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廳中跳舞的皆是狐妖, 他們的氣息彼此間有一些相似。
蘇旭能微妙地捕捉到這種難以口述的感覺,故此她分辨出身邊的黃裙姑娘也是個狐貍。
同時,她也聽着周圍的客人們談天說地, 知道所謂月會的拍賣, 在子時才開始。
還有大半個時辰。
大廳裏的樂舞一散, 她就擁着身邊的小狐妖去了甲板上, 周圍人影晃動, 不斷有調笑聲響起。
蘇旭能感受到周圍這些妖族的靈壓,并沒有誰稱得上強者, 卻也不敢就此放松, 因為不知道船上是否藏着高手, 所以暫時不能肆意放開神識。
焦岩城中, 那些修為低微的妖族, 也敢大搖大擺逛街。
——就算他們沒有妖丹,但哪怕是妖獸的皮毛骨髓都有價值, 何況是能化形的妖族呢。
如今看來,之所以沒有修士傷害他們, 興許都與夜雪閣有關。
如果夜雪閣裏都是這些修為平庸的狐妖,那恐怕是鎮不住的。
再思及白日裏見過的怒雲塢弟子, 還有如今可能尚在船上的魔修,蘇旭只覺得腦子裏亂得不行, 一時想出了許多種陰謀。
“君上不高興麽?”
狐妖姑娘終于意識到不太對勁, 擡起頭怯怯地問道。
蘇旭裝模作樣地試探道:“這船上有種令人不舒服的氣息。”
她并不知道魔修是否真的上了船, 不過, 夜雪閣既然招待所有能看到畫舫的人, 興許船上的狐妖們對此都多少知道一點。
“此處被閣主施以秘法, 好讓客人盡情尋歡作樂, 不被他人靈壓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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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妖有些無措地道:“不愧是君上,竟然連這都感覺到了。”
這也行。
蘇旭沒想到自己歪打正着,“難道那些東西上船,你們也要招待?”
狐妖抿了抿唇,歪頭靠在她肩膀上,“閣主定下的規矩,我們縱然不喜,又有什麽辦法,不過他們從來不要我們招待的,只是參加拍賣罷了。”
蘇旭不屑地哼了一聲,“那群人身上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買得起什麽。”
狐妖姑娘噗嗤一笑,嬌聲道:“人族修士大多都挺寒酸的,上了船還避我們如蛇蠍,明明心裏癢癢得很,偏偏不肯表現出來,也不知做給誰看的。”
她要麽不知道魔修都買了些什麽,要麽這就是個不能随便講出來的秘密,或是夜雪閣的規矩。
不過,他們和玄火教之間是否有勾結呢?
雖然這小狐妖說的那些人族修士,應該都是散修或是來自小門派的弟子,玄火教魔修都是些瘋子,一心沉溺于殺人祭祀,恐怕不會有誰耽于美色,他們也不會特意避開這些美貌的狐妖。
另外,若是夜雪閣閣主用了什麽法術,讓這船上的人互相難以感知,那恐怕也有距離限制。
蘇旭就能感受到身邊狐妖姑娘的靈壓,兩三丈內若是經過什麽人也沒問題,再遠就不行了。
兩人在甲板上漫步,夜間漸漸泛起薄霧,船外是飄渺的綠水煙波,湖中映月也變得朦胧模糊。
忽然間,又有一夥人從旋梯上走下來。
他們衣裝各異,然而舉手投足間極有規矩,很有名門大派弟子風範,而且人人手上都有劍紋。
為首的青年有一頭霜雪似的銀發,容貌俊美,氣質卓然,整個人如同一尊冰雕雪塑的聖象,周身都泛着凜冽寒意。
蘇旭随意看了他們一眼。
銀發青年正好投來冷漠的一瞥,望見依偎在紅裙少女肩頭的狐妖,視線再落回蘇旭臉上,眼神寒涼無比,沒有半分情緒起伏。
這些人的做派和姿态像極了正派弟子。
然而真正的名門修士,如何會跑到妖族的花船上?
這裏招待的大多數都是妖族,還有少部分散修——當然,不是說夜雪閣不接待正派修士,而是名門弟子必然瞧這種地方不上,或是避如蛇蠍。
蘇旭心中疑惑,不由多瞥了那人幾眼。
對方并未隐藏靈壓,靈力深厚且極為平穩,從境界上來看,說不定比她還要強些。
——元嬰境!
蘇旭想起那日偷窺事件,這人的靈壓強度和六夫人類似,極有可能是元嬰境修士。
銀發青年站在最前面,後面的同伴們看不到他的神情。
他們只注意到他側過臉,緊盯着有狐妖相伴的紅裙少女。
人群當中,有個粉衫女孩眯起了眼,眸中閃過幾絲嫉恨和不屑。
蘇旭用幻術改變了容顏,只勉強算是美貌,若是在大街上興許還能被多瞅兩眼,在這遍地絕色的畫舫上,就完全不夠看了。
那女孩與她擦肩而過時,竟然借着裙擺遮掩,一腳踢向蘇旭的右腿膝窩。
動作狠辣,又急又快。
衆人幾乎沒看清發生了什麽,只聽到一道駭人的骨折聲響起。
那偷襲的姑娘慘叫一聲,當場癱軟在地上,整條右腿已不正常地扭曲了。
她臉色煞白,似乎動一下就疼得鑽心,一手顫抖按着地面,手背上露出一道雲圖劍紋。
“小師妹!”
旁邊幾人連忙奔至她身畔,有人慌亂地掏出靈丹和藥膏遞過去,并不斷出言安慰。
另一人猛然擡手,劍紋光芒大盛,一柄雪亮長劍落入掌中。
他用劍尖遙指着蘇旭怒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後者一臉無所謂,“難道不是她想和我切磋過招嗎?若非如此她為何率先出手呢?”
假如蘇旭只是個普通人,那一腳恐怕能将她整條小腿都踢斷,連皮肉帶骨頭直接飛出去。
假如她是個修為低微的妖族,也會被撞碎骨頭,現在站不起來的就是她了。
那舉劍的修士一噎,不由回頭看了一眼。
粉衫姑娘雙頰蒼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的腿痛得撕心裂肺,燒灼感由外貫穿而入,仿佛無數簇細小的火苗游竄在經脈筋肉間。
她顧不得旁邊有一群人,咬着牙顫顫巍巍地伸手撩開裙擺,卻發現自己的襯褲都完好無損,根本沒有想象中皮開肉綻血肉焦黑的景象。
粉衫姑娘:“……?”
周圍的修士們本來都有些不好意思,見狀也傻了,“小師妹?”
雖然說她年紀小,也沒怎麽經歷過戰鬥,然而好歹也是築基境修士,不如凡人那麽脆弱,尋常的傷筋動骨一時半刻就能好轉,而且有靈力護體,不應該這麽痛苦才對。
粉衫姑娘有苦說不出,嘴都要咬破了,眼裏淚水氤氲。
——并非委屈,太疼了。
“即使是她先挑頭,你也不該下如此重手。”
持劍修士這麽說着,聲音卻有些無力。
因為這紅裙妖女似乎并未下什麽重手,至少看上去如此。
蘇旭本來不想和他們糾纏,卻忽然感到不妙,本能生出幾分警覺。
——有遠處的人在看她。
“她瞧我不順眼也可以罵我兩句,卻非要出手攻擊我,故此我本來可以避開或是給她個小教訓,但我偏要她在這裏丢盡顏面痛不欲生。”
她滿不在乎地道,同時暗中警戒起來。
這話說得含糊,另外幾人頓時理解成小師妹是因為丢了臉才如此難過。
修士無言以對。
周圍的人也說不出話來,畢竟确實是小師妹率先出手,她在門派裏驕縱慣了,也是該讓她知道,在外面混江湖并非誰都會買賬,尤其這還是妖族的地界。
蘇旭摟住旁邊的狐妖姑娘,“幾位若是沒事,那我先去了。”
幾個修士臉色忽青忽白忽紅。
他們知道妖族和人族不同,別說人族當中也有那好斷袖磨鏡的。
就說某些妖族,化作男人女人全憑他們随意,故此一個姑娘來逛窯子又摟着另一個姑娘,确實不算什麽稀罕事。
“君上真是的。”
狐妖抿唇一笑,順從地靠在了她的肩上,滿眼甜蜜,仿佛當真對後者傾心迷戀一般。
——大妖?!
修士們聽聞這稱呼微微色變。
他們本是正道仙門的弟子,個個身份不凡,迫不得已來這裏,只為了拍賣會上一件物品。
普通的妖族也就罷了,若是和一個大妖動手,鬧大了自己有沒有命在不說,僥幸活下來,也會讓師門蒙羞——他們可是在妖族的花船上啊!
這些人都呆了。
“月會還有陣子才開始,諸位來得這麽早,也不是為了看風景吧。”
蘇旭不想在這裏繼續吸引目光,幹脆一把橫抱起身邊的小狐妖。
“苦短,各位自便,恕我不奉陪了。”
狐妖姑娘嫣然一笑,順從地一手搭上她的肩膀,雙頰漫上紅霞,露出一種向往卻又略帶羞赧的神情。
蘇旭抱着她轉身就走,已經打定主意待會兒糊弄過去,不想剛邁出幾步,就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
一個身披黑袍、骨瘦如柴的女人,正陰沉着臉站在露臺旁邊,眼中冒火。
蘇旭:“……”
這他媽不是那個被自己燒死化身的魔修嗎!
她果然上船了!
仇人相見,分外眼紅。
蘇旭不顧身邊的一群修士,也不顧懷中佳人,驚天殺意飙升而起。
修士們紛紛撐不住後退,距她最近的幾人甚至摔倒在地上,連滾帶爬地站起來,看向她的目光已然充滿恐懼。
唯有那銀發青年巋然不動,似乎也不受這大妖的威壓影響,只是眼中閃過些許疑惑。
粉衫姑娘花容色變,首次意識到自己方才真真是撿回了一條命。
湖上夜霧彌漫,月光凄冷,晚間涼意砭入肌骨,此時人人卻都感覺身邊升騰起一團熱意,仿佛烈焰在身畔燃燒,空氣都變得嗆人。
甲板上的魔修似乎也微愣一下,仿佛沒想到這大妖有如此本事。
“君上!”
小狐妖見狀不妙,顧不得心中恐懼,湊近過來貼在她耳邊道:“君上,璃兒很難受呢。”
蘇旭總算知道了她的名字,也稍微收斂了力量,“你們閣主是太過缺錢?才将這些髒東西也放到船上。”
她一邊說着,一邊注意到魔修眼神微變。
那絕非被侮辱而憤怒的神情。
魔修們也不會因為被言辭冒犯而憤怒,畢竟他們大多不在意世人眼光——能大肆用活人做祭品的人,本來也都是些瘋子。
璃兒連忙道:“君上身份超然,何必在意他們。”
“不知這位君上又是什麽身份?”
魔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
她嗓音嘶啞又有些尖銳,皮膚蒼白,又骨瘦如柴,還用兜帽半遮着臉。
旁邊一群正道修士都隐約猜出她的身份,有人眼露畏懼,也有人蠢蠢欲動,還有人來回掃視這魔修和那邊的大妖。
蘇旭:“……”
問得好,我也不知道我是誰。
她只擺出一副不屑的樣子。
倒是旁邊的小狐妖嬌笑一聲,貼在她身上,柔柔地說道:“這位是莪山君,中境訛城之主。”
一群修士悉數色變。
這可是鼎鼎大名的人物,離火王麾下的殺神之一,雖然據說是貪花好色之輩,然而實力強橫無匹,斬殺過天機宗的數位分脈門主。
便是他們的師尊親至,恐怕也要避其鋒芒。
蘇旭心中劇震,渾然沒想到自己被錯認成這位。
——為什麽?
她們的靈壓相似?還是現在以幻術變出的假容貌與莪山君相似?
魔修也傻眼了。
她有些狐疑地看了看蘇旭,倒是側身讓開了道路。
蘇旭直覺這人不太對勁,又說不出來是怎麽回事。
然而她若是在船上強殺對方,說不定會驚動夜雪閣閣主,屆時真打起來,她就算有自信保命,也不能确保不會讓魔修逃走,再将自己的事宣揚出去。
魔修眼神一轉,又落在那群修士身上。
她冷笑一聲,沙啞地道:“這不是琅嬛府弟子麽?竟然也有閑心來逛窯子。”
琅嬛府是八派之一,掌教霞月仙尊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近年來人才輩出。
據說掌教嫡傳徒孫一輩,還有位出身雍州世家、年不及百歲而晉入元嬰的天才劍修赫連辰,他繼承了神劍千語,曾經在八派試煉的打擂中大敗慕容遙。
蘇旭眼神一頓,轉向那銀發青年。
若他們是琅嬛府弟子,這人極有可能就是赫連辰,據說他在八派裏聲望極高,因為千語已經與他契合,是實打實的能與大妖交戰的人物。
這群修士卻很是難受,他們身上衣袍并無宗門繡紋,不想也被認出了身份。
畫舫甲板上來往的散修都看了過來,有人竊竊私語面帶嘲諷,幾個弟子臉上也露出尴尬之色。
“你懂什麽!”
有個弟子怒道,“我等參加八派——”
尚未說完,一股冷意驀地竄上脊背,他生生打了個寒顫。
那弟子面露怯意,轉頭看向旁邊的銀發青年,“大師兄——”
後者冷冷瞥了他一眼,二話不說轉身就走,一衆琅嬛府弟子連忙跟上去,包括暫時還一瘸一拐的粉衫姑娘。
他們一邊走一邊嘀咕。
“也不知道今次能否買到那——”
“噓!”
蘇旭心中有些了然。
若是八派之外的人興許會疑惑,為何參加試煉要跑到花船上參加拍賣,事實上,一旦進入試煉,這些弟子可能會出現在任何一個地方。
八派試煉并不只是參與者聚在一起打一架。
整個試煉過程漫長又繁複,最終是冬至日前往問劍塔打擂,然而通常在夏至前就已經開始了第一環。
最初,要由八派各選出幾位長老,他們秘密聚會,共同商議出數十種試煉內容,譬如進入某處限時開放的秘境取得某樣寶物、在大荒指定地點獵殺某種妖獸甚至某個妖族、清剿某個魔修集聚點等等。
待到這些長老各自回到宗門,想要參與八派試煉的弟子即可報名,然後從中抽簽選擇。
蘇旭不太清楚分組規則,也不知道每種試煉究竟能被抽到幾次,然而有一點是肯定的。
不同門派的弟子經常會抽到同一種試煉,經常有人在這過程中大打出手。
八派試煉雖然言明不得殺害其他參與者,然而在荒山野嶺無人所見之處,丢了性命的并不在少數。
恐怕這次夜雪閣的月會拍賣裏,有一樣是這些琅嬛府弟子想要的東西。
而這物品就是他們八派試煉第一環要得到的。
蘇旭心念轉閃間意識到這件事,臉上故意露出些意興闌珊的樣子。
璃兒極為敏銳,發現她沒了興趣,以為這位君上是讨厭這魔修的氣息,立刻很乖覺地道:“君上,不如我們先去月樓吧。”
那就是月會拍賣所在之處。
這句話正中下懷。
蘇旭頓時撇下一邊沉思的魔修,摟着小狐妖前往下層甲板。
她本來不知道所謂月樓在何處,好在那些琅嬛府弟子是朝這方向走的。
狐妖的反應告訴她,自己沒走錯。
這艘宛如樓船的畫舫極為宏偉,艙室空間廣闊,層級繁多,重重階梯向下延伸,每一層都燈火輝煌,四周往來者大多數都是妖族,少數散修混在其中,摟着漂亮的狐妖少年或少女飲酒作樂。
奇怪的是,越是往下走人越多,而且他們的靈壓也越發穩重深沉,顯然高手多了起來。
不過,對于蘇旭而言,這些高手只是比前面的客人們強了一些,還不至于要她心生警惕。
她一直遠遠綴着琅嬛府弟子來到底層,走下最後一級階梯,就踏入了拍賣場,面前豁然開朗。
牆柱上懸垂的夜明珠大放光彩,樓梯兩側環繞着有數十個廂房,整個坐席區域是環形,層層向下收緊,宛如一座倒置尖塔。
下面的幾層并無隔間,客人們擁擠地坐在一處,無數人影在圍欄後晃動,喧嘩聲此起彼伏。
底部便是圓形的拍賣高臺,現在還未到子時,拍賣也沒開始,故此臺上空無一人。
十數個盛裝的狐妖立在樓梯口,有男有女,臉上繪着描金紋彩,個個美貌異常。
他們看到來人,眼中頓時異彩漣漣。
“竟是君上來了。”
“啊,想死奴家了。”
“君上可還記得我?”
周圍暫時并無別的客人,剛才的琅嬛府弟子們個個對他們避之不及,都自行向下走去找座位了。
狐妖們一邊嬉笑着一邊湊上來,将她團團圍住,一時香風撲鼻,彩影搖曳。
蘇旭伸出手,在當中一個秀美少年臉上溫柔地捏了一把。
後者微微一笑,輕輕握住她的手腕,乖順地将臉貼在她的掌心。
狐妖深情地注視着她,翦水雙眸秋波粼粼,“君上好久不來,一定忘了人家呢——”
聲音百轉千回。
蘇旭當真不知道他叫什麽,“那今趟你和璃兒一起陪我如何?”
“君上明知道人家還要迎接客人,”少年似嗔含怨地橫了她一眼,“待會兒我倒是可以——”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狐妖們紛紛一窒,擡頭朝着樓梯方向看去。
那玄火教魔修正慢吞吞走下臺階,對他們投來厭惡的一瞥,從狐妖們身邊經過時,身上散發着無盡的惡意。
魔修停了停,繼續向樓下走去。
蘇旭與這女人擦肩而過。
她聞到嗆人的燒灼氣息和腐朽味道,像是一團即将燃盡的火,火中焚毀了腥臭的腐肉。
嘔。
好惡心。
身邊的狐妖們臉色都很難看,有人甚至真的捂住了嘴巴,口中獠牙畢現,指尖都刺出利爪。
魔修看似若無其事地前往下層,垂在身邊的手卻緊緊攥起,似乎十分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