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ter (1)
世上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有各自的悲傷,他們大多數都有着委屈。——查爾斯·狄更斯
過完元旦,很快就進入了期末考試周。
老大魏彤考完了研究生考試,不管最後結果如何,堅持了一年的拼搏總算告一段落,可以稍作休息。吳倩倩和顏曉晨都有了工作offer,雖然不是她們理想的工作,兩人也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不簽約,等于仍是沒有工作,但好歹有了成功找到工作的經驗,讓她們對自己多了幾分信心,宿舍裏的氣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就要期末考試,所有人把其他事都暫時放下,心思全放在了功課上,宿舍四個女孩又像以前一樣,說說笑笑,偶爾還一起去自習室複習備考。顏曉晨平時在功課上花了很多工夫,考試前反倒不需要太花時間,可是在幫沈侯考試這件事上,卻花了她不少時間和心思。雖然上一次,顏曉晨的宏觀經濟學拿了高分,可畢竟已經過了兩年,教材更換了,老師也不同,她怕出意外,讓沈侯把課本和複印的筆記拿給她,打算把所有知識點再從頭過一遍。
沈侯看顏曉晨為了他如此認真,也說到做到,每天都會背着書包去上自習,認真地複習其他幾門功課。顏曉晨看他如此,放下心來。
晚上,顏曉晨和沈侯一起上完自習,出來時,竟然碰到了劉欣晖。顏曉晨怕碰到同學,特意選了距離他們學院最遠、條件又最差的文科樓上自習,沒想到人算不如天算,竟然在這裏都能碰到一個宿舍的同學。
劉欣晖笑得意味深長,“你們怎麽在這裏上自習?”
顏曉晨有點不自在,“快考試了,現在上自習的人太多,別的教室不好占座位。”
沈侯卻無所謂的樣子,大大咧咧地打了個招呼,“你也來這裏上自習?”劉欣晖說:“我是來找一個高中同學。你們慢慢走,我先回宿舍了。”
她悄悄對顏曉晨做了個鬼臉,騎着自行車走了。
顏曉晨對沈侯說:“她肯定激動地回去講八卦了!”
沈侯不以為然地說:“八卦就八卦呗!”
顏曉晨回到宿舍,果然三個女孩都興致勃勃地盯着她,魏彤說:“趕緊交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顏曉晨把書包擱到桌子上,“我和沈侯一起去上自習了,只是以友好互助的同學關系,不是以濃情蜜意的戀愛關系。你們懂的,期末考試!”
魏彤大笑起來,“哈哈哈!謝謝欣晖的中飯,謝謝倩倩的晚飯!”
原來,劉欣晖回到宿舍,把碰到沈侯和顏曉晨的事一說,三個人竟然打了個賭,魏彤賭顏曉晨只是因為期末考試,幫沈侯複習功課,劉欣晖和吳倩倩卻賭兩人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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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欣晖郁悶地嚷嚷:“顏曉晨,你讓我好捉急,沈侯都和你分手了,你幹嗎幫他啊?”
吳倩倩笑了笑,什麽話都沒說,拿起課本繼續看書。
顏曉晨看她們都已經洗漱完了,把頭發挽起紮好,一手拿着臉盆和毛巾,一手提着熱水壺,去衛生間洗漱。
正在洗臉,聽到劉欣晖大聲問:“曉晨,你的經濟法筆記在哪裏?借我看一下!”
顏曉晨閉着眼睛,一邊掬水沖去臉上的泡沫,一邊說:“在書包裏。”
顏曉晨關了水龍頭,用毛巾擦臉時,突然想到書包裏還有宏觀經濟學的書和筆記,趕忙拉開衛生間的門。
已經遲了,劉欣晖站在顏曉晨的書桌旁,拿着宏觀經濟學的書,困惑地翻了翻,看到扉頁上沈侯的名字,突然明白過來,得意地對着全宿舍晃了晃書,“你們看這是什麽!曉晨,你還說你和沈侯是清白的同學關系?哼!我才不相信呢!沈侯的書怎麽會在你書包裏?”
魏彤想了一想,也反應過來,“沈侯這學期要補考宏觀經濟學?”顏曉晨走出衛生間,一邊放臉盆毛巾,一邊裝作很随意地說:“他讓我幫他押一下考點。”
劉欣晖驚嘆,“這麽厚一本書,你對他也太夠意思了吧!”
顏曉晨從書包裏翻出經濟法筆記,遞給劉欣晖。劉欣晖一手接過經濟法筆記,一手把宏觀經濟學的書還給顏曉晨,顏曉晨立即塞回了書包。魏彤以過來人的經驗,語重心長地說:“曉晨,沈侯不是值得你投資的項目,不會産生利潤回報。”魏彤高中時就有了男朋友,高考後,兩人一個進了名牌大學,一個進了三流大學,魏彤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和這男生在一起。為了照顧男生的自尊心,魏彤各種小鳥依人、千依百順,大二時,男生劈腿同校的系花,這還不算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魏彤竟然發現男朋友在QQ聊天裏嫌棄她在床上動作太死板。
顏曉晨拿了洗腳盆接涼水,“你們都想多了,只是朋友間幫忙而已!就要畢業了,以後能幫到他的機會也不多。等工作後,大家各奔東西,很難再見面,趁着還有機會,能幫一點是一點。”
吳倩倩好笑地問:“既然你的好不能把他留在你的身邊,幹嗎還要對他好?”
顏曉晨反問:“對一個人好一定要他回報嗎?”
吳倩倩犀利地說:“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首先愛的應該是自己!自己都不拿自己當回事,也別指望別人把你當回事!張愛玲那一套為愛卑微到塵埃裏,還自以為能開出花的做法,根本不現實!你看看她一生的悲劇就知道了!”
魏彤點頭,感慨地說:“就算要對一個人好,也要先選對人!這世上渣男很多,一定要帶眼識人!”
所有關于沈侯的事,顏曉晨只想藏在自己心裏,她笑了笑,什麽都沒再說。
劉欣晖突然覺得有點心酸,再沒興致打趣顏曉晨,“曉晨,如果不能兩情相悅,千萬記住,找個愛你的男人,而不要找一個你愛的男人!”顏曉晨端着洗腳盆走到凳子旁,加好熱水,坐下洗腳,正好此時,宿舍熄燈了,幾人不再讨論愛情中值得不值得的問題。
顏曉晨的選修課學分已經全部修滿,這學期只有兩門專業課,自己的考試一切順利,幫沈侯考的宏觀經濟學也很順利,階梯大教室裏坐了一百多個人,還有幾十個人因為來得晚,階梯大教室裏坐不下,被安排到了另一個小教室。
教授和助教根本記不住那麽多面孔,同學彼此間也稀裏糊塗,顏曉晨坐在個不起眼的角落裏,埋頭做卷子。
卷子答完後,卻不敢交,一直等到考試結束,助教收卷子時,她把卷子遞給旁邊的同學,旁邊的同學連着自己的卷子一起遞給旁邊的同學,就這樣同學傳同學,好幾張卷子一起傳到了助教手裏。
顏曉晨低着頭,随着人流,迅速地溜出了教室。等到教學樓外,她輕輕吐出一口氣,覺得心口的一塊大石終于落了地。
拿出手機,正在給沈侯發短信,突然,有人在她肩頭拍了下,“你怎麽在這裏?”
顏曉晨被吓得差點跳起來,“欣、欣晖!”
劉欣晖困惑地看看教學樓,“你在裏面上自習?今天不是因為考試多,教室全被占了嗎?”
“我……我不是上自習,我是去找老師問了幾個問題。”
“不愧是好學生!我現在看書,覺得整本書都是問題!”劉欣晖笑做了個鬼臉,沒再多想,親熱地挽住顏曉晨的胳膊,“一起去食堂吃飯?”
“好!”
顏曉晨一邊走,一邊給沈侯發了條短信,報平安,順便告訴他,她和欣晖一起吃飯,不用在食堂等她了。
下午時,沈侯到自習室來找她,兩人一起複習經濟法。
第二天早上考試時,他們真一前一後坐了,顏曉晨也不知道沈侯到底抄到了多少,反正問他,他說應該能考七八十分吧。顏曉晨算算,期中考試占總成績的百分之三十,平時作業占百分之二十,期末考試占百分之五十,作業她一直有幫他,應該能拿滿分,期末考試拿個七八十,沈侯及格應該沒問題了。
兩周的期末考試周,在複習和考試中,一晃而過。大四上半學期結束,寒假正式開始。
寒假不同于暑假,暑假有不少同學會留在學校,托福班、GRE班、考研班、打工……學校依舊熱熱鬧鬧。可寒假天寒地凍,幹什麽都不合适,中間又有個舉國歡慶、全家團聚的春節,同學們都急匆匆地往家趕。很快,宿舍裏其他三個女孩就都走了,樓道裏也漸漸空了。沈侯和顏曉晨的家鄉距離上海不遠,有火車、有大巴,交通很方便,不用太擔心春運的問題。
沈侯走前,來問顏曉晨:“你車票訂了嗎?什麽時候回家?”本來他想着兩人一起走,大不了他繞一下路,先送她回家,權當去旅游。兩人一起上自習備考時,他問過她好幾次回家的時間安排,可顏曉晨總是說考完試再說,結果他爸媽看他老不買車票,直接打發了人來接他回家。
顏曉晨說:“再過一兩周就回去。”
“你怎麽那麽晚回去?留在學校幹什麽?”
“還能幹什麽?打工賺錢啊!”
“財迷!”
顏曉晨笑笑,沒有反駁沈侯的話。
沈侯忍不住問:“顏曉晨,你家該不會是靠你養家吧?你年年拿最高獎學金,可以說學費住宿費全免了,你在酒吧打工,每月應該有一兩千塊,你又那麽節省,根本花不了多少錢……”
顏曉晨用半開玩笑的話打斷了沈侯的詢問,“我如何花錢、賺錢是我的事,就不勞您關心了!”
“你以為我想關心嗎?随口問問而已!”對顏曉晨把他當外人的态度,沈侯很受傷,卻不願承認,只能嘴硬地表示根本不在乎。
沈侯憋着一肚子氣走了。
等回到家,開着暖氣,吃着零食,躺在沙發上打游戲,想起顏曉晨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宿舍,宿舍裏可沒有暖氣,他的氣又漸漸消了。想知道她的消息,又拉不下面子,偏偏顏曉晨也不聯系他,讓他恨得牙癢癢,向他表白的是她,可清清淡淡,全不在意的也是她!
正和自己的面子較勁,幸好期末考試成績下來了,給了沈侯一個順理成章的理由去聯系顏曉晨。
沈侯在學校的官網上查完成績,給顏曉晨發了短信,“宏觀經濟學82,經濟法68,全部通過,可以順利畢業了!謝了!”
他一邊等顏曉晨的回複,一邊在網上亂逛,無意中看到一條搶劫案的新聞,記者最後還提醒旅客春運期間注意安全,沈侯忙又給顏曉晨發了條短信:“春節前是搶劫案高發期,注意安全,有什麽事給我打電話!”等發送出去,覺得自己氣勢太弱,趕忙追加了一條,“你這次幫了我大忙,還沒收我的錢,我算是欠了你一份人情,有什麽事用得上我,盡管開口!”
沈侯一會兒瞅一眼手機,眼巴巴地等着回複,可顏曉晨一直沒有回複,沈侯都要等得發火時,顏曉晨的短信終于姍姍而來,一連兩條短信。“過了就好!”
“好的,我會記得連本帶利都收回。”
沈侯急匆匆地發短信質問:“你為什麽這麽久才回我短信?”寫完了,一琢磨,不對啊!這樣發過去不就表明他一直守着手機在等她的短信嗎?他立即把短信删除了,決定也要像顏曉晨一樣,晾晾對方!
他去喝了點水,又站在窗戶邊欣賞了會兒風景,感覺上等了好久了,一看時間,才過去五分鐘,顯然不夠“晾晾對方”的标準。沈侯在屋子裏轉了幾圈,實在沒事幹,開始收拾衣服,翻箱倒櫃,把衣服整理好,看看時間,才過去了十幾分鐘,覺得還是不夠“晾晾對方”的标準;他又跑到廚房,東摸摸西看看,甚至拿了個菠蘿,削皮挖洞,切好後,端去給保姆阿姨吃,把阿姨驚得兩眼發直地看他。
沈侯雖然鬼心眼不少,可做事向來直來直去,平生第一次因為一個人,竟然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他覺得這哪裏是“晾晾”顏曉晨,根本就是他自己“晾晾”自己。
雖然還是沒達到自己設定的目标,但沈侯再憋不住,沖進了屋子,給顏曉晨發短信,“你最近在幹什麽?”
這一次,顏曉晨的短信立即到了,“財迷當然是忙着賺錢了!”
沈侯感覺好了一點,故意先回複了幾條別人的微信,才慢條斯理地發了條短信,“你找了個白天的工作?”
顏曉晨的短信又是立即到:“是啊!”
沈侯笑起來,幾日的不舒坦全部煙消雲散,“財迷可要明白身體健康是最寶貴的財富,注意身體!”
“活很輕松,就是發發文件,我身體很好!”
沈侯咧着嘴笑罵了句“財迷”,心滿意足地放下了手機。
此時,財迷顏曉晨正站在街頭,忙着賺錢。
她依舊晚上去藍月酒吧打工,只是周圍的學校都放了假,酒吧的生意也受到影響,冷清了不少,相應地,侍者的收入也少了。
臨近春節,打短工的工作很不好找,顏曉晨找了一份發小廣告的工作,
每天十二點到下午五點,站在街道最繁華的地方發廣告。
寒風中,顏曉晨給沈侯發完短信,把手機塞回口袋裏,立即接着幹活。
每看見一個人,就趕緊把廣告塞給人家,動作一定要快。她穿着厚厚的羽絨服,戴着沈侯送她的帽子和圍巾,盡可能讓自己保暖,可戴着手套就會幹活不方便,所以沒有辦法戴手套。
來來往往的行人中,顏曉晨眼角餘光瞥到一個人走近她,忙把廣告遞了過去,對方拿住了,卻沒有不耐煩地走開,而是站定在她身旁。顏曉晨扭頭,看是程致遠,咧着嘴笑起來,驚喜地說:“我還納悶這人怎麽不走呢?原來是你!”
程致遠沒有說話,定定地看着她,視線緩緩從她的臉上掃到她的手上,定格住了。
顏曉晨因為小時候手上就生過凍瘡,一旦凍着就很容易複發,這幾天一直站在寒風中,手上又開始長凍瘡,兩只手看上去有點腫脹,又紅又紫,很是難看。顏曉晨不好意思地笑笑,“老毛病了,搽了凍瘡膏也沒什麽用。”
程致遠忙把視線移開,“你……你白天都在做這個?”
“是啊!”
“為什麽不找家公司做實習生?應該會有很多公司歡迎你們學校的學生!”
“就寒假這一兩周,沒有公司會有這麽短期的實習工作了。”顏曉晨一邊說話,一邊還逮着機會把幾份廣告遞了出去。
程致遠突然把她手裏的傳單搶了過去,“我幫你發!”他壓根兒不會判斷哪些人有可能接廣告,動作也很笨拙,但勝在衣冠楚楚、風度翩翩,幾乎沒有人舍得拒絕他,還有不少小姑娘遠遠看到他,特意過來,從他身邊走過,拿一份廣告,聽他說一聲“謝謝”。
顏曉晨愣愣地看着他。
一沓廣告不一會兒就發完了,程致遠說:“發完了!你可以下班了吧?”
顏曉晨拍拍背上的雙肩包,笑起來,“裏面還有滿滿一包呢!不過,還是多謝你啊!你剛才吓了我一跳!”
程致遠愣了一下,忙道歉:“不好意思,我以為就剩這麽點了,想着這麽冷的天,趕緊幫你做完,就算完事了。”
這人看似溫和,實際也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顏曉晨釋然了,“沒事,沒事!你是好心幫我!我穿得很厚,凍不着!”她打開包,又拿出一沓廣告,一邊發廣告,一邊問:“你來這邊辦事嗎?”
程致遠說:“約了朋友在附近喝咖啡談點事,沒想到看到你,就過來打個招呼。”
顏曉晨看程致遠沒有說走,怕他是不好意思,善意地催促:“我還得繼續工作,你趕緊去見朋友吧,別被我害得遲到了。”
“那你忙吧,我先走了!”
顏曉晨揮揮手,笑眯眯地說:“再見!”
發廣告這活,看似很容易,只是薄薄一頁紙,遞給對方,好像并不礙他什麽事,他随手接了就可以随手扔了,可很多人走過路過,就是不願要。這段時間顏曉晨深深體會到這點,有時候過了五點還沒發完,為了不被扣錢,只能再在寒風裏多站一段時間,熬到廣告發完。可寒冷這東西,和邊際效益遞減的經濟學原理截然相反,它是邊際效益遞增,剛開始的一兩個小時并不算難挨,甚至不覺得有多冷;中間一兩個小時,即使穿着羽絨服,也開始覺得身子冷、腿發涼,這時候靠着保溫杯裏的熱水,也能混過去;可後面一兩個小時,熱水就算沒喝完,也變涼了,這時不僅身子冷,連胃和肺裏都覺得冷,似乎每吸一口氣,都把寒冷帶進了五髒六腑。
今天顯然又是不夠運氣的一天,五點時,顏曉晨仍沒有發完廣告。天色已經黑沉,氣溫越來越低,大街上行人的腳步越來越快,願意接廣告的人也越來越少,有的人不知道在哪裏受了氣,被顏曉晨擋住路時,甚至會嫌惡地呵斥一句“滾開”!再做心理安慰,被人呵斥了“滾開”,顏曉晨也會有點難受,但難受完了,依舊要帶着微笑發廣告。
街道拐角處的咖啡店,程致遠獨自一人坐在窗戶旁的座位上,喝着咖啡。事情早已經談完,他的朋友四點半就走了,他卻一直坐在這裏,靜靜地看着遠處的顏曉晨——
顏曉晨趁着一沓廣告發完的間隙,從書包裏拿出保溫杯,打開喝了一口,卻發現已經冰冷,龇牙咧嘴地咽下冰冷的水,趕緊又把保溫杯塞回書包。她一邊發着傳單,一邊時不時眼饞地觑一眼旁邊飲料店裏熱乎乎的飲料。這種不設座位、店面狹窄的街頭小店的飲料應該沒有多貴,便宜的大概四五塊就能買到,她一直看着,卻一直沒舍得買。
派發小廣告絕不是一個受人尊重的工作,大部分人即使不願意要,也只是冷漠地走開,個別人卻會嫌惡地惡語相向,顏曉晨應該也不好受,但她總能一個轉眼,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帶着笑容,把小廣告遞出去,希望對方能夠收下。
熬到快六點時,顏曉晨終于發完了廣告,她跑到街道另一頭發廣告的小領工那裏領了錢,隔得遠,程致遠看不太清楚,像是六七十,反正絕對沒有一百。
她背着書包,準備趕去酒吧上班,走過一家家蛋糕店、咖啡店、服裝店、快餐店……她看都沒看,旁若無人地大步走着,突然,她停住了步子。程致遠有點驚慌,以為她發現了他,可是,立即就發現不是,她走到了街道邊。那裏有兩個乞丐,自從程致遠下午走進咖啡店,他們就在那個地方乞讨。一個看着是殘疾,兩條小腿萎縮了,一個卻不知道什麽原因,頭低垂着,跪在地上,地上用粉筆寫着字。因為他們安靜得像兩尊雕塑,也因為太多關于假乞丐的網絡流言,腳步匆匆的行人很少理會他們。
顏曉晨看了他們一瞬,在兜裏摸了摸,走到殘疾的乞丐面前,彎下身子放了一張錢,又走到另一個一直跪在地上的乞丐面前,彎下身子放了一張錢。然後,她後退了幾步,轉過身匆匆地走入了人流,消失在程致遠的視線中。
程致遠招手叫侍者結賬,他走出咖啡館,經過兩個乞丐時,下意識地掃了一眼,那個殘疾的乞丐已經把錢收了起來,另一個趴跪在地上的乞丐還沒有動他面前破鞋盒裏的錢,零星的硬幣中只有一張紙幣,五塊錢。程致遠停住了腳步。
兩個和顏曉晨年紀差不多的女孩一手拿着購物袋,一手端着熱飲,從他和乞丐間走過,程致遠的視線從她們手中的熱飲上掠過,盯向鞋盒子。他走到了乞丐面前,彎下身,從鞋盒裏撿起了五塊錢,不僅旁邊的乞丐震驚地瞪着他,連一直垂頭跪在地上的乞丐也驚訝地擡起了頭,敢怒不敢言地看着他。
程致遠拿出錢包,把五塊錢放進了自己的錢包,殘疾的乞丐剛憤怒地叫了一聲,他又抽出一張五十塊,放進了鞋盒,“這五塊錢,我買了。謝謝!”
他裝好錢包,腳步迅疾,匆匆離去,經過另一個殘疾的乞丐身旁時,放下了一張十塊錢。
晚上八點多,顏曉晨正蹲在櫃子前擺放杯子,聽到William怪腔怪調地叫她,她直起身,看到程致遠站在酒吧門口。
顏曉晨請假考試的那兩周,聽說他來了酒吧一兩次,不過等顏曉晨考完,再來上班時,反倒沒再見到他來酒吧。
好久不見他,大家都挺高興,正好客人也不多,每個人都笑着和他打了個招呼。顏曉晨快步迎過去,聞到他身上的酒味,有點詫異,已經喝過酒,怎麽還來喝酒?
程致遠把一個小紙袋遞給她,“今天不是來喝酒的,剛和朋友吃過飯,回家的路上,順道過來一趟,給你送點東西。”
雖然他們是站在門廊處低聲說話,可架不住大家都豎着耳朵在偷聽,也不知是誰“嗤”一聲譏笑,顏曉晨一下子很尴尬。
程致遠這才留意到,助理随手找來的小紙袋恰好是一款歐洲知名珠寶的袋子,顏曉晨不見得懂這些,可顯然有不少人已經想歪了。他不疾不徐,微笑着對顏曉晨說:“我看你手上長了凍瘡,這病雖然不要人命,可又痛又癢,難受起來連覺都睡不好。正好我有一盒加拿大帶回來的凍瘡膏,就拿來給你。不是什麽值錢的玩意兒,還是一盒已經用過的,更是一文不值,放在我那裏也是過期浪費,你別嫌棄,拿去用用,看有沒有效果。”程致遠說着話打開紙袋,拿出一盒看上去半舊的藥膏,對顏曉晨說了用法和忌諱。因為他坦蕩的态度,讓一幫偷聽的人反倒有些讪讪的。
顏曉晨也心情放松了,這事利人不損己,換成她,她也會去做,她笑着接過凍瘡膏,對程致遠說:“謝謝!”
“別客氣,我走了!”程致遠把紙袋扔進垃圾桶,朝William、Mary他們笑揮揮手,轉身離開了,每個人的禮節都沒落下,搞得William他們越發不好意思,都不知道該對顏曉晨說什麽,只能裝作很忙,誰都不提這事。顏曉晨忍不住偷笑,總算明白程致遠為什麽三十出頭就事業有成了,他看似溫和,實際綿裏藏針。
顏曉晨晚上回到宿舍,洗漱後,塗上了凍瘡膏。還真管用,立即就不覺得癢了。
因為搽了藥膏,不方便拿手機,顏曉晨趴在床上,用一指禪給程致遠發短信,“已經用了凍瘡膏,謝謝!”
程致遠沒有回複短信,也許在忙,也許看完覺得沒有必要回複,顏曉晨也完全沒在意。
客廳裏,只開了壁燈,光線幽暗。程致遠坐在沙發上,一手拿着酒杯,喝着酒,一手拿着手機,看着手機裏的短信:“已經用了凍瘡膏,謝謝!”
程致遠盯着短信看了一瞬,放下了手機。他從桌上拿起了從乞丐那裏“買來”的五塊錢,一邊仔細看着,一邊默默地把一滿杯酒都灌了下去。程致遠有點醉了,身子不自禁地往下滑,他索性躺倒在沙發上,兩手各拽着錢的一端,無意識地翻來覆去地把玩着,似乎要研究出它有什麽地方與衆不同。
顏曉晨有點記挂沈侯,不知道這會兒他在幹什麽,她慢慢地打了行字,“你在幹什麽?”可打完後,又覺得自己在打擾他,他的世界多姿多彩,她發這樣的短信過去,如果他不回複,她失望難受,他若回複,又是難為他。顏曉晨删掉了短信,把沈侯白天發給她的短信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慢慢地睡了過去。
沈侯和一幫高中死黨約了出去唱歌,現在的人走到哪裏都離不開手機,有人一邊唱歌,一邊刷微博和微信。
沈侯也時不時拿出手機玩,微博的圖标上有紅色數字提示有新信息,微信的圖标上也有紅色數字,唯獨短信那個圖标,不管打開幾次,都沒有紅色的數字出現。其實,現在已經很少有人通過短信聯系,朋友之間都是發微信,不管是圖片還是語音,都很方便,可偏偏那個死丫頭用着破手機,沒有辦法安裝微信,只能發短信。
沈侯的心情越來越差,但越發裝作不在意,強逼着自己不再去碰手機,興高采烈地吆喝着大家一起玩,喝得酩酊大醉,最後終于如己所願,忘記了心情不好的原因。
顏曉晨站在街頭,繼續她的打短工生涯。
雖然迎着寒風,忙忙碌碌地發着廣告,可心裏總隐隐地期待着沈侯能像昨天一樣,突然就給她發條短信。
喧鬧的大街上,很容易聽不到短信的提示音,昨天她就沒聽到,後來查看時間時,才發現有未讀短信。她把手機調成振動,裝在羽絨服的兜裏,這樣就可以第一時間知道,可她仍舊抽着空,時不時把手機拿出來看一眼,生怕錯過了沈侯的短信。
只可惜,每一次都是真的沒有他的短信,而不是錯過了。
此時,沈侯也在重複着和顏曉晨相同的動作,一邊坐在電腦前,打着游戲,一邊時不時拿起手機看一眼,明明手機就放在電腦旁,有短信他肯定能聽到,可他就是怕自己沒聽到。往常他一玩起游戲,就會什麽都忘記了,現在卻總是心不在焉,忍不住地一次又一次地查看手機。沈侯都想罵自己一句:犯賤!
昨天是他主動聯系她的,她的回複還姍姍來遲,今天無論如何,再忍不住也得忍!如果她真在乎他,總會給他發個消息吧?
可惜,等來等去,都沒有等到顏曉晨的短信,正好狐朋狗友打電話來問他要不要打牌,沈侯決定必須用另一件事來忘記這件事,啪一聲關了電腦,穿上外套,拿起車鑰匙和錢包,沖下了樓。
顏曉晨在期盼等待中,忐忑不安地過了幾個小時,覺得不能再這麽下去,開始給自己心理催眠,讓自己不要再期待。沒有期待,偶然得到時,會很驚喜,就像昨天一樣,有了期待,卻會被失望淹沒到窒息。
轉移對一件事注意力的方法就是用另一件事來吸引,顏曉晨努力把所有精力放到工作上,自己給自己設定了挑戰目标——這個小時發了五十張廣告,好!下一個小時,挑戰六十張!
她原地跳了幾下,讓身子變得更暖和一些,一邊發廣告,一邊對自己說:加油!顏曉晨!加油!你行的,你一定能做到!加油!加油……李司機緩緩把車停在了路邊,笑呵呵地說:“程總,到了。別忘記您剛買的熱飲!”
“謝謝!”程致遠提着兩杯熱飲下了車,卻遲遲沒有往前走,只是站在了車邊,隔着洶湧的人潮,遙望着遠處那個走來走去、蹦蹦跳跳地發着廣告傳單的人。
好一會兒後,程致遠依舊定定站在那裏,既不像是要離開,也不像是要上車。薄暮昏暝中,他靜默地伫立在寒風中,眉頭微蹙,凝望着遠處,好似陷入了一個難以抉擇的困境中。李司機心裏直犯嘀咕,也不知道該走該留,這裏不能停車,往常都是程致遠下車後,他就開車離開,等程致遠要走時,提前給他電話,他過來接他。
一個穿着工作制服的人走了過來,吆喝着說:“這裏不能停車!”
程致遠好似終于回過神來,面上帶着慣常的笑意,抱歉地說:“不好意思,馬上就走。”他提着原封未動的兩杯熱飲,轉身上了車,對李司機說:“回家吧!”
春節前三天,酒吧老板來發了紅包,藍月酒吧歇業放假。發廣告的工作也停了,顏曉晨算是徹底閑了下來。
給媽媽轉了一千塊後,賬戶裏還剩兩千多塊錢,她覺得這段時間沒有白幹。
整棟宿舍樓的人幾乎都走了,顏曉晨卻還是沒有去買車票。春節期間,學校的所有教職工都放假,宿舍封樓,她知道自己必須要離開,可是總忍不住一拖再拖。
大年二十九那天,一周沒有聯系的沈侯突然發來了短信:“這段時間太忙,把你給完全忘記了,突然想起應該問候一下你,應該已經到家了吧?忙着逍遙什麽?”
字裏行間流露着沈侯一貫的漫不經心,顏曉晨不知道該如何回複這條短信。她拿着手機,縮坐在冰冷的宿舍裏,呆呆地看着窗外。不知道是因為空氣污染,還是真的雲層太厚,看不到太陽,天空陰沉沉的,大白天卻有一種薄暮昏暝時分的灰暗,讓人如同置身于絕望的世界末日片中。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突然響了,顏曉晨看到來電顯示上的“沈侯”,忽然就覺得一切都變得有了色彩。
她剛接通電話,沈侯的聲音就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壓根兒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顏曉晨,你看到我的短信了嗎?”
沈侯的聲音很是火暴,顏曉晨以為是因為她回複短信不及時,小心翼翼地說:“看到了!”
“為什麽不回複我?”
“我……我正好在忙別的事,就沒來得及回複。”
“你在忙什麽?”
“也沒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