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骨頭寨(10)
遲夜白驚訝萬分。
他和司馬鳳離開十方城的時候,方長慶說文玄舟已經離開了,而他也不清楚這人到底去了哪裏。
文玄舟是如何得知他和司馬鳳來到傑子樓的?又是如何進入這處密實的寨子?
遲夜白勉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注視着文玄舟。他決定先問一個最重要的問題。
“你是怎麽進來的?”
“從入口進來的。”
“入口已經打不開了。”遲夜白說。
文玄舟指指頭頂:“上面也有一個入口,只有我才知道。”
“你知道我在……我們在傑子樓這裏?”
“我當然知道。”
“你怎麽知道的?”遲夜白疑窦叢生。
文玄舟完全沒有隐瞞他的打算,将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向文玄舟傳遞信息的是宋悲言。
文玄舟确實控制了宋悲言,但并不是從甘樂意無意向宋悲言說出“神鷹策”三個字的時候開始的。早在他還住在清平嶼上的時候,在他寫信給司馬良人提出讓遲夜白過來給自己再診斷一番的時候,宋悲言已經被他控制了。
這種控制是潛移默化的。他和宋悲言日夜生活在一起,夜裏宋悲言入睡的時候,他就低聲在他耳邊反複叮囑,并輔以特殊的藥草和器皿。藥草散發出的香氣,敲擊器皿的節奏聲,以及文玄舟低語的嗓音,三者合一,是令宋悲言無意識地接受他指令的前提條件。
随後他跳進了水中,讓宋悲言等人以為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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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悲言傳遞信息的方式隐秘且有規律。他白日裏是正常的,只有在夜裏入睡的時候,在子時前後,宋悲言一定會起床上茅廁。甘樂意知道宋悲言這個習慣,但從來不覺得這有什麽可疑的。
宋悲言有時候會走過茅廁,站在司馬家的牆根下,把小小的紙條卷成一筒,塞入牆縫中。那牆縫裂了許多年,早在文玄舟為遲夜白診治的時候就已經存在了:紙卷一直往裏塞,約莫深入三四寸,之後只要有人在牆外一勾,便立刻可以拿走。
文玄舟自然不會自己去取。他用錢,讓街上的乞兒去幫他取。街上人來人往,小孩子四處奔走,也常在牆邊捉迷藏,因而從來沒人懷疑過。
加之文玄舟只有在需要情報的時候才會想辦法提示宋悲言,因而前後不過傳遞了五六次,次次都很穩妥安全。
“遺憾的是,司馬良人讓宋悲言跟着的不是司馬鳳或者你,而是那個仵作。一個仵作實在沒有什麽值得打探的消息,也因此,如果宋悲言不和你們一起行動,我便很難得到有價值的情報。”文玄舟說,“要是真的仔細論起來,他的作用也并沒有很大。”
“但你不可能把我們的每一步都計算在內。”遲夜白低聲說,“這太玄了。”
“确實不可能,不僅是我,任何人都做不到。”文玄舟點點頭,拿着燭臺,往前走了兩步,“但你應該明白,世上的所有事,都在一張蛛網裏。”
燭光晃動,明明滅滅,映得文玄舟的一張臉也晦暗不清。雨已經小了許多,從頂上灌下來的水漸漸少了,斷斷續續的。
“我跟你說過的,不是麽?”文玄舟突地壓低了聲音,“世事人情,一一從絲結。”
遲夜白手中的劍尖猝然落地,當的一聲響。
這是文玄舟教他如何鑄造“房間”時說的話。
為了讓遲夜白在心裏做出一個巨大的“房間”,文玄舟确實想了許多辦法,比如二人關在排滿書架的書房之中,讓遲夜白蒙着眼睛不斷行走,直至将書房的構造全都一一記在心裏。
這個事實存在的書房,便是遲夜白心中巨大無垠之“房間”的雛形。
當他蒙着眼睛也能說出每一個書架的具體位置、每一本書的具體位置時,在目不能視的黑暗之中,他仿佛見到了一切實物。
然後文玄舟命他坐在書房之中,将自己“看見”的那個房間,延伸直兩倍、三倍、十倍……
不斷延伸的書房中,存在着大量重複的書籍。遲夜白雖然年紀小,但十分聰穎,他已經知道制作這個大房間和無數書架的意義。
果然,接下來文玄舟便開始教他把所有自己看過的、聽過的、存在于記憶之中的東西放置在“書架”之上的方法。
“世事人情,一一從絲結。”文玄舟牽着他的手,口吻異常溫柔。他手裏有一團細棉線,絲線糾纏不清,他要遲夜白把它們都解開,再打上九十九個結。每一個結都要有意義,并且遲夜白還要學會在每一個結之下臆想出新的結的方法。
和制造“房間”與書架相比,這一個練習更加艱深。
遲夜白花了近十日,才終于能順利分清和說出環繞于身邊的數千個“結”的意義。
“第六十三個結,是司馬鳳。”他結結巴巴地說,“這個結下,還有七十二個結。他們是司馬的爹娘,是阿四,還有司馬的那匹馬……”
“還有馬?……那匹馬是下面的第幾個結?”文玄舟問。
“第三十個。”遲夜白立刻道,“在馬兒的結下面,又有十七個結,是馬槽、馬鞍、馬草這些……馬鞍這個結,與司馬的爹爹有關系,它們可以連在一起……”
遲夜白嫌自己說得不夠,還要站起來比劃。他那時全身心地信任文玄舟。在一片黑暗之中,身旁的數千個“結”仿佛數千顆星辰,圍繞着他,包裹着他,保護着他,還指引他,一步步地歸納與概括,直到将所有的事情,全都用最原始的九十九個結清楚地歸類。
這九十九個“結”,便是遲夜白“房間中”的九十九個書架。
随着他年歲漸長,那“房間”也越來越大,“書架”越來越多。但只要循着絲線與結的痕跡,他總能理清楚脈絡,并立刻将它們分別放置在不同的“書架”之上。混亂的記憶終于得以整理,他學會這個方法的時候,內心對文玄舟充滿了無限感激。
“結”可以是人,也可以是關鍵事件。而在整理這些記憶的時候,遲夜白自己也發現,世上的事情着實充滿了巧合與不确定,但每一個巧合與不确定,又總是以無數的既定事實來完成的。司馬鳳養的第一匹馬死了,他哭了很久。如果他當時不哭這麽久,也就不會在馬兒的屍體下發現草藥的碎片,最後發現馬草裏混入了帶毒的植物。這些帶毒的植物是馬夫無意放入馬草之中的,因為這些草藥對人無害,而他的妻子被蛇咬了,正要用這些草藥來醫治。馬夫照顧妻兒,疲累不堪,沒有認真歸置好草藥。而那條蛇又正是司馬鳳在外面抓回來,要養着來玩的。
或是巧合,或者不是巧合。世情種種,雜糅混亂,但隐約又有跡可循。
遲夜白明白了文玄舟這句話的意思。
文玄舟無法掌握他們的每一步行動——他思考的是每一步行動的可能性。
把宋悲言留在清平嶼上,這是一個“結”。而這個結之下,有着數個可能性,這是從它衍生出的“結”。
十方城事件也是一個“結”,事件解決之後,司馬鳳和遲夜白可能回家,可能去傑子樓,可能留在少意盟……這又是數個從十方城衍生出的“結”。
文玄舟有能力理清楚這些尚未發生的可能,因而始終緊緊跟随着他們,甚至總是領先一步。
“這個寨子你也早就知道了。”遲夜白連退了兩步,文玄舟已走得更近。遲夜白緊緊抓着手中的劍,語氣有些不穩:“這寨子這麽奇怪……都是人骨和血,還有你腳下的那根繩子……這是用來祭祀的地方嗎?”
“對,一種殘忍但有趣的祭祀方法。”文玄舟停了下來,照着底下笑道,“烏厄教的人認為,只有剝去皮肉、清除骨血,經受風雨清洗,人才能解脫此生的罪孽。他們的……長老或者稱為領袖,就是那幾個人,各個都是殺人拆骨的好手。”
他頓了一頓,帶着笑意往下說:“他們都是神鷹營的教頭,是我的先生。”
雨仍舊淅淅瀝瀝落下來。文玄舟已經站在了繩索邊上。這是方才遲夜白站立的位置。他饒有興致地低頭看着下方:“你都看過了,覺得有意思麽?”
“你怎麽會知道我在這裏?”遲夜白突然問,“這也是你猜測出來的麽?”
文玄舟皺了皺眉頭:“許久不見,你的話似乎比小時候要多了。這不是我猜測出來的,今晚的偶遇,着實只是一個巧合。我許久沒回來過這兒,想過來看看,看看我當年刻下來的東西,但巧得很,竟然看到了你們。”
“你刻了什麽?”遲夜白又問,“就是這牆上的字嗎?”
文玄舟有些驚喜:“你已經看到啦?太好了,我還日夜想着,要如何把你帶到這兒,這真是個不小的難題。”
“你為什麽要刻這些東西?”他話音剛落,遲夜白又問,“這些混亂的字詞……有意義嗎?”
文玄舟笑了:“自然有意義,我可以與你詳細說說,不過……”
他轉過蠟燭照着遲夜白,正要繼續說話,卻驚訝地發現遲夜白閉着眼睛。
文玄舟在這一刻,心裏突然竄過一絲不祥的感覺。他立刻閉上了嘴巴,但自己的聲音仍在骨頭寨裏回蕩着。
随即下一刻,他聽到了手上持着的燭臺上方,出現了一根閃亮的絲線。
是雨水。是從頂上落下來的,幾乎連成了一條絲線的雨水。
文玄舟瞬間明白發生了什麽。
他走到這個位置像是巧合,卻并不是巧合。
遲夜白在和他對話的時候,一直在往後退。而為了接近他,自己則在他後退的時候,持續往前走。走到此處,遲夜白恰好問他寨子的作用,又恰好提起了“繩子”,文玄舟便停了下來,以燭光照亮下層的繩索。
這是遲夜白方才站立的地方。所以他知道,在這個位置上,有一個漏雨的口子。雨水會落下來,一定會落下來。而為了讓文玄舟不至于注意到這滴沉重的雨水,遲夜白一直在跟他提問題,不斷地分散他的注意力。
雨線果真墜下。
“嘶”地一聲,燭光應聲而滅。
文玄舟一時從光明落入黑暗,眼睛無法适應,入目盡是沉沉的漆黑。
在燭光熄滅的瞬間,他知道,遲夜白一定睜開了眼睛。
遲夜白适應了黑暗,準确地知道文玄舟站立的方位,并且知道文玄舟現在看不到自己。
文玄舟心下一沉——這年輕人和自己一樣,在瞬間進行了推斷和布置。這固然是一場漏洞百出的布置,可沒人有時間去完善它,遲夜白帶着殺意,正要舉劍攻擊。
那蠟燭的煙氣還沒散盡,凜冽劍氣果然從文玄舟的前方向他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