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Chapter (1)
為了自己,我必須饒恕你。一個人,不能永遠在胸中養着一條毒蛇;不能夜夜起身,在靈魂的園子裏栽種荊棘。——王爾德
學生宿舍,一大早樓道裏就傳來細碎的走路聲和說話聲,顏曉晨睡得很淺,立即就驚醒了。
她拿出手機,習慣性地去看時間,想看看還要多久上班,卻很快意識到那是程致遠施舍給她的工作,她不用再去上班了。還有這個手機,也是他施舍給她的,她不應該再用了。
嚴格來說,她辛苦存在銀行卡裏的錢也是他給的,她不應該再花一分。但是,如果把這一切都還給了程致遠,她拿什麽去支付媽媽的醫療費?她的衣食住行又該怎麽辦?
如果真把程致遠施舍給她的都立即還給他,似乎一個瞬間,她就會變得身無分文、一無所有,在這個每喝一口水都要花錢的大都市裏寸步難行。原來,她已經和程致遠有了如此深切的關系,想要一刀兩斷、一清二楚,只怕必須要像哪吒一樣,割肉還母、剔骨還父,徹底死過一次才能真正還清楚。
想到和程致遠從陌生到熟悉、從疏遠到親密、從戒備到信任的點點滴滴,顏曉晨的眼淚又要滾下來,她曾經覺得他是她噩夢般生命中唯一的幸運,是上天賜給她的天使,可沒想到他原來真是堕落天使,會帶着人墜入地獄。
無論如何,就算是死,也要還清楚!
顏曉晨忍着淚,決定先從還手機做起。
她正打算打開手機,拿出SIM卡,手機響了。本來不打算接,掃了眼來電顯示,卻發現是媽媽的電話。
用程致遠給的手機接媽媽的電話?顏曉晨痛苦地猶豫着。
這是媽媽自住院後第一次給她打電話,最終,對媽媽的擔心超過了可憐的自尊。她含着眼淚,接通了電話,卻不敢讓媽媽聽出任何異樣,盡量讓聲音和平時一模一樣,“媽媽!”
“你昨天沒來醫院。”媽媽的語氣雖然很冰冷生硬,卻沒有破口大罵,讓顏曉晨稍微輕松了一點。
“我中午去了,但沒敢進病房去見你。”
“你也知道做了見不得人的事?”
顏曉晨的眼淚簌簌而落,不敢讓媽媽聽出異樣,只能緊緊地咬着唇,不停地用手擦去眼淚。
顏媽媽說:“你中午休息時,一個人來一趟醫院,我有話和你說。如果你不願意來,就算了,反正你現在大了,我根本管不動你,你要不願認我這個媽,誰都攔不住!”顏媽媽說完,立即挂了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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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曉晨看着手機,捂着嘴掉眼淚。
幾分鐘前,她還天真地以為,只要她有割肉剔骨的決心,就一定能把一切都還給程致遠,但現在,她才發現,連一個手機她都沒辦法還,媽媽仍在醫院裏,她要保證讓醫院和媽媽随時能聯系到她。曾經,她因為媽媽,痛苦地扔掉了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現在,卻要因為媽媽,痛苦地保留另一個不該保留的手機,為什麽會這樣?
程致遠昨天晚上有沒有再做噩夢,她不知道,但現在,她就活在他給的噩夢中,掙不開、逃不掉。
顏曉晨洗漱完,就想離開。
魏彤叫:“你還沒吃早飯!”
顏曉晨笑了笑說:“別擔心,我上班的路上會買了早點順便吃。”
“哦,那也好!”魏彤看顏曉晨除了臉色差一點,眼睛有點浮腫,別的似乎也正常,她笑着說:“晚上我等你一起吃晚飯,咱們好好聊聊。”顏曉晨邊關宿舍門,邊說:“好!晚上見!”
顏曉晨走出宿舍樓,看着熙來攘往的學生,愣愣地想了一會兒,才想清楚自己可以暫時去哪裏。
她走到大操場,坐在操場的臺階上,看着熱火朝天鍛煉的學生們。
以前,她心情低落時,常常會來這裏坐一會兒,她喜歡看同齡人揮汗如雨、努力拼搏的畫面,那讓她覺得她并不是唯一一個在辛苦堅持的人,相信這個世界是公平的。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并不公平,有人天生就幸運一點,有人天生就運氣差,而她很不幸的屬于後者。
一個人坐在了她身旁,顏曉晨沒有回頭看,憑着直覺說:“沈侯?”
“嗯。”
“你不需要上班嗎?”
“人生總不能一直在辛苦奮鬥,也要偶爾偷懶休息一下。”
一個食品袋遞到了她眼前,一杯豆漿、一個包子、一個煮雞蛋,以前她上學時的早餐标準配置,每天早上去上課時順路購買,便宜、營養、方便兼顧的組合,她吃了幾乎四年。
顏曉晨接了過去,像上學時一樣,先把雞蛋消滅了,然後一手拿豆漿,一手拿包子,吃了起來。吃着、吃着,她的眼淚無聲無息地滑落。大學四年的一幕幕回放在眼前,她以為那是她生命中最黑暗的時期,咬着牙挨過去就能等到黎明,卻不知道那只是黑暗的序幕,在黑暗之後并不是黎明,而是更冰冷的黑暗。如果她知道堅持的結果是現在這樣,那個過去的她,還有勇氣每天堅持嗎?
沈侯把一張紙巾遞給顏曉晨,顏曉晨用紙巾捂住臉,壓抑地抽泣着。沈侯伸出手,猶豫了一瞬,一咬牙,用力把顏曉晨摟進了懷裏。顏曉晨掙紮了幾下,無力地伏在了他懷裏,痛苦地哭着。
那麽多的悲傷,她的眼淚迅速浸濕了他的襯衣,灼痛着他的肌膚,沈侯緊緊地摟着她,面無表情地眺望着熟悉的操場、熟悉的場景,眼中淚光隐隐。
大學四年,他曾無數次在這裏奔跑嬉鬧,曾無數次偷偷去看坐在看臺上的顏曉晨。在朝氣蓬勃的大學校園,她獨來獨往的柔弱身影顯得很不合群。當他在操場上肆意奔跑、縱聲大笑時,根本不知道這個坐在看臺上的女孩究竟承受着什麽。當年,他幫不了她,現在,他依舊幫不了她。
沈侯知道曉晨的悲傷痛苦不僅僅是因為他,還因為程致遠。某個角度來說,他媽媽和程致遠都是殺死曉晨父親的兇手,但曉晨對他媽媽沒有感情,對程致遠卻有喜歡、信任,甚至可以說,在這幾個月裏,他是她唯一的依賴和溫暖,正因為如此,她現在的痛苦會格外強烈。沈侯不是在意曉晨恨程致遠,但所有的恨首先折磨的是她自己,他不想她因為要逼自己去恨程致遠而痛苦。
沈侯無聲地籲了口氣,說:“以前的我要是知道我現在說的話,肯定會吃驚地罵髒口。曉晨,我不是想為程致遠說好話,但有的話不吐不快。你昨天罵程致遠是瘋子,我倒覺得,他不是瘋子,是傻子!做唯一的知情者,天天面對你和你媽媽,他會很享受嗎?你恨自己付出了信任和感激,可你的信任和感激實際就是最好的刑具,每天都在懲罰折磨他。在你不知道時,他已經每天都像你現在一樣痛苦了。”
曉晨沒有說話,可沈侯感覺到她在認真地傾聽。
沈侯說:“我不會原諒程致遠娶了你,但我必須為他說句公道話。程致遠并不是為了不讓自己做噩夢,才選擇欺騙你!應該說,他以前只是晚上做噩夢,可自從他選擇了欺騙你、娶你的那天起,他不但要晚上做噩夢,連白天都生活在噩夢中!”
顏曉晨哽咽地說:“沒有人逼他這麽做!”
“是沒有人逼他這麽做,但他愛你,他寧可自己日日夜夜做噩夢,也想陪着你熬過所有痛苦,他寧可自己一直被良心折磨,也希望你能笑着生活。”
顏曉晨一下子擡起了頭,震驚地瞪着沈侯。她看沈侯的表情不像是開玩笑,用力地搖搖頭,“不可能!”
沈侯說:“你完全不知道,只是因為他恐懼愧疚到什麽都不敢表露。就算他欺騙了你,也是用他的整個人生做代價。”
顏曉晨半張着嘴,完全沒有辦法接受沈侯說的話。
“曉晨,程致遠真的不是自私的瘋子,只是一個曾經犯了錯的傻子。我們都不是成心犯錯,但有時候,人生的意外就像地震,沒有任何人想,可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我輕松地要求你幫我代考,卻根本不知道我無意的一個舉動,會導致什麽可怕的結果,我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可饒恕,你卻原諒了我。只要我們都為自己的錯誤接受了足夠的懲罰,真心忏悔後,是不是該獲得一次被原諒的機會?”
“那怎麽能一樣?”
“那怎麽不一樣?”
顏曉晨猛地站了起來,哭着喊:“那是我爸爸的命!你們的錯誤,拿走的是我爸爸的命!”
沈侯也站了起來,用力拉住顏曉晨的手,強放在自己心口,想讓她感受到這一刻他的痛苦一點不比她少,“我們都知道!你以為只有你的眼淚是眼淚嗎?只有你的痛苦才是真的痛苦嗎?我們的淚水和你一樣是苦的!你的心在被淩遲時,我們的心也同樣在被淩遲!”
“但是,只有我和媽媽失去了最愛的人!”顏曉晨一邊落淚,一邊用力抽出手,決然轉身,離開了操場。
沈侯的手無力地垂下,他看着她的背影,一點點走出他的視線,低聲說:“不是只有你們,我們也失去了最愛的人!”
顏曉晨不想媽媽起疑,裝作仍在正常上班,掐着下班的時間趕到了醫院。到了病房,媽媽不在,她給媽媽打電話,媽媽說她在樓下的小花園裏散步,讓她下樓去找她。
顏曉晨下了樓,在噴水池邊的樹蔭下找到了媽媽。媽媽穿着藍色的條紋病號服,坐在長椅上,呆呆地看着噴水池,目光平靜到死寂。
顏曉晨走到她身邊,不敢坐下,輕輕叫了聲:“媽媽,我來了。”
媽媽像是仍在出神,沒有吭聲。
顏曉晨居高臨下地看着她,正好看到她的頭頂。才四十四歲,這個年紀的很多女人依舊風韻猶存,走到哪裏都不可能被當作老人,媽媽的頭發卻已經稀疏,還夾雜着不少白發,怎麽看都是個老人了。顏曉晨記得媽媽一家三姐妹,個個都長得不錯,但數媽媽最好看,一頭自來卷的長發,濃密漆黑,鵝蛋臉,皮膚白皙,雙眼皮的眼睛又大又亮,她都已經七八歲了,還有男人守在媽媽的理發店裏,想追求媽媽。但是,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像一株失去了園丁照顧的玫瑰花,迅速地枯萎凋謝,如今,再看不到昔日的美麗。
顏曉晨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不想當着媽媽的面哭,她悄悄抹去了眼淚。
媽媽像是回過神來,終于開口說話:“如果我能忘記你爸爸,也許我會好過很多,你也能好過很多,但是,我沒辦法忘記!你爸爸走了多久了?已經五年了!你知道我這些年的日子是怎麽過來的嗎?”
媽媽拉起了袖子,她的胳膊上有着一道道傷痕,累累疊疊,像是蜘蛛網一般糾結在一起,顏曉晨震驚地看着,她從不知道媽媽身體上有這些傷痕。
媽媽一邊撫摸着虬結的傷痕,一邊微笑着說:“活着真痛苦!我想喝農藥死,你又不讓我死,非逼着我活着!你在學校的那些日子,有時候,我回到那個陰冷的家裏,覺得活不下去,又想喝農藥時,就拿你爸爸沒有用完的剃胡刀,割自己。我得讓你爸爸提醒我,我再想死,也不能帶着你一塊兒死!”
顏曉晨的眼淚刷的一下,像江河決堤般湧了出來。
顏媽媽看了她一眼,說:“你別哭!我在好好跟你說話,你們不總是說要冷靜,要好好說話嗎?”
顏曉晨用手不停地抹着眼淚,卻怎麽抹都抹不幹淨。
媽媽苦笑了一聲說:“本來覺得自己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程致遠這樣能幹孝順的女婿,能享點晚福,但你懷着別人的孩子,和程致遠裝模作樣做夫妻,算什麽?我不好意思聽程致遠再叫我媽,也不好意思再接受他的照顧。醫生說我病情已經穩定,明天,我就出院,回老家!”
顏曉晨哭着說:“媽媽,我馬上和程致遠離婚!我不想留在上海了!我和你一起回老家,我可以去發廊工作,先幫人洗頭,再學着剪頭發,我會努力掙錢,好好孝順你!”
媽媽含淚看着顏曉晨,“你想和我一起回去?好!我們一起回家!媽媽答應你不再賭博,不再抽煙喝酒,我還年輕,也能去做活,不管你幹什麽,我們都可以好好過日子!但在回老家前,你要先做完一件事!”
顏曉晨一邊哭,一邊胡亂地點着頭,“我以後都會聽你的話!”這一生,她不停地和命運抗争,想超越她的出身,想上好大學,想去外面的世界,想過更好的生活;想改變爸爸死後的窘迫,想讓媽媽明白她能給她更好的生活,想證明自己的執着并不完全是錯的!但是她的抗争,在強大殘酷的命運面前,猶如蚍蜉撼樹。她已經精疲力竭,再抗争不動!也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如同親戚們所說,她就是沒那個命,她就應該老老實實待在小縣城,做一個洗頭妹,不要去想什麽大學,什麽更大的世界、更好的生活,那麽一切都不會發生。
媽媽說:“好!你去打掉孩子!”
顏曉晨如遭雷擊,呆呆地瞪着媽媽,身體不自禁地輕顫着。
“我知道你想留着孩子,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一想到沈侯他們一家害死了你爸,我就恨不得殺了他們全家!我沒有辦法接受你生一個和他們有關系的孩子,曉晨,不是我這個做媽媽的狠毒,我是真的沒有辦法接受!”顏媽媽哽咽着說:“你長大了,我老了,我不可能像小時候帶你去打針一樣,把你強帶到醫院,讓你打掉孩子。但你如果要留着孩子,這輩子你就永遠留在上海,永遠都不要回家鄉了!我明天就回鄉下,從今往後,不管我死我活,我過成什麽樣,我永不見你,你也永不要來見我,我就當我沒生過你,你也就當我已經死了!我們誰都不要再見誰,誰都不要再逼誰,好嗎?”顏曉晨一下子跪在了顏媽媽面前,淚如雨落,哀聲叫:“媽媽!求求你……”
媽媽也是老淚縱橫,“我已經想清楚了,這是我仔細想了幾夜的決定!你也仔細想想,明天我就去辦出院手續。”顏媽媽說完,站起身,腳步虛浮地走向住院樓。
顏曉晨哭得泣不成聲,癱軟在了地上。
顏曉晨像游魂一樣走出醫院,回到了學校。
程致遠和沈侯正在魏彤的宿舍樓下說話,程致遠知道顏曉晨不可能再回家住,收拾了一些換洗衣服和日用雜物送過來。他把行李箱交給沈侯,剛要走,就看到了顏曉晨,不禁停住了腳步。
顏曉晨看了程致遠一眼,卻像完全沒有看到一樣,沒有任何表情,直直地從他身邊走過,走向了宿舍。
沈侯以為自己也會被無視、被路過,卻完全沒想到,顏曉晨竟然直直走到他身前,抱住他,把臉貼在了他胸前。剎那間,沈侯的心情猶如蹦極,大起大落,先驚、後喜、再怕,竟然不知道該如何對顏曉晨。
他小心翼翼地問:“曉晨,發生了什麽事?是不是你媽媽知道程致遠的事了?”
顏曉晨不說話,只是閉着眼睛,安靜地靠在他懷裏,溫馨得像是仲夏夜的一個夢。
夏日的明媚陽光,高高的梧桐樹,女生宿舍的樓下,三三兩兩的學生,沈侯覺得時光好像倒流了,他們回到了仍在學校讀書時的光陰。沈侯輕輕抱住顏曉晨,閉上了眼睛。這一刻,擁抱着懷中的溫暖,一切傷痛都模糊了,只有一起走過的美好。
顏曉晨輕聲說:“不記前因、不論後果,遇見你、愛上你,都是我生命中發生的最美好的事情。我會仔細收藏着我們的美好記憶,繼續生活下去,你給我的記憶,會成為我平庸生命中最後的絢爛寶石。不要恨我!想到你會恨我,不管現在,還是将來,我都會很難過。”
“你說什麽?”
顏曉晨溫柔卻堅決地推開了沈侯,遠離了他的懷抱,她對他笑了笑,拉着行李箱,頭也不回地走進了宿舍樓。
沈侯和程致遠眉頭緊蹙,驚疑不定地看着她的背影。
清晨,魏彤還沒起床,顏曉晨就悄悄離開了宿舍。
按照醫生要求,她沒有吃早飯,空腹來到了醫院。
等候做手術時,顏曉晨看到一個三十來歲的女子蹲在牆角哭到嘔吐,卻沒有一個人管她,任由她號啕大哭。醫院真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地方,橫跨陰陽兩界,時時刻刻上演着生和死,大喜和大悲都不罕見。
顏曉晨穿着病人服、坐在病床上,隔着窗戶一直看着她,也許女人悲痛絕望的哭聲吸引了顏曉晨全部的注意,讓她竟然能像置身事外一樣,平靜地等候着。
顏媽媽走到顏曉晨的床邊,順着她的視線看着那個悲痛哭泣的女人。
顏媽媽冷漠堅硬的表情漸漸有了裂痕,眼裏淚花閃爍,整個臉部的肌肉都好似在抽搐,她緩緩伸出一只手,放在了顏曉晨的肩膀上。
顏曉晨扭過頭,看到媽媽眼裏的淚花,她的眼睛裏也有了一層隐隐淚光,但她仍舊對媽媽笑了笑,拍拍媽媽的手,示意她一切都好,“別擔心,只是一個小手術。”
顏媽媽說:“等做完手術,我們就回家。”
顏曉晨點點頭,顏媽媽坐在了病床邊的看護椅上。
因為孩子的月份已經超過三個月,錯過了最佳的流産時間,不能再做普通的人流手術,而是要做引産,醫生特意進來,對顏曉晨宣講手術最後的事項,要求她在手術潛在的危險通知單上簽字,表明自己完全清楚一切危險,并自願承擔進行手術。
“手術之後,子宮有可能出現出血的症狀,如果短時間內出血量大,會引發休克,導致生命危險。手術過程中,由于胎兒或手術器械的原因,可能導致産道損傷,甚至子宮破裂。手術過程中或手術後,發熱達38攝氏度以上,持續24小時不下降,即為感染,有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顏媽媽越聽臉色越白,當醫生把通知單拿給顏曉晨,顏曉晨要簽名時,顏媽媽突然叫了聲,“曉晨!”
顏曉晨看着媽媽,顏媽媽滿臉茫然無措,卻什麽都沒說。
顏曉晨笑了笑說:“不用擔心,這是例行公事,就算做闌尾炎的小手術,醫院也是這樣的。”
顏曉晨龍飛鳳舞地簽完字,把通知單還給了醫生。醫生看看,一切手續齊備,轉身離開了病房,“一個小時後手術,其間不要喝水、不要飲食。”顏媽媽呆呆地看着醫生離開的方向,神經高度緊張,一直無意識地搓着手。
一個護士推着醫用小推車走到顏曉晨的病床前,顏媽媽竟然猛地一下跳了起來,焦灼地問:“要做手術了?”
護士一邊戴醫用手套,一邊說:“還沒到時間,做手術前會有護士來推她去手術室。”
顏媽媽松了口氣,期期艾艾地問:“剛才醫生說什麽子宮破裂,這手術不會影響以後懷孕吧?”
護士瞟了顏曉晨一眼,平淡地說:“因人而異,有人恢複得很好,幾個月就又懷孕了,有人卻會終身不孕。”
顏媽媽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十分難看,顏曉晨低聲寬慰她:“媽,我身體底子好,不會有事的。”
“唰”一聲,護士拉上了簾子,告訴顏媽媽:“您需要回避一下嗎?我要幫她進行下體清洗和消毒,為手術做準備。”
“哦!好,我去外面!”顏媽媽面色蒼白地走出了病房,等在樓道裏。
她像只困獸一般,焦躁地走來走去,看到護士推着昏迷的病人從她身邊經過,想起了醫生的話,“出血、昏迷、休克……”顏媽媽越發心煩不安,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支煙,走到有窗戶的地方,打開窗戶,吸起了煙。顏媽媽正靠着窗戶,一邊焦灼地抽煙,一邊掙紮地思考着,突然有人沖到了她身後,遲疑了一下,叫道:“阿姨,曉晨呢?”
顏媽媽回過頭,看是程致遠,聽到他的稱呼,苦澀一笑。因為脆弱和自卑,不禁表現得更加好強和自傲。她吸着煙,裝作滿不在乎地說:“在準備手術,這是我們家的私事,你和曉晨已經沒有關系,不用你操心!”程致遠正要說話,沈侯神情焦急、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他的身後,沈爸爸和沈媽媽也滿臉驚慌、氣喘籲籲地跑着。
顏媽媽的臉色驟然陰沉了,她把剛抽了一半的煙扔到地上,用腳狠狠地踩滅,像一個準備戰鬥的角鬥士一般,雙目圓睜,瞪着沈侯的爸媽。
沈侯跑到顏媽媽面前,哀求地說:“阿姨,求你不要這麽逼曉晨。”
沈媽媽也低聲下氣地哀求:“我流産過兩次,太清楚這中間的痛苦了!您不管多恨我們,都不應該這麽對曉晨!孩子已經會動了,我們外人不知道,可曉晨日日夜夜都能感受到!”
沈爸爸也幫着求說:“您真不能這樣,就算孩子您不喜歡,可曉晨是您的親生女兒,您要顧及她啊!”
程致遠也說:“阿姨,曉晨在一開始就考慮過您的感受,不是沒想過打掉孩子,孩子兩個多月時,她進過一次手術室,都已經上了手術臺,她卻實在狠不下心,又放棄了!她承受了很多的痛苦,才下定決心要這個孩子!你這樣逼她,她會一生背負着殺了自己孩子的痛苦的。”
顏媽媽看着眼前四個人的七嘴八舌,突然悲笑了起來,“你們這樣子,好像我才是壞人,好像我才是造成眼前一切的罪魁禍首!”
四個人一下子都沉默了。
沈媽媽說:“我才是罪魁禍首!”
顏媽媽盯着眼前的女人,雖然匆匆忙忙趕來,臉色有點泛紅,眼睛也有點浮腫,可是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氣質出衆,能看出來常年養尊處優,頭發也是最好的發型師打理的,顯得整個人精幹中不失成熟女性的妩媚。這個女人從頭到腳都述說着她過着很好的日子,可是她和她的女兒呢?還有她已經死掉的老公呢?
顏媽媽忽然覺得這麽多年,她滿腔的憤怒和怨恨終于找到了一個正确的發洩口。之前,她恨曉晨,可曉晨只是個孩子,她也不知道自己的一時任性會導致那樣的事!她恨司機鄭建國,可鄭建國沒有喝酒、沒有超速、沒有違規,道德上也許有錯,法律上卻沒有任何過錯!
顏媽媽對他們的恨都是虛浮的,連她自己都知道只是一種痛苦無奈的發洩。但是,這一次,她确信她的恨對了,就是眼前的這個女人!是她仗着有錢有勢,妄想奪去本該屬于他們家曉晨的機會,才導致了一切的惡果!就是這個女人!曉晨的爸爸才會死!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怨恨女兒,折磨女兒!
就是這個女人!才讓她這些年活得生不如死,沉迷賭博,幾次想喝農藥自盡!
就是這個女人!曉晨才會進手術室,去做那個有很多危險的手術!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
顏媽媽滿腦子都好像有一個人在咆哮:如果不是她,就不會發生這可怕的一切!如果不是她,曉晨的爸爸還活着!都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護士推着醫用小推車從他們身旁走過,最上層的不鏽鋼醫用托盤裏放着剃刀、剪刀、酒精、紗布、鑷子……
顏媽媽腦子一片迷蒙,鬼使神差地悄悄抓起了剪刀,沖着沈媽媽狠狠刺了過去——當護士拉開簾子,離開病房時,顏曉晨發現媽媽沒在病房外。她擔心地走出了病房,吃驚地看到媽媽和沈媽媽面對面地站着,想到媽媽暴躁沖動的脾氣,顏曉晨急忙走了過去。
程致遠第一個發現了她,沈侯緊接着也發現了她,兩個人不約而同,都朝她飛奔了過來,沈爸爸看到兒子的舉動,下意識地扭頭看向兒子。他們的視線都鎖在了穿着病號服、臉色煞白的顏曉晨身上。
顏曉晨卻看到媽媽趁着護士沒注意,悄悄拿起了剪刀。她張開嘴,連叫聲都來不及發出,就盡全力向前沖了過去,從程致遠和沈侯的中間,擦身而過。
程致遠和沈侯堪堪停住腳步,回過頭,看到顏曉晨撞開了沈媽媽,她自己卻慢慢地彎下了腰。
直到那時,他們都還沒意識到那意味着什麽,只是下意識地向前跑,想扶住搖搖晃晃的曉晨。
電光石火的剎那,一切卻像放大的慢鏡頭,在他們的眼前,一格格分外清晰。曉晨慢慢地倒在了地上,病號服上已經全是血,顏媽媽伸着手,驚懼地看着地上的曉晨,一把染血的剪刀“咣當”一聲掉在了地上。
顏媽媽似乎終于反應過來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象,腳下一軟,跪在了顏曉晨身邊。她哆哆嗦嗦地伸出手想要扶起曉晨,卻被飛掠而到的沈侯狠狠推開了,沈侯抱着顏曉晨,腦內一片混亂,嘴裏胡亂說着:“不怕、不怕!這是醫院,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曉晨,還是在安慰自己。
顏曉晨痛得臉色已經白中泛青,神志卻依舊清醒,她靠在沈侯懷裏,竟然還擠了個笑出來,對護士說:“她是我媽媽,是我不小心撞上來的,只是個意外。”看護士将信将疑地暫時放棄了報警計劃,她松了口氣,又喘着氣艱難地說:“媽媽,不要再做傻事!”
顏曉晨肚子上的血就如忘記關了的水龍頭一般流個不停,迅速漫延開來,整個下身都是刺目的血紅,顏媽媽驚恐地看着曉晨,已經完全失去了語言功能,只是不停地喃喃重複:“小小、小小……”
沈侯的手上滿是濡濕的鮮血,他眼睛都急紅了,嘶吼着“醫生”,顏曉晨緊緊地抓住了他的手,漸漸地失去了意識。
急救室外。
顏曉晨被一群醫生護士飛速地推進急救室,顏媽媽被擋在了門外,她看着急救室的門迅速合攏,護士讓她坐下休息,她卻一直站在門口,盯着急救室的門,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是灰白色。
程致遠說:“阿姨,手術時間不會短,你坐下休息會兒。做手術的醫生是上海最好的醫生,我們又在醫院,是第一時間搶救,曉晨一定不會有事。”
顏媽媽在程致遠的攙扶下轉過身,她看到了沈媽媽。剛才,當所有人都心神慌亂時,是她第一個蹲下,搶過醫用紗布,按住曉晨的傷口,幫忙止血,表現得比護士還鎮靜;她喝令沈侯放開曉晨,讓曉晨平躺,喝令程致遠立即給他媽媽打電話,要院長派最好的醫生來做搶救手術。她表現得臨危不亂、鎮靜理智,可此時,她竟然站都站不穩,沈侯和沈爸爸一人一邊架着她的胳膊,她仍舊像篩糠一般,不停地打着哆嗦。
顏媽媽直勾勾地看着她,她也直勾勾地看着顏媽媽,像個啞巴一般,沒發出一絲聲音,只有豆大的淚珠一顆顆不停滾落。
顏媽媽心中激蕩的怒氣本來像是一個不斷膨脹的氣球,讓她幾乎瘋狂,但随着那沖動的一剪刀,氣球徹底炸了。顏媽媽此刻就像爆炸過的氣球,精氣神完全癟了,她喃喃問:“曉晨為什麽要救她?是她害了我們一家啊!”程致遠說:“也許曉晨并不像她以為的那麽恨沈侯的父母,不過更重要的原因,曉晨救的不是沈侯的媽媽,是阿姨你。”
顏媽媽茫然地看着程致遠。
程致遠用盡量柔和的語氣說:“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了一場車禍,讓曉晨失去了爸爸。如果再因為一次高考錄取的舞弊,導致一個殺人案,讓她失去了媽媽,她就真的不用活了。”
顏媽媽哭着說,“她要死了,我也不用活了!現在她這麽做,讓我将來怎麽去見她爸爸?”
程致遠沉默着沒有說話,把顏媽媽扶到椅子上坐好,又接了杯水,拿出顏媽媽治心髒的藥,讓她吃藥。
等顏媽媽吃完藥,他把紙杯扔進垃圾桶,走到顏媽媽面前幾步遠的地方,叫了聲:“阿姨!”
顏媽媽拍拍身邊的座位,疲憊地說:“曉晨的事一直在麻煩你,你也坐!”
程致遠屈膝,直挺挺地跪在了顏媽媽面前。
顏媽媽吓了一跳,想要站起,程致遠說:“阿姨,您坐着,我有話和您說。”他又對沈侯的爸爸和媽媽說:“叔叔和阿姨也聽一下,沈侯肯定還沒告訴你們。”
沈侯擔心地看了眼顏媽媽,“你确定要現在說嗎?”
程致遠說:“我不說,曉晨就要守着這個秘密。我已經太清楚守住這種秘密的痛苦了,我希望,當她做完手術,醒來後,能過得稍微輕松一點。”
顏媽媽困惑地問:“你究竟要說什麽?是說要離婚的事嗎?我知道了,也不會怪你!”
程致遠跪着說:“五年前的夏天,我在國內,就在省城。八月一號那天,我和鄭建國試駕一輛新車。那段路很偏僻,我又正在體驗新車的配置,沒有留意到公路邊有人,當我看到那個背着行李、提着塑料袋橫穿馬路的男人時,踩剎車已經晚了。為了趕時間搶救,鄭大哥開着車,把被我撞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