膀:“沒事沒事,男子漢大丈夫,忍着點兒。”

宋悲言幾番努力,終于把淚意憋回去,跟林少意道謝後搖搖晃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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