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晃腦袋,說了一句我永遠也不會忘的話。

他說:沈掠,我只信你。

82.

雖然他清醒後就勒令讓我忘了。

可我沒能忘,并且很清楚的記到了現在。

83.

而如今,我不知道這句話還作不作數。

秦非月不信屍體——這很容易理解,畢竟“沈掠”突然性情大變,他防着這點,再正常不過,而這也是讓我唯一感到慰藉的地方。

但也遠遠不足以彌補我失去的。

84.

祭月大典的頭天晚上,教主令人将新做好的衣裳送來,我低頭看着床上那大紅的綢布,眼睛一陣刺痛。

生前我極少穿色彩的衣服,時常一身黑色暗紋繡袍,衣袖和下擺都不算長,頭發也是松松散散的挽起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梳着精致的發髻,穿着鮮豔如血的長袍。

我看着那張本應屬于我的臉,只覺得陌生無比。

可屍體大概是很開心吧,對着鏡子看了好半天,那時候我就趴在他肩上,雙手死死掐着他纏着紅絲帶的頸部,表情猙獰。

他要是能看見我,估計吓都吓死了。

這麽一想我也挺開心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揚,露出了一個扭曲的笑。

85.

就在我以為我已經一無所有的時候,老天爺依然不放過我。

大典當天,秦非月在祭祀結束之後,當着所有人面前正式宣布:撤回沈掠左護法之職,任命鴛鴦宮主管,管理宮中之事。

他說這話時神态平和,甚至帶有一絲喜悅,卻是語驚四座,特別是幾位堂主,悚然之色幾乎寫在臉上。

可最讓我絕望的是,他們沒有一個人出來反對,只是一語不發的跪下。

我在後方的陰影中看着,看着高臺上那一紅一黑的身影,看着他們腳下匍匐着千百教衆,瞪目欲裂。

當猩紅的液體從眼眶流出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做鬼也是會哭的。

86.

屍體将那染了我的血的令牌遞上之時,我終于按捺不住,從靈魂深處發出一聲竭嘶底裏的怒吼。

那是我沈掠一生成就的證明,是我引以為豪的榮耀,是我用無數汗水和心血換來的,代表着我的身份、地位、名望……代表着我的一切。

你憑什麽就這麽把它丢掉?

憑什麽!

思緒仿佛在那一刻被憤怒斬斷,我箭一般地沖上前去,狠狠撞向他半舉在空中的手——居然成功了!我成功的撞開了他,令牌随之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輕響。

我迅速回首,狠狠一掌拍在他胸前,屍體慘叫一聲,整個人向後退去,落入了秦非月的懷裏。

我還想追擊,卻猛然對上了秦非月那雙殺氣四溢的眼,我被那雙眼狠狠定在原地,洩氣般跪倒在地上。

他看不見我,他的目光穿過我,看着我後方亂成一糟的教徒。

可我看着他,看着他面具的寶石上,映出了我白發披肩七竅流血的可怖模樣。

87.

我如願以償成了厲鬼。

88.

做鬼和做厲鬼的區別是什麽?

我躲在陰暗中,顫抖地看着自己變黑的指甲,以及披散在肩頭的蒼白的發。

臉上以及沒有液體流動的感覺了,我甩了甩腦袋,試圖讓自己幹淨些。

從之前的暴走到現在恢複理智,不知是過了多久,可能有一天,又可能不止一天——那根看不見的風筝線終于斷了,我可以自由的去往任何地方,卻又仿佛迷失了方向。

我應該去哪裏?

哪裏才是我的容身之所?

89.

兜兜轉轉了一圈,我終于還是回到了秦非月的身邊。

而屍體自然也在——他被我打傷了,胸口留下巴掌大的印子,是那種詭異的黑紫色,現場昏迷之後一直未醒。秦非月抱着手臂站在一旁,面具之下的唇線繃緊了,于煉焦頭爛額的舉着銀針,似乎正想着往哪兒下手。

又過了一會兒,他苦着臉跪下了,“啓禀教主,左護……不,沈掠他這傷勢太詭異,既沒有外傷亦沒有內患,屬下實在無能為力。”

秦非月胸口猛然起伏,反手拍碎身旁的桌子,怒道:“無能為力?那本座要你又有何用!”

他聲音冷的徹骨,于煉抖了一下,将頭埋得更低了,“屬下鬥膽猜測,此事邪門的很,當時的情況我們都看見了,大庭廣衆之下沈掠突然中招,卻四下無人,不然以教主的功力,斷是能瞬間找見兇手。”

秦非月不語,似乎也覺得這事蹊跷,但他一向不信鬼神,于煉的話能觸動他,但還未必說服他。

我看到這裏,飄飄然往後退去。

如果不是走到今天這一步,我也不信。

90.

屍體沉睡不醒,秦非月日夜守在他身邊,于煉也來了幾趟,勸說無果,反而被打了出去。

我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覺得胸口那股怨氣愈演愈烈,毫不留神便會吞噬自己。

現在的我是一只嗜血的惡鬼,滿心滿眼都是猩紅。我懷念起生命從指間流逝的滋味,懷念心髒在掌心跳動的熱度……我漂浮在屍體上方,看着他一襲鮮紅的大衣,臉色卻如屍體般慘白,發紫的嘴唇微微顫抖着,似是不安。

我想殺了他,挖出他的眼,撕碎他的臉,放幹他的血,将他的骨頭一塊一塊拆下來,用火煉化成灰。

這樣殘忍又血腥的想法不受控制的冒出來,我抱着頭,發出難耐的低吼。

生前的種種在我眼前閃過,我看見自己被老鸨毆打,看見自己在毒蛇群中殺出一條血路,看見自己将鋒利的刀子送入同伴的胸口,看見那些武林正道仇視我的目光,看見刀光劍影中那封喉的劍芒……而這一切,最終都定格在秦非月那個充斥着殺意的眼神上。

91.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我不想再失去自我。

我不想在仇恨中日漸瘋狂,最終忘記了我身為人時的名字,忘記了……

忘記了秦非月。

92.

我好想投胎啊。

誰都行……來帶我走吧。

93.

日子越來越難熬了。

我逐漸開始聽不清他人說話的聲音,他們的動作像是被放慢了很多倍,說笑時的表情卻逐漸扭曲成兇神惡煞的模樣,最終籠上一層化不開的紅。我看着他們,只覺得那聲音刺耳難聽,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對我的嘲諷,只要我稍有憤怒,理智就跟斷了線的風筝似的飛遠了,待到回神之際已釀成慘劇。

我甚至不知道現在的自己變成了什麽樣子,有多可怕,我只知道我的視線裏不再擁有任何色彩,唯一鮮紅到刺目的只是血,一呼一吸都是腥氣,可我甚至無法控制自己,我無法控制我的恨,我的怨。

我只能不斷試圖去想那些美好的東西,去想如果我沒有死,如果秦非月真心對待的是真正的我,又會如何。

這樣自欺欺人的想着,又翻來覆去的挖掘那些僅存的、我還記得的美好回憶,盡管怨氣一直試圖将其侵蝕,可我的掙紮也起了一定的作用,至少我還沒忘了他。

我沒有忘記他一閃而逝的笑容,沒能忘記他對我的每一次賞賜,沒能忘記他走火入魔的前一刻是讓我快滾,也沒能忘記他生病時那句含糊又清晰的:我只信你。

秦非月說他只信我。

可是為什麽……你要對他那麽好呢?

94.

……

如果殺了他的話,一切就——

95.

我慘叫一聲抱住腦袋,尖銳的指甲插入發間,将頭皮刮地鮮血淋漓。

就在我苦苦掙紮之時,腳下的地板驟然亮起光芒,劇痛在瞬間傳遍全身,我甚至來不及發出嘶吼,就被狠狠釘在地上,兩指粗的木釘穿過了我的手腳,沿着我的脊椎一根根敲下,仿佛骨骼被人一點一點敲碎了,将堅硬滾燙的釘子嵌在裏面。

我想要翻滾,想要大叫,一枚黃符卻貼上了我的嘴,我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只得殘喘嗚咽着貼在地上,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實績的感受到地板的硬度,可我卻沒有半分欣喜。

現在被釘在地上的是被怨恨吞噬的厲鬼,而不是沈掠。

我張大布滿獠牙的嘴,瞪目欲裂的眼眶裏,幹澀的流不出任何東西。

96.

似乎有人在說話。

他們站在我的周身,把我圈了起來,用那該死的木釘在我身上敲敲打打。

直到最後一根木釘,在我的後頸敲下,我的腦袋重重磕在地上,發出重重一聲響。

我還想掙紮,可四肢卻仿佛不是自己的了,我甚至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

就在我極度恐慌的時候,門突然被人打開,有誰踩着無聲的步子走了進來。

胸腔裏那顆早已禁止的心髒狠狠顫抖了一下,我用盡渾身的力氣擡起眼,卻看到了一雙熟悉的黑色繡金靴。

……是秦非月。

97.

尖利的指甲摳挖着地板,我痙攣似的顫抖了一瞬,不知是興奮還是悲哀。

我終于見到他了,他也終于看見了我。

可我的嗓子發不出聲音,我的四肢無力的釘在地上,我甚至連擡頭看他一眼都做不到——

他看見我了,可我已經不是沈掠了。

我只是一只……一只想要殺他的惡鬼。

98.

最後一刻的時候,我甚至是平靜的。

或許是死到臨頭的覺悟,又或許是在這瞬間堪破了一切。

秦非月就站在我面前,他沒有看着我,而是對着那幾個道士下令,我聽不清他具體說了什麽,但我從他決絕而去的背影和那令人神魂俱裂的咒語來看,他是想要殺了我。

我已經死了,而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再殺我一次的,只有他。

意識到這一點後,我終于放棄了掙紮。

99.

回光返照的時候,我突然想再看看他的眼睛。

我的嘴唇在動,顫抖的獠牙撕碎了黃符。

我似乎叫了一聲什麽,具體有沒有發出聲來,我不知道。

因為下一秒,世界終于安靜了。

100.

其實生前,我是沒有這麽多心思去想這些兒女情長的,或許是死亡放大了這點,又或許只有死後,我才能靜下心來,細細去品味。

因為那對我而言太奢侈了,奢侈到我甚至不敢有一絲絲的念想,生怕為此得不償失。

但我知道,也比誰都清楚,我喜歡他,為了他我什麽都願意去做——我一生中最痛、也最好的回憶都與他相關,他改變了我的人生,賜予了我力量、地位,帶我離開了那暗無天日的勾欄院……來到另一個地獄。

我不怪他,因為他生來如此,我也是。

我們都沒有選擇自己出生的權利,也沒有逆天改命的能力,所以如今陰差陽錯也好、報應如此也罷,我因他魂飛魄散,心甘情願。

他不是我的怨憎會,他是我的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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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是一個攻視角番外以及HE的第二階段~~

教主視角番外《孽》

01.

我第一次見到沈掠的時候,是在五歲那年。

在殺死哥哥以後,我深切的認識到了不能依靠任何人成長,便迫切的想要屬于自己的力量。這一次招新時,我心血來潮的随之而去,接着在人群中一眼看見了他。

他比身邊同齡人都高上一截,有些突兀的站在那裏,穿着破破爛爛的褂子,髒兮兮的小臂露在外頭,我有些嫌惡的別過眼,恰恰對上了他的目光。

他的表情有些麻木,眼睛卻很亮,帶着一股我欣賞的狠勁兒。

所以我選擇把他牽了回去。

02.

我父親崇尚馴獸的法則,他認為強者不能被任何東西束縛,所以我與哥哥在他授意互相鬥争,最終是我略勝一籌,咬死了他。

而沈掠也是這樣勝者,成了三百名新弟子中最最脫穎而出的那一個,并且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同伴。

我飼養的狼終于學會了捕殺獵物,此時他渾身浴血的跪在地上,姿态是那樣的臣服,讓我興奮。

于是我走下臺去,用腳擡起他滴血的下巴,問:“你叫什麽名字?”

03.

他說他叫沈略,略過的略,我覺得這個名字不好,聽起來像短命。

我希望他活久一點,畢竟養狼容易,養一匹忠誠又可靠的狼,可就難了。

可我不能對他太好,因為那樣會讓野獸喪失野性,我需要的是一匹兇猛好戰的頭狼,而不是溫順乖巧的寵物狗。

何況他還那麽弱小。

我也是。

04.

在我曾經有過一只小貓。

它有着灰色的皮毛,眼睛是漂亮的琥珀色,尾巴捎上有一撮兒黃毛。

我很喜歡它柔軟光滑的皮毛,便趁着閑暇時分偷偷看望,結果被我父親發現了,他當着我的面将那小貓抽筋放血,将我愛不釋手的皮毛剝下來,丢在地上。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它那凄慘的叫聲,而只能看着它眼睛逐漸暗淡,變得一絲神采也無。

我難過了許多天,一連武功都有些荒廢了,于是在父親給我的試煉中,我差點丢了命。

從那一刻開始我終于明白,感情是最無用的東西,它只能讓你變得軟弱;同時我也看清了自己的弱小,在我沒有能力保護我喜歡的東西時,任何喜愛都是多餘的。

我只有不斷的變強,直到站在權利頂端的時候,才有資格擁有自己的東西。

05.

父親姓秦,我不喜歡這個姓,因為這也是他施舍的。

可沈掠不是,他是我看上的東西,我怕父親搶走他,便在他身上烙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看起來很痛,我就是要他痛,這樣他才能記住他屬于誰。

可是後來他發燒了,我害怕他就這麽死掉,可有了之前的經歷,我不敢對他太好。

我只能帶着藥去治好了他,并在刑堂記上一筆賬。

為了不讓父親看出端倪,我還特地囑咐堂主,下手不要留情。

06.

這一次他沒在生病,只是躺了三天就起來了。

我松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欣慰,因為他從沒讓我失望。

07.

跟着沈掠一同入教的還有個女孩,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記得沈掠非常在乎她。

這讓我有點不快。

但為這樣一個不足挂齒的蝼蟻大動幹戈,也沒必要。

我每天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我還太弱小,遠不及我的父親;于是我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由他們去了,教規中有一條便是不可抱有私情,若真到了那一天,我會讓沈掠親手殺了她。

如果他不願意……

我會親手殺死他們。

我不需要一只不聽話的狗。

08.

雖然話是這麽說,可當沈掠主動請纓以身試蠱的時候,我看着他黑色的眼睛,突然就想起了那只死掉的小貓。

那時候的沈掠已經殺了人了,血腥的味道逐漸掩蓋了他身上的朝氣,可他的眼神依然那麽幹淨,他渴望的看着我,帶着一點點崇拜、一點點懇求。

卻是為了那個女人。

他就這麽容易滿足?

我有些氣憤,甚至是厭惡的皺起了眉,沈掠悄悄瞄了我一眼,又把頭埋得更低了。

他在害怕我,哪怕他自以為隐藏的很好,微微顫抖的脊背還是暴露了這一點。

正因如此,他也不會忤逆我。

09.

我最終還是答應了那個荒唐的要求,如他所願。

幾乎是在點頭的同時,沈掠露出的期待的表情,我心裏說不上什麽滋味,但總歸有些不快。

當蠱蟲順着他皮膚的缺口鑽入之時,我能明顯看見他瑟縮了一下,流下幾滴冷汗。

我有過那麽一刻的猶豫,又很快否決。

發絲粗細的蠱蟲轉眼消失在皮肉間,我看着沈掠翻滾在床上的狼狽模樣,手指不由自主的緊了緊。

10.

這都是他自找的。

天下哪有免費的午餐,他想保住那個女人,就必須付出一定的代價——這是我給他制定的規矩,沒有緣由,因為我比他強。

強者尚能主宰弱者,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

……

可看着他痛苦的樣子,我也不太好受。

11.

就這麽翻來覆去的熬了一晚上,天亮的時候,沈掠已經虛脫了,整個人癱軟在床鋪裏,就跟死了一樣。

我不知道該擺出什麽樣的表情,只能就這麽看着……看着他擡起頭,沖我笑了一下。

那個笑容很輕,又脆弱的仿佛一觸即碎。

我看着他暈過去後,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碰了碰那滿是汗水的臉。

沈掠無意識的歪了歪腦袋,溫熱的臉頰貼上我冰冷的掌心。

像小狗一樣。

很……可愛。

12.

我第一次覺得可愛的東西,是那只慘死的小貓。

可我不想讓沈掠死,我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我了,我比我的父親更年輕、也更優秀,我遲早有一天會淩駕于他之上,而那個時候,沈掠是不是就安全了?

13.

可狼終究是狼,只要它還野性未泯,便不會甘心留在這一席之地。

沈掠有野心,有抱負,雖然他從不說,可我看得出來。

我即欣賞這點,又有些害怕,只得更冷漠的待他,期盼着他變得再強大一點,在這江湖亂世中得以自保。

他身上的傷痕越來越多了,父親說,那是男人的勳章。

我從豬圈裏牽回來的狼崽子,終于長成了威風凜凜的頭狼。

14.

但我還是覺得不安。

我自幼便被稱作天才,天下之大沒有我學不會的東西。

可我偏偏不知如何待他才好。

16.

後來我想了很久,送他了一把兵器。

沈掠練得是教中最難的武功,需以真氣連動鎖鏈,而鎖鏈的末端,挂着一柄削鐵如泥的利爪。

這套功法最初是用繩子纏着石頭,揮舞起來極難掌控,很容易傷到自己。可他天賦不錯,年紀輕輕便略有小成,我見他平時用的鐵爪太過遲鈍,便心血來潮,偷偷令人外出搜尋,最終在千年雪山之下發覺了那塊寒鐵。

武器造好之後,我親手刻上了他的名字。

沈掠很興奮,對那寒氣凜然的利爪愛不釋手,我見他這般,稍稍放下心來。

有了這個,他能更強一點吧?

15.

父親死了。

他少時的仇家找上了門,兩人約定去了後山禁地,在那裏打了三天三夜。

直到最後一天我出現在那裏,父親和他的仇人都倒在了地上,再無一戰之力。

他看見了我,染血的面龐露出積分笑意,我眯了眯眼,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殺意。

我們都清楚,他今天必将死在這裏。

只是我也不太明白,為什麽一向精明的父親會選擇與仇家單打獨鬥,好奇心驅使我朝着另一具屍體的方向偷偷瞄了一眼。

那居然是個女人,還是個很漂亮的女人,一頭少見的燦金色長發浸泡在血泊裏,已經沒了呼吸。

“殺了我吧。”父親卻在這時說道:“這樣,你就有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

“我已經不需要你的教導了。”我說,并親手捏碎了他的喉嚨。

16.

确定他已經沒有呼吸之後,我心裏卻沒有太多的感覺,仿佛遲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又仿佛這才是我們之間彼此注定的結局。

他把我養大,而我結束了他的生命。

下意識的,我突然有些恐慌,我擔心沈掠待我是不是也有這麽一天,如果有,我會一如父親那樣,心甘情願的等待死亡嗎?

我不知道,可早已在不知不覺中,他成了我最親近的人。

我信任他。

17.

登上教主之位的那一天,我如願以償的擁有了代表教主之位的指環,自稱也順勢變成了本座。

那時我只有十六歲,武功已是全教最高——除去那隐居良久的三位長老外,放眼大半江湖,也已無敵手,或許在經驗上還比不上我父親,可在修為和武學知識中,我已是佼佼。

功成名就的感覺不錯,我有點享受,大典結束後在教中漫無目的的走。

父親死了,再無人可以約束我、命令我,我終于有了足夠的力量,去擁有我想要的東西。

——然後我遇見了沈掠,他躲在不起眼的角落裏,抱着一小壇酒。

月光下,他的目光直直的看着我,帶着少許的幾分醉意,是那麽的專注……又崇拜。

我皺了皺眉,只覺得臉頰發燙,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悄然升起。

我不知道那是什麽,可我清楚,它遲早會讓我失控。

18.

不論如何,他此舉是違反教規了。

我罰了他一頓,但是不重,第二天他依然能挺直了腰背向我請罪。

我看着他跪在地上,心中莫名有幾分不是滋味,便揮揮手讓他起來了。

從那之後我們的關系依舊如常,只是我不敢再接近他,生怕再有之前的情況發生。

于是一連半月我再沒見過他,但依然時常會去想,畢竟除去練功打坐之外,沈掠是唯一一個我還感興趣的存在,除了他,我想不到別的。

19.

兩相權宜之下,我決定趁着夜色悄悄去看,他的武功不如我,若是放輕腳步、屏住呼吸,他發現不了我。

于是很快,我站在沈掠房間門口,借着屋外灑進來的月光,沉默的端詳着他熟睡的臉龐。

比起初見時分的狼狽模樣,他長大了,變得成熟起來……我見他翻了個身,将被單踢到了地上,發出一聲微不可聞的響。

幾乎是下一秒,他的眼睛瞬間睜開,黑色的瞳孔中沒有半分睡意,像是蓄勢待發的狼。

“誰?!”

他的疑問不會得到回答,因為我在他醒來的前一刻離開了。

等踏着輕功回到自己的房間裏,我按住胸口。

耳畔,是驟然劇烈的心跳。

20.

沈掠醒來的一瞬間,我居然有些驚慌。

哪怕面對父親的懲罰,我都能始終保持冷靜,可為什麽面對沈掠,我會這樣……

這樣,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我悄悄吸了口氣,強行将那份心悸平複下來,将精力投入武學修行中。

等再見到他時,又是一月之後,他複命回來找我,身上的血腥味還未散,臉色卻不大好。

我心不在焉的聽他報告完畢,問:“你怎麽了?”

他楞了一下,又很快答道:“屬、屬下有些累……”

對于這個明顯是敷衍的答案,我有些不悅的皺起眉,他見了,卻比我還慌亂,顫顫巍巍的跪下了。“教主息怒。”

我的眉頭皺的更深了,一股煩躁之情由心而起,我張了張嘴卻不知如何開口,只得揮揮手叫他下去。

21.

後來我找人查明,是他一身血的模樣吓到了那個女人。

有那麽一瞬間我起了殺心,可想到沈掠傷心的模樣,又有點莫名的不舍。

我從什麽時候開始這麽在乎他的感覺了?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的是,我越來越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了。

父親生前說過,上位者需寵辱不驚,喜怒不言于表,高深莫測。

現在的我是個上位者,卻又沒能完成上位者的條件。

而最終,我選擇戴上了面具。

22.

面具是沈掠幫我做的。

做的很精致,也很貼合我的臉型。

而且有了它,我終于可以直接面對沈掠。

可他似乎不大高興,我想問,卻又忍住了。

後來我聽聞沈掠為此花了不少心血,心中微微一動,有些舍不得摘了。

23.

當我以為世界之上再無人能傷害他的時候,卻因破關時實力不濟,走火入魔。

那時的我雙目赤紅,聽不見任何聲音,唯有逐漸膨脹的正氣彙聚體內,充斥着每一根經脈疼痛難耐。我隐約覺着他來了,張口想讓他滾,可發出的卻只是毫無意義的嘶吼。

等我清醒之時,沈掠已身受重傷,昏迷在地不省人事,我有些慌亂地讓人将他帶下去,看着地上預留的血跡,只覺得渾身發冷。

這一次是我親手傷了他,我無法怪罪任何人,只怨自己還不夠強大。

心虛之下,我甚至不敢去看他一眼,轉身又入了關。

24.

出關時他依然卧病在榻,聽于煉說是好多了,我一邊吩咐他多加照顧,一邊也曾偷摸着去看,可每瞧着那人臉色蒼白躺在床上的模樣,心裏卻愈發難受。

我想保護他,可到頭來,卻是我自己傷了他。

于是往後的所有修行,我都在室內的密室中獨自解決,只留了一個小口用來送飯。

25.

接下來的幾年裏,我淡漠了兩人之間的關系,可好在他還是我的親信下屬,而我依舊穩居教主之位。

再後來,江湖動蕩,新一批血液湧入,中原武林紛争不斷,拜月雖教深居已久,但威名仍在,我有野心,他也有,我便時常派他出去,完成一些難度較高的任務。

我信任他,所以便把所有事情都交給他,我不知道這種方法是否正确,但他看起來并無不滿。

在我登上教主之位後,魔教高層換血,之前跟随父親的那一撥下屬非死即傷——其實或是父親早早預料到了死亡,他沒給自己留後路,也沒給他們留,就算我不主動下手,那些人也活不長的。

魔教的武功力求速成,修煉到了一定程度後,就愈發的不穩定,就連沈掠也不例外。他第一次發作時我在暗中看着,打算一有情況便上前相助,好在他有驚無險的度過了。

接着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第六次的時候,他面色痛苦,冷汗津津,我終于忍不住從暗中走出來,将手掌貼在他的後心。

沈掠那日穿着一襲薄衫,他的皮膚很燙,光是這麽貼着,便仿佛灼傷了我的手。

而除此之外,我也感受到掌心之下的,那顆跳動的心。

26.

他的心跳得很快……是緊張嗎?

于是我出言安慰,“別怕。”

他喘息了一下,底底叫了聲教主。

其實我更想讓他直呼我的名字,可那樣太不合規矩。

于是我沒有說話,只是閉上眼,安心幫他調理內息。

27.

父親生前的仇人不少,死了之後,那些蝼蟻找上門來,雖構不成威脅,但也讓人心煩。

其中有一個最為活躍的,時不時便為我教制造麻煩,那時正逢我功法瓶頸期,無心去管,便派了沈掠去做,結果自然是意料之內。

他從不會讓我失望——并且一舉殲滅了對手,我心中大喜,默算了一下他以往功績,那個位置,終于是可以名正言順的給他了。

結果一連半月都是暴雨不斷,我心中有憤,執意要替他舉辦儀式。

那日迎着大雨,我看着他把手掌割破,殷紅的血落在令牌上,一點點将镂空的月字染紅,又很快被雨水沖散。

他親手将那盛了血水的令牌送上,我深吸一口氣接過,用小刀刻下他的名字,最後高舉半空,大聲宣布。

28.

從那以後,沈掠正式成了拜月教左護法,而血手無常的名號也逐漸在江湖打響。

我深居教內,久不出戶,也時常聽聞有人談起,左護法風流多情辣手毒心,一開始只是暫且聽着,後來我突然想起他對待那個女人的深情模樣,心下不大舒坦。

後來我借着公事招來沈掠,對方依然與以往無異,我盯着他的頭頂看了許久,終究不知從何說起。

沒有人教過我這個,我不懂,又無人可問。

于是便只能想着反正他是我的人,他是死是活,都逃不出我的掌心。

這樣,才能安心一些。

29.

後來不知為何,我突然病倒了,渾身無力的趴在房間內,卻好意思喚來任何人,打算用內息慢慢調理。

結果恰逢沈掠外出歸來,他倒好,二話不說的破門而入,靠近我時便被我擒個正着。那時我燒得厲害,視線都不大清楚,腦子暈暈沉沉的,只是從皮膚接觸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是他。

意識昏沉間,似有一句話脫口而出,我有些懊悔,奈何實在疲憊,便緩緩睡去了。

起來時氣色好了許些,我也忘記到底說了什麽,只覺得被他聽去怪……怪別扭的,便勒令他忘了。

我不知道他忘沒忘,只知道自己在那往後懊悔了許久,覺得丢盡了教主的臉面。

好在,他也沒提起過了。

30.

父親曾無數次告誡我,身為上位者,就必須擺好上位者的架子,這樣才無人敢來冒犯你、侵略你。

我信了,自打登上教主之位的那一刻開始,我對任何人都是高高在上的姿态。

可也正是這樣,我與沈掠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了,我害怕失去他,卻又不知如何留下他……我甚至開始後悔把他養成現在這副模樣,他已經有了狼的野性,若是做回家犬,難免心有不忿。我無意折辱他,我只是,只是想……

想……什麽呢?

沈掠不是女人,他和我一樣高大,或許沒我厲害,在教內也是數一數二的。

如果他是一個女人,又或者他不會武功,我便可以名正言順的将他護在我的手裏。

可如果,他不強大起來,在我弱小的時候,他就會被淘汰……

31.

父親說,天下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我覺得這是他說過最正确的一句話了。

就像我欣賞沈掠身上的狼性,卻又想要一只沒有獠牙的狗。

說到底,我只是想徹底的……擁有他。

32.

但換個角度去想,如果沈掠一開始就是那樣,我或許根本不會看上他。

我有些迷茫了,我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那種焦躁感日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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