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另一邊, 蘇旭數日未睡,甚至都不曾停歇。
她和韓曜自韓家村一路向西行,直入深山之中, 越走越是荒僻寂靜, 人煙絕跡。
他們最初在山下的樹林中穿行,走走停停,甚至數次在荒山中繞圈打轉兒,平白浪費了許多時間。
蘇旭無數次忍住将他掐死的沖動, 最終竟然也慢慢平靜下來, 任他在前面找來找去, 她也不再在後面緊緊跟随了。
她聽到鴉啼時, 知道陸晚的信來了, 就趁機溜開。
不多時, 蘇旭接到了信, 一目十行地看完, 也沒急着回複。
事情好像有些複雜。
她一邊思忖着如何回信,一邊在山林中漫步,四周林木稀疏, 隐隐有溪水聲傳來。
穿過樹林,前方豁然開朗,一片峰回壁合的山澗呈現于眼前,瀑布流水轟然傾瀉, 騰空而起,宛如涎玉沫珠, 水畔綠草豐蕤。
她在桃源峰修行數十年, 見慣了美景, 然而每次親眼目睹這些大自然的绮麗之象, 都會覺得心曠神怡,怎麽看也看不厭倦。
這一刻,腦海中諸多紛亂雜事都漸漸被忘卻了。
紅裙少女腳步輕盈地走向前,閉目伫立于水邊。
她并未放出神識,僅憑借靈敏的五感,就捕捉到天地間一切細微的聲音。
空中破碎的浪花,潭中的潺潺流水,穿林拂水而來的清風,每聽到一處聲音,相應的景象就映入腦海,纖毫畢現,清晰無匹,仿佛她親眼看到一般。
等她再睜眼時,附近的景物毫無變化,偏偏又有種煥然一新的新奇感。
碧草沙石,清澈流水,疏林灌木,它們明明是毫不相同的個體,在這一刻卻仿佛都是緊密相連,然後組成了整個自然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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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間,蘇旭沉醉又迷失在這感覺當中。
她不再呼吸,不再思考,甚至失去了自我的意識,幾乎與這浩瀚天地融為一體。
“……”
韓曜專注地追着魔修的蹤跡。
魔修留下的靈力痕跡也是紅色,像是塗染開的鮮血,又經時而凝固幹涸,呈現出一種粘稠深暗的色澤。
他能分辨出這些痕跡的新舊,哪怕當中時間差只有一刻鐘,他也能知道,魔修曾經從某處路過,一刻鐘後又返了回來。
那家夥在這裏多次輾轉徘徊,像是要尋找什麽東西。
他找着找着開始向上攀岩,越過斷崖險壁無數,山中岩石高聳陡峭,與他而言卻是如履平地,只消稍稍運起靈力,就可輕松躍起十丈之高。
“?”
少年的身影倏然停住了。
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感知蘇旭的存在。
自從兩人進入深山後,他們就不再隐藏靈壓。
這一刻,她的靈壓正在漸漸減弱。
陰雲籠罩的天穹中,暗影漸漸散去,雲隙間流瀉出一絲光彩。
韓曜立在峰頂極目遠眺,四處一片蒼茫虛幻,燦金的旭日從雲海中騰起,驅散了陰霾,霞光壯闊,瑞彩瑰麗,如同狂燃烈火席卷了天際。
那光芒太過輝耀刺眼。
他卻渾然不覺地立在原地,甚至不曾移開視線。
少年不知疲倦地仰着頭,任由明耀光線落入瞳中,金芒悉數被無盡黑暗吞噬。
蘇旭就這樣毫無征兆地消失在群山中。
她的靈壓似乎消失了,又似乎沒有,又仿佛完全和這天地融為一體,故此即使感覺到靈壓存在,也不能分辨她的位置。
她幾乎無處不在,如同掠過耳畔的微風,又像是漫山生長的荒草野樹。
然後,韓曜再也感知不到任何人的存在,在這方圓數十裏的荒山中,仿佛僅剩他一人。
這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
但是很快,他似乎又奇異地領悟到其中真谛——那是一種極為玄妙的境界,在那個人身上發生了某種變化。
蘇旭本人甚至對此都一無所知。
不過她還陷在這所謂的玄妙境界中,故此能感知到一切明顯或隐晦的跡象。
從天色放晴到一片草葉墜入水中。
但她并沒有去思考發生了什麽,或是自己身上有何變化,因為在此刻的她看來,這一切本該如此,除卻天地自然間應有的變動——譬如花開花落陰晴潮汐之外,再沒有任何異常了。
“仙君。”
朦胧中,她聽到有人清聲呼喚道。
那人的聲音幾乎飄散在風中,也與周圍的一切事物相融,并不顯得違和突兀,卻能讓她清晰得分辨感知出來。
在這奇怪的狀态下,蘇旭有些恍惚地側過頭。
十餘丈寬的水潭對面,伫立着一道人影。
那人披了一件流金霞彩的羽緞外袍,戴着紫金珠冠,身長玉立,相貌英朗又帶着幾分傲氣。
水邊綠草蕃盛,絢爛野花叢叢,蛟龍般的瀑布呼嘯而下,寒潭中激流翻滾,周遭山林競翠,景象美不勝收。
那男人袖手而立,一時間竟與這山川流水融為一體,渾然不分彼此。
蘇旭看了數次,才勉強确定那并非是幻覺。
對方沒有靈壓,沒有任何氣息,倘若不是她用眼睛“看”到他在那裏,她絕不會相信那裏站了一個人。
“仙君瞻美景而欣然忘我,故此天色由陰轉晴——此乃天人交感之境。”
男人遙遙向她一揖,“恭喜仙君悟道晉升。”
蘇旭怔怔地看了他一會兒,“閣下所言,竟是我的心情改變了氣象?”
男人微微一笑,顯然是默認了。
蘇旭:“???”
這回她并未掩飾臉上的驚訝了。
“此事聞所未聞,”她輕聲道,“雖然我見識有限,但是我困于金丹境多年……”
“仙君不必疑惑,你和尋常人族修士自然不同。”
那人淡淡地道:“我等妖族所求,無外乎是心神靈肉至極純粹,與此世緊密相連乃至相融,以獲得本源之力,并長盛不衰。”
蘇旭給人戳穿了妖族身份,心情卻沒有很大起伏。
她先前莫名進入了所謂天人交感的境界,那體驗太過美好,甚至讓她整個人都平和了許多,除了遠處那站在山頂的混賬魔族之外,其餘的事物仿佛都變得容易接受了。
紅裙少女遙遙斂衽一禮,朗聲問道:“君上既看穿我身份,為何依然喚我作仙君呢?”
她直起身,纖薄衣擺在風中飄飛,裙下露出一抹流離金芒。
“大荒諸君皆是山主或城主,仙君既無領地,如何能被稱為君上呢?”
男人微笑道:“況且仙君暫時并無回歸大荒之意。”
蘇旭意識到這人可能知道她的身份,或者至少知道她明面上還是仙門弟子。
與先前在小鎮馄饨攤上偶遇的妖族不同。
那人雖然不認識她,卻看出她是妖族,故此喚她君上,那并非出自尊敬,而是對方能分辨她的修為,才認定她是有地盤的大妖。
——或者說,只要是大妖,必定會有地盤。
畢竟他們會本能占據一塊地方當做屬地,不許其他人來冒然打擾。
此時此刻,她不認識對方,卻也出于禮節喚他作君上,也是因為觀他修為,已經遠超尋常大妖的水平。
“當然,以閣下的本事,一座山頭甚至一座妖城都是易事,若是再有些志氣,足以在任何一位王上麾下争得一席之地。”
男人淡淡地說道,見對面的姑娘想開口,又擡手示意她繼續聽。
“我并非是哪位妖王的說客,王上也從不遣人拉攏手下,向來只有別人下跪求她。”
蘇旭本來以為他和馄饨攤偶遇的那人一樣,也想勸自己投效哪位妖族大将甚至幹脆是妖王,沒想到對方先行否認了。
她挑了挑眉,對那下跪的說法不發表意見,也不問那是哪位妖王。
“所以君上是特意來見我的?”
男人輕輕颔首,“我自左近路過,掐算出仙君與我有些淵源,特以秘法引仙君前來入定,仙君天賦異禀,領悟極快。”
蘇旭詫異地看着他,後者不動聲色地回望。
兩人的視線穿過水面遙遙交彙。
瀑布飛流直下,浪花飛濺如碎玉,水珠映着朝陽,在他們眼中映出斑斓彩光。
那人的眸子赫然是金紅色,宛如霞光燃燒。
蘇旭忽然福至心靈:“紅葉鎮夜市上,我遇到的那人,想必是君上帳下的謀士?”
男人笑了一聲,“我又不稱王稱霸,要什麽謀士呢。”
只是派人去四處撒網,看看能不能逮到幾只得用的野鳥。
蘇旭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他對你頗為忠心,還想拉攏我投效你,只是我——”
她一時不知道該怎麽說。
其實她并非毫不心動。
去大荒統治一座妖城,那一定比在萬仙宗當個首座有趣多了。
大荒沒有亂七八糟的規矩,那是妖族的地界,她也不需隐瞞自己身份,屆時可以肆意挑戰那些大妖,該有多麽快活。
她隐隐有所預感,那是一片廣闊無垠的新天地。
只是,投效某位妖王是大事,這可不像是合夥做生意,不幹了就能撤錢走人。
而且她并不想給自己找個主子,這才是最重要的。
對方見她沉默也不追問,只淡然道:“仙君如何看待大荒形勢?”
蘇旭沉吟一聲,“妖族內亂早晚要結束,總會有個贏家,我沒什麽見識,內心裏倒是願意那人是離火王,這并非因為我是鳥妖,所以就希望一個鳳凰能當妖皇——”
男人露出願聞其詳的神色。
她想了想,“不知道君上有沒有聽過,中原這邊多有傳言,說離火王野心昭彰,若是當上妖皇,必定會進犯中原,那時就麻煩了。”
大妖眼神諷刺,輕輕一哂:“人族裏不少英雄豪傑,大多卻是蠅營狗茍貪生怕死之輩。”
“若能殺光中原仙門那些表面道貌岸然、內裏卑劣無恥之徒,倒也不錯。”
蘇旭停頓了一下,“只是我覺得,離火王好戰卻不嗜殺,昔日驚鴻山一戰,她挑中了滄浪仙尊與她過招,就沒再對其餘人動手,以她的本事,完全可以一邊接下謝無涯的劍訣、一邊殺掉當時尚未撤走的修士們。”
那句話是謝無涯親口說的,顯然他當年感覺到對方完全游刃有餘。
“她對妖皇之位勢在必得,若是想要進犯九州之地,那日的那些人族修士,理應逮住機會有多少殺多少,盡可能削弱中原仙門之力。”
蘇旭不太确定地道:“這只是猜測,縱觀中原歷史,古往今來,能結束亂世之人——絕非純良之輩,然而人皇重要的是善用人才善做決斷,妖皇最重要的卻是自身實力強橫,至少要能震懾八方妖王。”
“仙君說得極是。”
男人聚精會神地看着她,頗為好奇地道:“你認為王上志不在中原,若是有朝一日她統一大荒,又會做什麽呢。”
“上古時,大荒有數十位堪比神祇的妖王,與古魔大戰而皆盡隕落。近年來埋骨之淵多有異動,甚至有裏界中的魔族被召至現世。”
蘇旭揣測道:“雖然沒有任何證據,我也并不了解她,但我就是覺得,離火王興許更願意與魔族戰鬥,而非是只盯着唯有寥寥數人是她對手的中原九州。”
大妖頓時目露異色,“仙君果然是個人物。”
“多謝擡舉。”
世上有人高處不勝寒,也有人志在九霄,那樣的強者,又該是何等逍遙快意呢。
蘇旭這麽想着,眼中不由浮現出羨慕之意,還有幾分莫名的神彩。
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仙君也有鴻鹄之志,只是被拘在那規矩衆多的宗門裏,怕是無從施展。”
蘇旭不接這話茬兒,“我承君上恩情,不知能做些什麽回報你呢?哦,還不知道閣下如何稱呼。”
大妖微微一笑,眸中流轉着漣漣異彩,“我名喚重明。”
蘇旭心中一震。
饒是她早猜測對方身份不凡,此時也頗為震驚,不想是如此威名赫赫的人物。
“原來是秖山君。”
蘇旭作揖道:“在下聞名已久,今日總算得見,幸會。”
這可是離火王手下的悍将,也是身份貴重且能征善戰,折損于他手下的修士也不在少數,其中有許多元嬰乃至靈虛境的高手。
“蘇仙君亦是聲名遠揚。”
對方意味不明地說道:“仙君不曾欠我什麽,我主動找來,也并非意在讓仙君的報答。”
蘇旭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麽聲名遠揚的,若真說起來,慕容遙都比她更有名一些,起碼他參加過八派試煉,也曾在外斬妖除魔,擊敗過一些有名號的大妖。
對方恐怕只是在客套罷了。
兩人分別前,她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君上……先前說掐算到與我淵源,那是什麽意思?”
重明豎起食指貼在唇邊,笑容中透出幾分不可言說的神秘,“我們還會多次相見,甚至沒有緣盡之日,至于究竟如何,那便是我也無法窺探的天機了。”
蘇旭心中一動。
不得不說,秖山君這樣的風流人物,重點他還是個妖族,她真真是頭一回見到。
“聽說離火王準備南下了,青丘是否已經是她的囊中之物了呢。”
“如今并未開戰。”
重明風輕雲淡地道:“青丘高手衆多,狐妖們皆精擅迷惑變幻之術,戰力也不可小觑,修為高些的,已經悉數被召回,如今只是等一場惡戰罷了。”
蘇旭若有所思地點頭。
重明優雅颔首道,“仙君保重,來日再會。”
尾音在水聲中漸漸散去。
蘇旭又站了一會兒,心情愉快地伸了個懶腰,又招來一只烏鴉傳信後,轉身沒入樹林,回去找她的魔族同伴了。
——是的,她知道韓曜在什麽地方,也知道對方已經将近半個時辰不曾移動了。
她甚至沒有用眼睛去看,也不曾放開神識去感知。
這片山林與她産生了某種聯系。
她甚至都不需主動去“想”任何問題,就能得到某種反饋。
另外,她能感受到,自己身邊的一切,仿佛都在隐隐排斥着韓曜的存在。
故此無論那家夥去了哪裏,他都十分難以融入環境,會在第一時間被她感知到。
蘇旭欣然接受了這全新的力量,畢竟先前她還有那麽一絲嫉妒,因為韓曜能看到所謂的靈力痕跡,而她做不到。
不過也就是一絲罷了,畢竟他們倆連種族都不同。
很快,立在山巅的少年眼神一轉。
他看到了紅裙飄飄的人影,如同閃電般穿出樹林,急速掠來。
蘇旭展開身法時速度極快,若是旁人一定會注意到,她的靈力好像總是用不完一般,從來不需要節省。
這也是她從不和師弟師妹們之外的“旁人”一同出行的緣故。
但是換成韓曜,他卻沒怎麽在意,因為那對他而言也從不是問題。
他安安靜靜地站着,居高臨下地看過去。
這山峰有數十丈之高,崖壁陡峭險峻,尋常人根本無法攀爬,因為距離關系,紅裙少女的身影變得遙遠而模糊,卻并未給人渺小的感覺。
她和這荒山野林渾然一體,甚至其存在無盡地延伸出去。
——遠方銀河般墜落的瀑布,空中火焰般燃燒的驕陽,在這一瞬間,似乎都與她相融了。
下一秒,她的身影拔地而起。
她根本不曾攀岩而上,在茫茫虛空中并毫無着力之處,卻硬是憑借靈力上躍,起落時輕盈如飛鳥,旋開裙擺宛若煙霞暈染。
眨眼間,兩人已經近在咫尺。
“是否每次你有一段時間看不見我,就無法繼續做事了呢?”
蘇旭有些無奈地道。
她沐浴在朝陽裏,深邃的眸子潋滟明耀,仿佛蘊藏着萬丈霞光。
這人而且顯見心情極好,眉梢眼角盡是笑意。
韓曜怔怔地看着她,只覺得那笑容美得窮盡措辭也難以描述。
他一時甚至無暇去思考對方說了什麽,自己應該怎樣回答,只覺得腦子裏亂成一團。
蘇旭現在很愉快,她有些預感,日後自己再去做躲藏匿蹤之事,恐怕沒幾個人再能發現她了。
她這麽想着,看這混賬魔族都變得順眼了一點。
“你是不是又在琢磨我去了哪裏、會不會把你甩掉?然後就這樣想了半個時辰?”
“……那倒是沒有。”
韓曜回過神來,“我猜你方才有所證悟,你仿佛消失了,又似乎無處不在,那究竟是怎麽做到的呢?”
少年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迷惑,卻并無絲毫惡意的嫉妒猜忌。
他似乎只是單純好奇着答案。
蘇旭想起自己與重明的對話,對方說得很明白,那種程度的天人交感,似乎是妖族才能修成的境界。
不過,韓曜應該并未發現秖山君的存在,可見後者的靈力和氣息确實完全融入了自然中,沒有一絲破綻。
“并無什麽方法。”
她斬釘截鐵地道,“你做不到的,忘了吧。”
韓曜:“……”
大概因為心情不錯的緣故,這語氣不算很兇,但也絕對稱不上溫和。
不過,也許是習慣了,在不涉及旁人的前提下,他對這人總會有很多耐心,多得超出自己的想象。
“那你方才是怎麽上來的呢?”
韓曜并不氣餒地換了個問題,“你就像是飛上來的,但那好像又不是禦空之術,你如何在空中借力?”
蘇旭:“很遺憾,你也做不到。”
因為我是只鳥。
韓曜連着被否定兩次,不由沉默下來。
“是。”
他忽然若有所思地開口,黑眸幽光閃動,“這是答你方才那問題,我只要見不到你,就總會想着你,然而見到你之後,也不曾緩解,反而——哎,不說了。”
蘇旭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對了,這人若是個魔族,他天生就會被靈力強的妖族吸引——
他們最終還是相看兩相厭的,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