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Chapter (1)

我曾有個似夢非夢的夢境,明亮的太陽熄滅,而星星在暗淡的永恒虛空中失所流離。

——拜倫

早上,顏媽媽和王阿姨從菜市場回來,王阿姨看做中飯的時間還早,開始打掃衛生,先打掃樓上,再打掃樓下。

顏媽媽打掃完自己住的客房,看王阿姨仍在樓上忙碌,空蕩蕩的一樓就她一人,她有點悶,就上樓去看王阿姨。王阿姨正在打掃副卧室的衛生間,顏媽媽不好意思閑站着,一邊和王阿姨用家鄉話聊着家常,一邊幫忙整理卧室。王阿姨客氣了幾句,見顏媽媽執意要幫忙,知道她的性子,也就随她去了。

顏媽媽整理床鋪時,覺得不像是空着的房間,估摸着是曉晨和致遠偶爾用了這個卧室,也沒多想。

站在凳子上,擦拭櫃子時,為了把角落裏的灰塵也擦一擦,手臂使勁向裏探,結果一個不小心竟然把架子上的書都碰翻在地。顏媽媽趕忙蹲下去撿書,一個白色的信封從一本書裏掉了出來。顏媽媽雖然知道不能随便進小年輕的房間,現在的年輕人都很開放,一個不小心就會撞見少兒不宜的畫面,但她畢竟沒受過什麽教育,沒有要尊重他人隐私的觀念,撿起信封後,下意識地就打開了,想看看裏面是什麽。

兩張照片出現在她面前,孫悟空那張照片,她看得莫名其妙,沈侯和曉晨穿着西裝和婚紗合影的照片卻吓了她一大跳,再看看照片背後的字,她被吓得竟然一屁股軟坐在了地上。

什麽叫“至少我可以愛你一生,這是誰都無法阻止的”?是說程致遠也沒有辦法阻止嗎?還有這什麽“冰雪消融、黎明降臨”,是說等着曉晨和程致遠離婚嗎?

這個時候再看這個有人睡的卧室,一切就變得很可疑,難道曉晨晚上都睡這裏?難道是曉晨要求和程致遠分房?

也許因為曉晨在顏媽媽心裏已經有了劈腿出軌的不良記錄,顏媽媽對女兒的信任度為負數,越想越篤定、越想越害怕,氣得手都在抖。她生怕王阿姨發現了,急急忙忙把照片放回書裏,又塞回書架上。

顏媽媽愁眉苦臉,一個人郁悶地琢磨了半天,想着這事絕對不能讓程致遠知道!這事必須扼殺在搖籃,絕不能讓曉晨和沈侯又黏糊到一起!總不能像電視上演的那樣,孩子都有了,小夫妻鬧離婚吧?

顏媽媽做了決定,從現在開始,她要幫這個小家庭牢牢盯着曉晨,絕對不給她機會和沈侯接觸,等到生了孩子,忙着要養孩子,心思自然就會淡了。

中午,程致遠給顏曉晨打電話,問她要不要一起出去吃飯,顏曉晨說好啊。兩人不想撞見同事,去了稍微遠一點的一家西餐廳。

顏曉晨問:“怎麽突然想吃西餐了?”

程致遠說:“看你最近胃口不太好,應該是王阿姨的菜吃膩了,我們換個口味。”

顏曉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程致遠,程致遠回避了她的目光,若無其事地喝了口咖啡,微笑着問:“看我幹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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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你願意幫我,但是,我們只是形婚,你真的沒必要對我這麽好,你應該多為你自己花點心思,讓自己過得更好。”她仍舊不知道程致遠藏在心底的故事是什麽樣的,幫不到他什麽,只能希望他自己努力幫自己。

程致遠笑看着顏曉晨,“你怎麽知道我沒有為自己花心思?我現在正在很努力想讓自己的生活更好。”

這家夥的嘴巴可真是比蚌殼還緊!顏曉晨無奈,“好吧!你願意這麽說,我就這麽聽吧!”她一邊切牛排,一邊暗自翻了個白眼,喃喃嘟囔:“照顧我的食欲,能讓你的生活更好?騙鬼去吧!”

程致遠微笑地喝着咖啡,看着她随手放在桌上的手機,仍然是那個已經有磨損的舊手機。像是有一塊磚頭塞進了五髒六腑,感覺心口沉甸甸得憋悶,剎那間胃口全失。

顏曉晨擡頭看他,“你不吃嗎?沒胃口?”

程致遠笑笑,“我想節食,為了健康。”

顏曉晨驚訝地上下看他,“我覺得你不用。”

“你不是醫生。”程致遠把幾根冰筍放到顏曉晨盤子裏,示意她多吃點。突然,他看着餐廳入口的方向,微笑着說:“希望你的食欲不要受影響。”

“什麽?”

顏曉晨順着程致遠的目光,扭過頭,看到了沈侯,他竟然隔着一張空桌,坐在了他們附近,距離近得完全能看清對方桌上的菜肴。他坐下後,沖顏曉晨笑了笑,顏曉晨狠狠盯了他一眼,決然轉過了頭,餘光掃到了桌上的手機,她立即用手蓋住,裝作若無其事,偷偷摸摸地一點點往下蹭,把手機蹭到桌布下,藏到了包裏。

她以為自己做得很隐蔽,卻不知道程致遠全看在了眼裏。

程致遠微笑地喝着黑咖啡,第一次發現,連已經習慣于品嘗苦澀的他也覺得這杯黑咖啡過于苦澀了。

顏曉晨為了證明自己食欲絕對沒有受影響,低着頭,專心和她的餐盤搏鬥。

程致遠一直沉默,看她吃得差不多了,再吃下去該撐了時,突然開口說:“沈侯竟然用那麽平和的目光看我,不被他讨厭仇視,我還真有點不習慣,最近發生了什麽事?”

這下顏曉晨真沒胃口了,她放下刀叉,低聲說:“他知道孩子是他的了。”

程致遠正在喝咖啡,一下子被嗆住了,他拿着餐巾,捂着嘴,狂咳了一會兒才平複。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咳嗽,他的臉色有點泛白,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顏曉晨把檸檬水遞給他,“要喝口水嗎?”

程致遠擡了下手,示意不用。他的神情漸漸恢複了正常,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怎麽會這樣?”

顏曉晨懊惱地說:“是我太蠢了,被侯月珍拿話一詐就露餡兒了。”

程致遠像是回過神來,說:“懊惱已經發生的事,沒有意義。你打算怎麽辦?”

“我不知道。”顏曉晨自嘲,“我能做什麽呢?我不能改變孩子和他們有血緣關系的事實,又沒有勇氣拿把刀去殺了侯月珍!”

程致遠沉默了一瞬,也不知是說給曉晨,還是自己:“總會有辦法。”

他叫侍者來結賬,等結完賬,他說:“我們走吧!”

一直到顏曉晨離開,沈侯什麽都沒做,什麽都沒說,只是目光一直毫不避諱地膠着在顏曉晨身上。顏曉晨一直低着頭,完全不看他。程致遠看了眼沈侯,輕輕攬住顏曉晨的腰,把曉晨往自己身邊拉了拉,用自己的身體隔絕了沈侯的視線。

晚上,回到家,顏曉晨覺得媽媽有點奇怪,可又說不出來究竟哪裏奇怪,硬要說的話,大概就是對程致遠更殷勤了一點,對她更冷了一點。吃過飯,顏曉晨幫媽媽收拾碗筷時,媽媽趁着程致遠不在廚房,壓着聲音問:“你為什麽和致遠分房睡?”

顏曉晨一愣,自以為理解了媽媽的怪異,幸好她早想好了說辭,若無其事地說:“我懷着寶寶,晚上睡覺睡不實,老翻身,不想影響致遠休息,就換了個房間。”

“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你們小夫妻吵架。”

“怎麽會呢?你看我和致遠像是在吵架嗎?”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洗着碗,什麽都沒再說。

收拾完碗筷,看了會兒電視,顏曉晨上了樓。

程致遠沖了個澡後,去書房工作了,顏曉晨暫時霸占了主卧室。她打開電腦,本來想看點金融資料,卻看不進去,變成了靠在沙發上發呆。

手機響了,顏曉晨打開,是沈侯的微信,“今天中午,我看到你了。我是因為想見你,特意去的那家餐館,但你不用擔心,我會克制,不會騷擾到你的生活。現在,你的身體最重要,書上說孕婦需要平靜的心情、規律的作息,不管我多想接近你,我都不會冒着有可能刺激到你的風險。”

顏曉晨冷哼,說得他好像多委屈!

沈侯知道顏曉晨絕對不會回複,甚至不确定她能看到,卻只管自己發消息:“你什麽時候産檢?我很想要一張孩子的B超照片。”

顏曉晨對着手機,惡狠狠地說:“做夢!”

雖然顏曉晨從不回複沈侯的微信,沈侯卻像他自己說的一樣,不管她是否回複,不管她有沒有看到,仍舊自言自語地傾訴着他的心情。

……

今天我坐在車裏,看到程致遠陪你去醫院了。我知道他在你最痛苦時給了你幫助和照顧,我應該感激他替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但那一刻,我還是覺得讨厭他!我太嫉妒了,我真希望能陪你一起做産檢,親眼看到我們的寶寶,聽他的心跳,但我知道你不會願意。我只能看着另一個男人陪着你去做這些事,連表示不高興的權利都沒有!

……

以前走在街上看到孩子沒有絲毫感覺,可自從知道自己要做爸爸了,每次看到小孩,就會忍不住盯着別人的寶寶一直看。你想過孩子的名字了嗎?我給寶寶想了幾個名字,可都不滿意。

……

自從知道所有事,我很長時間沒有和爸爸、媽媽說話了,每天我都在外面四處游蕩,寧可一個人坐在酒吧裏發呆,都不願回家。今天回家時,爸爸坐在客廳裏看無聊的電視劇,特意等着我,我知道他想說話,但最終他沒有開口,我也沒有開口。他們以為我恨他們,其實,我并不恨,也許因為我也要做父親了,我能理解他們,我只是暫時不知道如何面對他們。我恨的是自己,為什麽高三的時候會迷戀上玩游戲?如果不是我高考失手考差了,媽媽用不着為了讓我上大學去擠掉你的名額,你爸爸也就不會去省城教育局讨說法,也不會發生那場車禍。如果我能好好學習,靠自己考進大學,也許我們會有一個相似的開始,卻會有一個絕對不同的結局。

……

去你的辦公樓外等你下班,想看你一眼,卻一直沒有看到你。我漫無目的地開着車,開到了學校。坐在我們曾經坐過的長椅上,看着學校裏的年輕戀人旁若無人的親密,忍不住微笑,甜蜜和苦澀兩種極端的感覺同時湧現。不過才畢業一年,可感覺上像是已經畢業十年了。我很嫉妒曾經的那個自己,他怎麽可以過得那麽快樂?

……

今天在酒吧裏碰見了吳倩倩,表面上她是我的助理,似乎職業前途大好,但只有她和我知道,她過着什麽樣的日子。因為沒有辦法接受你的離開,我一直遷怒于她,聘用她做助理,只是為了發洩自己的怒火。後來雖然明白,不管有沒有她,我和你的結局早在你我相遇時,就已經注定,但如果沒有她,我們至少可以多一點快樂,少一點苦澀。人生好像是一步錯、步步錯,看着她痛苦地買醉、無助地哭泣,曾經對她的憤怒突然消失了,也許我的人生也在一步錯、步步錯,我對她的痛苦無助多了一分感同身受的慈悲心,不再那麽憤怒。也許這世界上每個犯錯的人,都應該有一次被原諒的機會,我渴望得到那一次機會,她應該也渴望吧?

……

今天在辦公室裏,我告訴吳倩倩,如果她願意,我可以給她安排另外一份工作,幫她重新開始。她驚駭得目瞪口呆,以為我又有什麽新花招來折磨她。當她确認我是認真的,竟然哭得泣不成聲。她第一次對我說了對不起,那一刻,我真正釋然了。我目送着她走出辦公室,一步步消失在長長的走廊盡頭,像是目送着自己年少輕狂的歲月也一步步穿過時光長廊,消失遠去。

……

晚上被公司的一群年輕設計師拽去唱歌,聽到那些女孩唱梁靜茹的歌,忽然心痛到幾乎無法呼吸。小小、小小、小小、小小……

……

我現在在你家樓下,一層層數着樓層,尋找屬于你的窗口。我知道你就在那裏,可是我碰不到你。這個世界上竟然有這麽遙遠的距離,無論我有多少力氣,無論我賺多少錢,都沒有辦法縮短你和我之間距離。

……

有時候,我很樂觀,覺得世上沒有不能解決的事,在人生的這場旅途中,我們只是暫時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只要我的心還在你身上,我就帶着找到你的GPS,不管你走得多遠,不管你藏在哪裏,我都能找到你,和你重新聚首。可有時候,我很悲觀,這世上真的有不能解決的事,我觸碰不到你,我聽不到你的聲音,我不知道你今天過得如何,這一刻你是否開心。你的快樂,我不能分享,你的難受,我無法安慰,你的現在我無法參與,你的未來和我無關,我唯一擁有的只是你的過去。我以為我帶着找到你的GPS,可也許随着時間,突然有一天,它會用機械冰冷的聲音告訴我:對不起,因為系統長久沒有更新,無法确認你的目的地。

……

顏曉晨每次看到沈侯發送來的消息,都十分恍惚。她從不回應他的信息,想盡了一切辦法躲避他,在他觸碰不到她時,她也觸碰不到他,她擁有的也只是他的過去。他的改變是那麽大,透過這些點滴消息,感受到的這個男人已經讓她覺得陌生,不再是那個快樂飛揚、自信霸道的少年。也許強大的命運早就用機械冰冷的聲音對他們說了“對不起”,只是他們都沒有聽到而已。

是不是另一個空間真的會有一個小小和一個猴子?在那個空間,他們不用擔心自己的GPS會因為系統無法更新而找不到對方,因為他們不會分開,他們的旅途一直在一起,手牽着手一起經歷人生風雨。

周六下午,魏彤來看顏曉晨。

來之前,她絲毫沒客氣地提前打電話點了餐,清蒸鲈魚、蔥油爆蝦……食堂裏,這些東西都不新鮮,十分難吃,飯店裏又太貴,正好到曉晨這裏打牙祭。

魏彤和顏曉晨一邊吃零食、一邊叽叽咕咕聊天。程致遠在樓上的書房工作,沒有參與女士們的下午茶話會。

顏媽媽自從知道魏彤也是沈侯的同學後,就留了個心眼,時不時裝作送水果、加水,去偷聽一下,還真被她聽到幾句。應該是魏彤主動說起的,好像是她碰到過沈侯,感慨沈侯變化好大,變得沉穩平和,沒有以前的跋扈銳氣。自始至終曉晨沒有接腔,魏彤也覺得在程致遠家說這個人有點不妥當,很快就說起了另外的話題。聽上去一切正常,但沈媽媽留意到魏彤說沈侯時,曉晨把玩着手機,面無表情,目無焦距,似乎又有點不對頭。魏彤吃過晚飯,揉着吃撐的肚子,告辭離去。

程致遠和顏曉晨送她下樓,順便打算在附近散一會兒步,算是孕婦式鍛煉身體。

顏媽媽洗完碗,走到客廳,想要看電視,突然想起什麽,一個骨碌站起來,四處找,卻沒有找到。

顏媽媽仔細想了想,确定剛才曉晨送魏彤出門時,穿的是條及膝連衣裙,沒有口袋,因為只是在樓下散步,程致遠又陪着她,她也沒有帶包,兩手空空,什麽都沒拿。可之前曉晨一直放在手邊的手機卻不在客廳,她放哪裏去了?又是什麽時候放到了別處?

顏媽媽上了樓,雖然屋子裏沒有一個人,她卻屏息靜氣、蹑手蹑腳。

在床頭櫃裏翻了一圈,只有一個連保護屏幕的塑膠都還沒撕下的新手機;又在衣櫃裏小心找了一遍,什麽都沒有。但顏曉晨是顏媽媽養大的,她藏東西的習慣,顏媽媽不敢說百分百了解,也八九不離十,所以她以前找曉晨藏的錢總是一找一個準。最後,她終于在枕頭下面找到了。

手機有打開密碼,四位數。但顏媽媽剛到上海時,兩人居住的屋子很小,曉晨用手機時,又從不回避她,顏媽媽記得看過她輸入密碼,是她自己的生日,月份加日期。

顏媽媽輸入密碼,手機打開了。她看着手機上的圖标,嘀咕:“怎麽看呢?短信……對!還有微信……”剛到上海時,沈侯和曉晨都教過她使用微信,說是很方便,對着手機說話就行,正好适合她這樣打字極度緩慢、又不喜歡打字的人。沈侯幫她也安裝了一個微信,可因為需要聯系的人很少,用得也很少。

顏曉晨和程致遠送走魏彤後,散了四十分鐘步,開始往家走。

電梯門緩緩合攏,形成了一個小小的封閉空間,只有程致遠和顏曉晨兩人。程致遠突然說:“好幾天沒看到沈侯了,他竟然什麽都沒做,讓我總覺得很不真實。”

顏曉晨盯着電梯上一個個往上跳的數字,面無表情地說:“他說孕婦的身體最大,我應該保持平靜的心情,他不會做任何事情來刺激我。”

程致遠愣了一愣,笑着輕籲了口氣,感慨地說:“男孩和男人最大的區別,不是年齡,而是一個總是忙着表達自己、證明自己,生怕世界忽略了他,一個懂得委屈自己、照顧別人,克制自己、成全別人。沈侯挺讓我刮目相看!”

顏曉晨說不清楚心裏是什麽滋味,緊緊地抿着唇,不讓情緒洩露。程致遠輕聲問:“你考慮過離開上海嗎?”

“啊?公司要在北京開分公司?你要離開上海?”

“不是我,而是你。去北京,并不能阻擋沈侯,他會追到北京。難道你打算永遠這樣一個克制、一個躲避,過一輩子嗎?我知道你投訴過小區保安讓非住戶的車開了進來,但小區保安并不能幫你阻擋沈侯。孩子出生後,你又打算怎麽辦?”

電梯門開了,兩人卻都沒有走出電梯,而是任由電梯門又關上,徐徐下降。

顏曉晨苦笑,“那我能怎麽辦?沈侯家的公司在全中國都有分公司,就算離開了上海,我能逃到哪裏去?”

“我們去國外!”

顏曉晨震驚地看着程致遠,似想看他是不是認真的。

電梯停住,一個人走進了電梯,背對他們站在電梯門口,兩人都沒有再說話。電梯到了一樓,那人走出了電梯。沒有人進電梯,電梯門合攏,又開始往上走,程致遠沒有看顏曉晨,聲音平穩地說:“國內的公司有喬羽,我在不在國內不重要。我在美國和朋友有一家小基金公司,你要不喜歡美國,我們可以去歐洲。世界很大,總有一個地方能完全不受過去的影響,讓一切重新開始。”

他是認真的!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一直以來,她都在努力遺忘過去的陰影,讓一切重新開始,但現在,她不知道了,“我、我媽媽怎麽辦?”

“可以跟我們一起走,也可以留在國內,我會安排好一切。我爸爸媽媽都在,你媽媽今年才四十四,還很年輕,身體健康,十年內不會有任何問題。或者你可以換個角度去想,假想成你要出國求學,一般讀完一個博士要五年,很多你這個年紀的人都會離開父母。”

顏曉晨知道程致遠說得沒有問題,他爸媽一個是成功的商人,一個退休前曾經是省城三甲醫院的副院長,有他們在,不管什麽事都能解決,而且媽媽現在和兩個姨媽的關系修複了,還會有親戚照應。可她究竟在猶豫什麽?年少時,待在小小的屋子裏,看着電視上的偶像劇,不是也曾幻想過有一日,能飛出小城市,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嗎?

他們忘記了按樓層按鈕,電梯還沒有到達他們住的樓層,就停了,一個人走進來,電梯開始下降。

兩個人都緊抿着唇,盯着前面。

電梯再次到了一樓,那人走出電梯後,程致遠按了一下他們家所在樓層的按鈕,電梯門再次合攏。

他低聲問:“你覺得怎麽樣?”

“好像……可以,但我現在腦子很亂……程致遠,我不明白,你是自己想離開,還是為了我?如果是為了我,我根本不敢接受!我一無所有,我拿什麽回報你?”

程致遠凝視着顏曉晨,“我已經擁有最好的回報。”

“我不明白……”

電梯到了,門緩緩打開。

程致遠用手擋住電梯,示意顏曉晨先走,“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我做的每個決定都是我深思熟慮、心甘情願的決定,你不用考慮我,只考慮你自己。你好好考慮一下,如果可以,我就開始安排。”

顏曉晨沉默了一瞬,點點頭,“好的。”

兩人并肩走向家門,剛到門口,門就打開了。顏媽媽臉色鐵青,雙目泛紅,像是要吃了顏曉晨一般,怒瞪着她。

顏曉晨和程致遠呆住了。

未等他們反應,顏媽媽“啪”一巴掌,重重扇在了顏曉晨臉上,顏曉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着媽媽,“媽媽,為什麽?”

“你問我為什麽?”顏媽媽氣得全身都在抖,她還想再打,程致遠一手握住顏媽媽的手,一手把顏曉晨往自己身後推了一下。

顏媽媽掙紮着想推開程致遠,卻畢竟是個女人,壓根兒推不動程致遠,程致遠說:“媽,您有什麽事好好說!”

顏媽媽指着顏曉晨,豆大的眼淚一顆顆滾了下來,“顏曉晨!你告訴我,你爸爸是怎麽死的?你肚子裏的孩子又是誰的?”

顏曉晨的腦袋轟一下炸開了,她踉踉跄跄後退了幾步,絕望地想:媽媽知道了!媽媽知道了!

程致遠也傻了,一個小時前,他們下樓時,一切都正常,再上樓時,竟然就翻天覆地了。

顏媽媽狠命地用力想掙脫程致遠,可程致遠怕她會傷害到曉晨,不管她推他、打他,他就是不放手。顏媽媽又怒又恨,破口大罵起來:“程致遠,你放開我!孩子根本不是你的,你護着他們有什麽好處?戴綠帽子,替別人養孩子很有臉面嗎?就算自己生不出來,也找個好的養!你小心你們程家的祖宗從祖墳裏爬出來找你算賬……”

顏媽媽是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罵大街的話越說越難聽,程致遠雖然眉頭緊鎖,卻依舊溫言軟語地勸着:“媽媽,只要我在,不會讓你動曉晨的!你先冷靜下來……”

顏媽媽拗不過程致遠,指着顏曉晨開始罵:“你個短命的讨債鬼!我告訴你,你要還認我這個媽……呸,老娘也不喜歡做你媽!你要還有點良心,記得你爸一點半點的好處,你給我趕緊去醫院把孩子打掉!你打了孩子,和沈侯斷得幹幹淨淨了,我就饒了你!否則我寧可親手勒死你,權當沒生過你這個讨債鬼,也不能讓你去給仇人傳宗接代!從小到大,只要有點好東西,你爸都給你,寧可自己受罪,也不能委屈了你!可你的心到底是怎麽長的?肚子裏揣着那麽個惡心東西,竟然還能睡得着?你爸有沒有來找你?他死不瞑目,肯定會來找你……”

顏曉晨直勾勾地看着媽媽,臉色煞白,爸爸真的會死不瞑目嗎?

程致遠看顏媽媽越說越不堪、越來越瘋狂,也不知道她哪裏來的蠻力,他竟然都快要拽不住她,他對顏曉晨吼:“曉晨,不要再聽了!你去按電梯,先離開!按電梯,走啊!”

電梯門開了,在程致遠焦急擔心的一遍遍催促中,顏曉晨一步步退進了電梯。

随着電梯門的合攏,顏媽媽的哭罵聲終于被阻隔在了外面,但顏曉晨覺得她的耳畔依舊響着媽媽的罵聲:“你爸爸死不瞑目,他會來找你!”顏曉晨失魂落魄地走出大廈。

已經九點,天早已全黑,沒有錢、沒有手機,身上甚至連片紙都沒有。

顏曉晨不知道該去哪裏,卻又不敢停,似乎身後一直有個聲音在對她哭嚷“把孩子打掉、把孩子打掉”,她只能沿着馬路一直向前走。

在家鄉的小縣城,這個時間,大街上已經冷冷清清,但上海的街道依舊燈紅酒綠、車水馬龍。

顏曉晨突然想起了五年前來上海時的情形,她一個人拖着行李,走進校園。雖然現代社會已經不講究披麻戴孝,但農村裏還是會講究一下,她穿着白色的T恤、黑色的短褲,用一根白色塑料珠花的頭繩紮了馬尾。她的世界就像她的打扮,只剩下黑白兩色,那時她的願望只有兩個:拿到學位,代爸爸照顧好媽媽。

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但是從來沒有做好,學位沒有拿到,媽媽也沒有照顧好!

難道真的是因為從一開始就錯了?

因為她茫然地站在校園的迎新大道上,羨慕又悲傷地看着來來往往、在父母陪伴下來報到的新生時,看見了沈侯。沈侯爸媽對沈侯的照顧讓她想起了自己爸爸為自己所做的一切,而沈侯對爸爸媽媽的體貼讓她想起了自己想為爸爸做、卻一直沒來得及做的遺憾。

是不是因為她看見了不該看見的人,喜歡了不該喜歡的人,所以爸爸一直死不瞑目?

顏曉晨不知道自己究竟走了多久,只是感覺連上海這個繁忙得幾乎不需要休息的城市也累了,街上的車流少了,行人也幾乎看不到了。

她的腿發軟,肚子沉甸甸的,似乎有什麽東西要往下墜,她不得不停了下來,坐在了馬路邊的水泥臺階上。看着街道對面的繁華都市,高樓林立、廣廈千間,卻沒有她的三尺容身之地,而那個她出生長大的故鄉,自從爸爸離去的那天,也沒有了能容納她的家。

一陣陣涼風吹過,已經六月中旬,其實并不算冷,但顏曉晨只穿了一條裙子,又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她不自禁地打着寒戰,卻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在打寒戰,仍舊呆呆地看着夜色中的輝煌燈火,只是身子越縮越小,像是要被漆黑的夜吞噬掉。

沈侯接到程致遠的電話後立即沖出了家門。

在沈侯的印象裏,不管任何時候,程致遠總是胸有成竹、從容不迫的樣子,可這一次,他的聲音是慌亂的。剛開始,沈侯還覺得很意外,但當程致遠說曉晨的媽媽全知道了時,沈侯也立即慌了。

程致遠說曉晨穿着一條藍色的及膝連衣裙,連裝東西的口袋都沒有,她沒帶錢、沒帶手機,一定在步行可及的範圍內,但是沈侯找遍小區附近都沒有找到她。沒有辦法的情況下,他打電話叫來了司機,讓司機帶着他,一寸寸挨着找。

已經淩晨三點多,他依舊沒有找到曉晨。沈侯越來越害怕,眼前總是浮現出顏媽媽揮舞着竹竿,瘋狂抽打曉晨的畫面。這世上,不只竹竿能殺人,言語也能殺人。

沈侯告訴自己曉晨不是那麽軟弱的人,逼着自己鎮定下來。他根據曉晨的習慣,推測着她最有可能往哪裏走。她是個路盲,分不清東西南北,認路總是前後左右,以前兩人走路,總會下意識往右拐。

沈侯讓司機從小區門口先右拐,再直行。

“右拐……直行……直行……右拐……直行……停!”

他終于找到了她!

清冷的夜色裏,她坐在一家連鎖快餐店的水泥臺階上,冷得整個身子一直在不停地打哆嗦,可她似乎什麽都感覺不到,蜷縮在冰冷的水泥臺階上,面無表情地盯着虛空。他的小小,已經被痛苦無助逼到角落裏,再無力反抗,一個瞬間,沈侯的眼淚就沖到了眼眶裏,他深吸了口氣,把眼淚逼了回去,車還沒停穩,他就推開車門,沖下了車。

沈侯像旋風一般刮到了曉晨身邊,卻又膽怯了,生怕吓着她,半跪半蹲在臺階下,小心地說:“小……曉晨,是我!”

顏曉晨看着他,目光逐漸有了焦距,“我知道。”

沈侯一把抱住了她,只覺得入懷冰涼,像是抱住了一個冰塊。顏曉晨微微掙紮了一下,似乎想推開他,但她的身體不停地打着哆嗦,根本使不上力。

沈侯打橫抱起她,小步跑到車邊,把她塞進車裏,對司機說:“把暖氣打開。”他自己從另一邊上了車。

本來顏曉晨沒覺得冷,可這會兒進入了一個溫暖的環境,就像有了對比,突然開始覺得好冷,身體抖得比剛才還厲害,連話都說不了。

沈侯急得不停地用手搓揉她的胳膊和手,車裏沒有熱水,也沒有毯子,他自己又一向不怕冷,沒穿外套,幸好司機有開夜車的經驗,知道晚上多穿點總沒錯,出門時在T恤外套了件長袖襯衣。沈侯立即讓司機把襯衣脫了,蓋在顏曉晨身上。

司機開車到24小時營業便利店,買了兩杯熱牛奶,沈侯喂着顏曉晨慢慢喝完,才算緩了過來。

沈侯依舊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摩挲着她的胳膊,檢查着她體溫是否正常了。顏曉晨抽出手,推了他一下,自己也往車門邊挪了一下。

沈侯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輕聲說:“車門有點涼,別靠車門太近。”

他主動挪坐到了另一側的車門邊,留下了絕對足夠的空間給顏曉晨。

顏曉晨說:“怎麽是你來找我?程致遠呢?”

沈侯說:“曉晨,你先答應我不要着急。”

顏曉晨苦笑,“現在還能有什麽事讓我着急?你說吧!”

“程致遠在醫院,他沒有辦法來找你,所以給我打電話,讓我來接你。”

顏曉晨無奈地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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