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01.
我醒來的時候,置身于一張冰冷的床上,身下的床板是千年凍玉,光是躺在上面,便能感受一陣陣寒氣入體,我打了個哆嗦,張了張嘴想要叫喚,卻發不出半點聲音。
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甚至沒有了如何到達這裏的記憶,倒是僵硬的四肢像是被冰封住了,我費了老大的勁兒才勉強彎了彎手指,攥成一個顫抖的拳。
我閉上眼,真氣順着經脈彙聚小腹,形成一股暖流,又一點點蔓延全身。
等身體逐漸回溫,我哈出一口白霧,重重喘了幾下。
等我終于有餘力去環顧自周,發現這是一間不算寬敞的密室,四周都用堅固的岩石密封,玉床之下繪有奇異的花紋,我匆匆瞄了一眼,沒大看懂。
倒是牆壁上懸挂的夜明珠看起來蠻值錢的。
我有下床行走的心,奈何有心無力——腿腳軟的仿佛不屬于自己,只一觸地便軟了下來,腦袋磕在石板邊緣,嗡地一聲,我聽見自己發出短促而沙啞的底叫,回蕩在密室之內,活生生放大了幾倍。
而磕了這麽一下,我倒是突然想起一件事來。
……我不是死了嗎?
02.
下意識的,我擡起手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繃帶的緊縛感依稀傳來,我吞了吞口水,滾動的喉結蹭着指尖,過電似的抖了一下。
我又垂下手來觸碰着冰涼的床板,來回确定沒有穿過之後,終于下了定論。
我本來死了,可現在又莫名其妙的活了。
為什麽?
這個大大的疑問始終籠罩着我,而我卻也沒為此感到愉悅或者興奮。
我開始思考起死後的事情,我的身體被人占據了,而我變成了游魂,漂浮在原身周圍,後來護法之位被轉移的時候,我忍不住出手傷人,一直到教主發現了我,并且找來道士讓我魂飛魄散……
如果沒有什麽遺漏的話,這就是全部過程了,我記得很清楚,畢竟那于我來說只是剛剛發生的事情。
我睡了一覺,再睜眼自己卻活了,有呼吸、有心跳,也有記憶,而那些略過于驚悚的回憶仿佛只發生在夢中,與現實毫無幹系。
可我又摸了摸脖子上的傷痕,繃帶之下,刀疤依在。
而隐隐之中,我總覺得,我遺漏了什麽。
03.
我又花費了不知多少時間來讓身體恢複力氣,經過剛才的證明,我的武功依然在我身上,但是因為太過虛弱而暫且使不出來,只有內功勉強能用。
不過,效果還是非常顯著的,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體能在一點點恢複……用不了多久就能下床走動了。我歪着腦袋試圖尋找這件密室的門在哪裏,結果自然是失敗了。
當然也有可能在床底下。
就在我打算過會兒下去看看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響動,看似毫無痕跡的牆上挪開了一條縫隙,随之越來越大……
直到一個雪白的人影出現在門後。
04.
我瞪大眼,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是秦非月,這一點我已經猜到了。
……可為什麽,他的頭發全白了?
05.
我一時間沒反應過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才張了張嘴,無聲喚了句教主。
而秦非月愣的卻比我還久,整個人跟玉雕似的立在那兒,我用眼角的餘光悄悄瞄了他一眼,卻是吓了一跳。
只見一行淚痕從他精致到沒有瑕疵的臉龐滑落,幽綠色的瞳孔盛了水,寶石般閃閃發亮。
而緊接着,他突然沖過來,一把抱住了我……
他抱得很緊,并不算強壯的臂膀摟着我,像是要将我生生融進身體裏。
我的嗓子還發不出聲音,只能茫然的“啊”了一聲,卻被差點勒斷了氣。
秦非月将腦袋埋在我的肩上,蒼白的長發劃過我的鼻尖,他的面具鉻着我的脖子,有點涼。
我聽見他用仿佛得到救贖那般、顫抖又哽咽的語氣喚了我的名字。
我有些受寵若驚,嘴唇顫了顫,又是一句教主。
這次似乎發出了點聲音,卻又很快被一聲聲“沈掠”給蓋過去了。
溫熱的淚水貼着我的頸脖滑下,讓我莫名打了個哆嗦。
“……教主。”我張嘴嘗試了幾次,終于能完整的吐出兩個字來,哪怕聲音依舊嘶啞難聽。
可是我應該說點什麽呢?
我想了好半天,突然低下頭,瞧見他雙腕不知何時都纏上了繃帶,連忙道:“您受傷了?”
06.
秦非月擡起頭來,眼睛已經哭紅了,臉上的淚痕還未幹,加上過分精致的長相,頗有幾分……幾分楚楚可憐的意思。
我真是瘋了才把這個詞跟教主聯系起來。
秦非月似乎沒發現我的異樣,卻是反手掐上我的脈搏……這個舉動讓我渾身一震,本能想甩開,卻沒有那個力氣,只能僵硬的坐在那裏,任憑那只冰涼的手佛過我的手腕、胸口……最終停在了纏着繃帶的脖子上。
我緊張的繃直了脊背,落在兩側的手腕輕輕握緊,幾乎難以遏制爆發而出的攻擊性。
我的反應太過明顯,秦非月果然看見了,他像是松了口氣,又哭又笑地道:“真的是你……”
我怔了一秒,幾乎脫口而出:“教主是把我當成了誰?”
他二話不說重新上來,只是這一回,他将一只手從我膝下穿過,勾着腿彎将我橫抱起來。不得不說,我一個大老爺們被這麽摟着,渾身上下說不出的別扭,但想着對方的身份,硬生生忍住了。
教主抱着我出了黑漆漆的密室,将掌心貼在我的胸口,溫暖的真氣渡了過來,我迷了眯眼,舒服的打瞌睡。
雖然受寵若驚還是有的,但我腦子有點亂,此時也懶得去想,大不了事後一頓罰。
我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07.
不過秦非月似乎沒有罰我的意思,反而将我安頓在房間裏,沒日沒夜的守着。
我有些納悶。
他不是不會認錯人了嗎?為什麽還對我這麽好?
難不成……他喜歡我?
08.
這個念頭一出來,倒是我自己先吓了一跳。
為什麽會突然聯想到這個?莫不是教主對冒牌貨太好,連我都被感染了?
我甩了甩腦袋,突然聽見門被推開的聲音,秦非月不知何時站在門口。
屋外正是日落時分,暖色的夕陽徐徐灑下,為那一頭純白的銀絲鍍上一層暖色,我一時看愣了,再一眨眼他已經走到了我的跟前,冰涼的手指在我臉上摸了摸,問:“恢複的怎麽樣了?”
我本能的縮了縮,低下頭,“啓禀教主……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了。”
秦非月絕口不提我死過這事兒,我也權當沒發生過——誰讓他才是教主,主掌殺生大權,哪怕我又活過來了,只要他想,動動手指,我也得去死……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下巴被人輕輕擡了起來,秦非月那張帶着半副面具的臉湊近了,我甚至能看見他瞳孔裏我的倒映。
“別再叫教主了。”他說,“叫我阿月吧。”
09.
……啥?
我有點懵。
于是我倆傻子似的對視了半晌,倒是秦非月先紅了臉,收回手輕輕咳了一聲,眼神開始亂飄……
我覺得這不行,這太他媽尴尬了,于是說:“你的面具……換款式了?”
“……”
靠,似乎更尴尬了。
10.
不過你別說,從在小黑屋裏見面的時候我就想問了,秦非月的面具不知道啥時候從遮二分之一的臉變成了只遮四分之一,大部分五官都露在外頭……呃,我不知道這面具戴跟不戴有什麽區別。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之前我費盡心思找回來的碧玺,被他磨平了嵌在面具的眼孔裏,看起來挺別致的。
……不過這樣對視線不會造成影響嗎?
我因緊張而胡亂的想着,卻見秦非月突然擡頭,摘下了臉上的東西,“你若不喜歡,我不戴便是。”
于是我愣的更厲害了,雞皮疙瘩一層一層的冒,連忙道:“全憑教主的意思……”
秦非月皺眉看着我,沒接話。
我受不了他那專注的目光,喉頭滾動了一下,結結巴巴地喚了聲阿月。
他聽到我這麽叫,嘴角彎了彎,竟然是笑了。
……真好看。
11.
印象裏,秦非月極少露出笑容,就連我也許久沒見,此時看到,卻是有幾分新鮮。
我這樣直視教主,可謂大逆不道,秦非月卻毫無訓斥我的意思,反而伸出手來,一把将我撈進懷裏。
我死了不知道多久,渾身上下瘦了許多,他卻也不見胖的,這會兒我們兩個骨頭貼着骨頭,鉻人的緊,我輕輕掙了一下,想了想,又叫了聲阿月。
“嗯。”對方将腦袋擱在我的肩頭,眼睛微微閉起,很是安詳,“怎麽了?”
“我死……呃,”我看到他的眼睛瞬間睜開,連忙換了種措辭,“我睡了多久?”
12.
說起這個話題,秦非月皺了皺眉,最終還是道:“兩年。”
我死了兩年。
聽到這個數字,我頓時感到恍惚,緊接着秦非月又抱了過來,“我不會再讓你死的。”
自打我醒了以後,他變得粘人了許多,此時摟着我輕蹭的模樣像只撒嬌的小動物……呃,有點可愛?
我什麽時候也會去想這麽肉麻的形容詞了……
13.
像是為了證明這一點,秦非月将我抱得更緊了,還有意無意的往床上壓,我力氣不如他,自然就這麽倒下去了,兩個大老爺們在被子裏蹭來蹭去,怪暧昧的。
秦非月長的好,我又恰恰喜歡男人,本該是一場豔事,可不知怎的,我心裏莫名其妙的感覺遠遠大于興奮……我不太理解他為什麽突然轉了性,不過都是大老爺們,總計較這個也沒啥意思,不痛不癢的,怪矯情。
于是我拍了拍他的背,作安撫狀。
秦非月很順從的放松了身體,乖得跟個貓兒似的……讓人毛骨悚然。
14.
畢竟他一根指頭就能按死我,我現在抱着的也不是貓,是一頭兇猛的老虎。
這麽一想就跟摟着個燙手山芋似的,本能告訴我要遠離對方,奈何實在掙脫不開,我深深吸了口氣,求饒道:“教主……”
“你叫我什麽?”秦非月湊到我耳邊輕聲道。
他說話時冒出的熱氣撩過耳畔,我抖了一下,苦笑,“阿月。”
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僵硬,秦非月抱了一會兒就松開了,我見他下了床,也搖搖晃晃的支起身子,靠在床邊喘着氣。
這貨不是轉性,簡直像變了個人……不,這貨不會跟我一樣倒黴,被奪舍了吧?
15.
說起來,自打醒來之後,我就被放置在這間屋子裏,秦非月不讓我出門,我也就沒想出去,現在過了小半月了才想起來……這裏,還是我認識的魔教麽?
再看對方出現的頻率,勤快是挺勤快的,卻也不是時刻都在,我注意到他出門的時候會把大門上鎖,房間裏也沒有其他窗戶……我看不到外面的景色,更別說出去。
何況他每次離開,都會定時帶藥過來,我打着不違背他的注意乖乖咽下,一直以來也沒發生過什麽事兒,充其量有些貪睡。
想到這裏時,就見秦非月端着瓷碗從門外進來,“該喝藥了。”
我看着他手裏的碗,黑烏烏的液體也不知道是什麽,入喉又苦又腥,難喝的簡直要命。可這畢竟是秦非月端過來的,我就是捏着鼻子也得咽下去,完了還不能太抵觸……
哎,真要命。
16.
我沒想過違背秦非月,但那必須是“秦非月”本人。
我認識的他對我沒這麽好,也不是那會沖我笑的白發男人,這很奇怪,從我死而複生開始,仿佛整個世界都不對勁了,我被秦非月困在這小小的房間裏,哪怕武功在逐日恢複,短時間內,也是出不去的。
可我必須出去,我得看看魔教如何了,我得知道現在是個什麽情況,在我死掉的兩年內發生了什麽……
我真的死了嗎?又或者說,我真的活過來了?
16.
疑惑這種東西一旦有了,便再也消不下去——我開始不安分的在屋內游走,試圖尋找新的出入口,可轉了一大圈,發現屋內再沒有多餘的門,更別提窗戶。
對比之下,秦非月似乎比我還要不安,在屋內的時間變長了,大部分時候都是他抱着我,我倆傻兮兮的倒在那張大床上,什麽話也不說。
然後……然後我就睡着了。
沒辦法,我也不想困得這麽勤快,可不管坐着站着躺着,沒一會兒就得睡過去。
自打醒來之後,我對睡覺這事兒挺抵觸的,總感覺眼睛一閉又是幾年,不過至少,我每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秦非月都在。
17.
又一次從睡夢中蘇醒,我打了個哈欠,翻過身,就見秦非月趴在我身邊,一頭白發鋪開在素色的床單上,觸手冰涼,像是上好的綢緞。我用手将它們聚攏了放在一邊,以免自己不小心壓到。
桌上擺着微涼的飯菜,我沒什麽胃口,心情也莫名的煩躁,便挑出幾塊肉來送進嘴裏,又主動把他放在飯菜旁邊的藥碗端起來,仰頭喝光了。
熟悉的腥苦灌入喉中,居然稍稍安撫了那磨人的焦躁,我深深吸了口氣,再回頭時秦非月已經醒了,支着半個身子睡眼朦胧的望着我,臉上帶着幾許少見的茫然。
我喚他,“阿月。”
“嗯。”他應我一聲,還不忘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摸放在床頭的面具。
我看着他從寬大衣袖中探出的手臂,從手腕開始到手肘之前,整整一節小臂都纏滿了雪白的繃帶——似乎才剛換沒多久,湊近了還能聞到中藥的味道。
鬼使神差的,我抓向他的手,“你的手怎麽了?”
18.
然後我便抓了個空。
只是一眨眼的當口,秦非月已經站了起來,反而抓住了我的手腕。“還餓麽?”他問,語氣溫柔,“餓的話,我再去給你找點吃的。”
我沒接他的話,只是道:“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幾個時辰而已。”秦非月走上前來,替我把亂糟糟的頭發梳理順了,“你剛醒過來,容易困很正常,別想太多了。”
這倒不是我想得多,是正常人都會覺得現在的情況很詭異……我估摸着直接問他也不會告訴我,便說,“你花這麽多時間在我身上,那魔教……”
秦非月突然激動了起來,“那都沒有你重要!我不會再讓你離開我了,我也不會把你交出去……沈掠,我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等到你醒來,我——”他重重抽了口氣,抓着我的手指突然用力,勁道之大像是要捏碎我的骨頭。我吓了一跳,本能的就要跪下,卻見他手臂一帶,讓我跌在了他的身上。
秦非月将腦袋埋在我的頸窩處,聲音中帶着點難以發覺的啜泣。
他似乎在害怕什麽……
19.
……是什麽呢?
仿佛是靈魂仿佛被人挖走一塊,我的思維有一瞬間斷線,等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是躺在了秦非月的懷裏。
我眨了眨眼,發現自己發不出聲音。
秦非月看起來比我還慌,他手忙腳亂的把我放到了床上,然後用手捂住了我的眼睛。
“別怕……”我聽見他這麽說,有些莫名,張口卻是毫無意識的嘶吼,意識在那一刻脫離了本體,可我的眼前依然是一片漆黑……
怎麽會這樣?
茫然中,我擡起頭,看見了黑暗裏有什麽似乎在發光。
20.
……
21.
剛才一不小心又睡了過去。
這嗜睡的毛病也是不能好了……我嘆了口氣,從床上爬起來,伸了個懶腰。
秦非月難得不在屋裏,我四周轉了一圈沒看見人影,便伸手去碰那扇木門……
可是下一秒,一股無形的力道将我狠狠彈開,我有些發懵地靠在牆角,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事。
等我打起精神再一次嘗試,卻還是一樣的結果,無奈之下,我只好暫時死了心。
外面出不去,就先在屋裏頭轉轉吧。
我這麽想着,開始翻箱倒櫃,先是爬進床底看看有沒有密道,又跑去後廚轉了一圈……你別說這房子看着不大,裏頭房間可不少,兜兜轉轉了好幾圈,弄了一身灰。
我拍拍衣服從竈臺底下站起來,還沒站穩就被摁牆上了,鍋碗瓢盆裂了一地。秦非月掐着我的肩膀,白發淩亂,眼睛裏冒着詭異的紅光,跟當時變成厲鬼的我有幾分像……
我顫顫巍巍的喚了聲教主,卻被掐的更狠,無奈之下只好又擠出一聲阿月。
22.
他聽我這麽叫他,力道也就放松下來,可是狀态明顯不對。
我抓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腕,“阿月,你冷靜點……”
他深深吸了口氣,劇烈起伏的胸膛貼着我的,渾身痙攣似的打顫,像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将自己那點兒微薄的真氣輸給他……
值得慶幸的是,他沒有像上次那樣直接暴走,反而真的逐漸冷靜了下來。
“別走……”
這是秦非月昏迷前說的最後一句話。
23.
其實我現在想走也走不了。
我看着秦非月昏迷的樣子,心裏多少有幾分不忍。
我跟他一同長大,怎麽說也有這些年來的情分,加上我也沒覺得他有對不起我的地方——畢竟那個喜歡他的冒牌貨已經不在了,我重新回到了這個身體……
雖說我倆的關系現在挺暧昧的,不過我得澄清一下,我對他沒那種感覺。
24.
秦非月長了一張對我胃口的臉,可我對他偏偏差了點什麽,不然這二十年早就愛上了,哪能拖到現在?
我繞着他的白發在指間打了個轉兒,又嘆了聲有緣無份。
真真是可惜了。
25.
秦非月不過多時便醒了,醒來後第一件事就是抓住我的手……嗯,這個套路我也說膩了,但事實的确就是這麽發生的。
于是我很無奈的看着他,搶先一步開口,“我沒走。”
他似乎松了口氣,但抓着我的手沒有半點放松,反而更緊了些。
我只好轉移話題道:“你剛才是……?”
我沒指望他會直接告訴我,而結果也正如我所料,秦非月三言兩語帶過了這個話題,重新回到餓不餓渴不渴這類沒營養的日常對話中。而我呢,過了這段時間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也有點不耐煩了,但我能忍,面上半點沒表現出來,依然是畢恭畢敬的向着他……
畢竟除了這個,我也不知道我還能做些什麽了。
26.
我總覺得,我的記憶出了點問題。
明明過去的事情我都記得很清楚,細致到一樁一件,愉快的不愉快的——死之前的死之後的,只要我願意,它們依然能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裏。
可我總覺得缺了點什麽,像是碎片之間缺少了一些能讓其相接的零件,雖不會對我的日常生活造成影響,可每當主動深究時,又免不得毛骨悚然。
我重生了——但這并沒有多麽值得高興,我的一生無所欲求,死了便死了,活着也沒有什麽太大的區別……
又或許是,我本來有的,現在卻忘掉了。
27.
凝視着空蕩蕩的房間,突然的,我知道自己遺失了什麽。
我失去了身為人類的感情……準确說,我已經感受不到寂寞或者孤獨,感覺不到喜悅或者興奮……感覺不到愛。
我的記憶有空隙,每當我陷入睡眠再醒來的時候,總會想不起在這之前發生了什麽。于是我在書房裏翻出紙筆,将每天的日子一點點記錄下來,我不知道秦非月發現了沒有,但他看我的眼神日漸被絕望充斥,我不能理解他,也無法安慰他,只能就這麽耗着。
他身上的草藥味兒越來越重了,繃帶也換的相當勤快,臉色卻蒼白的跟死人一樣,盡管那抓着我的手依舊一樣有力。
每當我醒來,他都要逼着我喚他阿月,抱着我不讓我走。
我只能一遍遍的哄他,麻木不仁的那種,到了後來,連看他的眼神中都帶着違心。
實際上我不厭惡他,也不喜歡他。
我只是……只是……
只是突然不認識我自己到底是誰了。
28.
我擁有沈掠所有的記憶,卻沒有屬于他的感情。
我像一個旁觀者一樣肆意游覽他的人生,卻無法感同身受。
這對我來說還好,和對于秦非月來講,無疑是一種折磨。
……他向我告白了。
依舊是在那不見天日的屋子裏,他像往常一樣摟着我的腰,将腦袋擱在我的肩上。
他似乎又瘦了點,我靠在他胸口,有些硌。
不過那都不是重點。
他說他喜歡我,不是那個冒牌貨。
他很早就喜歡我了,但是不敢說。
他不想看着我死,所以他把我弄活了……
29.
信息量有點大,我懵了老半天,第一反應卻是把這段話記下來。
因為保不準哪天睜開眼就給忘了。
30.
雖然我內心沒什麽波動,但這也是我頭一回被人告白。
……挺有紀念意義的,不是嗎?
31.
我沒有回應他的告白,更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最終沉默以對。
而對方似乎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他默不作聲的抱着我,親吻我的耳朵和臉頰。
我們都不知道如何接吻,只能尴尬的看着彼此的眼睛,将兩瓣嘴唇貼在一處……秦非月的嘴唇比我想象中要軟,帶着難得的體溫,有點暖。
因為湊近的關系,我能看見秦非月長長的睫毛正微微顫抖着,柔和的光影投在眼下,像是輕顫的蝶翼。
他不安又迫切地親吻着我,舌尖毫無章法的滑了進來,我一緊張,差點一口咬下去,好歹忍住了。
——可我也不敢閉嘴,卻也不知如何回應,只能僵硬的由着他肆意動作;秦非月用力吻着我,吸吮着我口中的唾液,舔弄我的牙龈、口腔……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感覺,我只知道我有些呼吸不暢。
這個吻沒有打動我,卻讓我感到窒息。
32.
一吻畢後,我倆氣喘籲籲的分開,秦非月不敢看我的表情,只是把我的臉按在了他的胸口。
我聽見薄薄皮膚之下,有一顆器官正砰砰作響。
“聽見了嗎?”秦非月略帶喘息的聲音響起在耳畔,他的手撫過我後腦的發,動作溫柔到了極致。
“從很久以前開始,它……就只為了你而跳動。”
這是我聽過最溫柔、也是唯一一句情話……
我眨了眨眼,似乎有液體從眼角流下來,又似乎沒有。
“我聽見了。”
而最後,我只能這麽說。
33.
……
34.
昨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就睡過去了,醒來翻看日記才發現,似乎漏記了一天。
不過睜眼的時候,我是靠在秦非月旁邊的,他睡得很安詳,連一貫皺起的眉頭都松開了。
發生了什麽很好的事情嗎?
我試圖去回憶,結果依然是什麽也沒想起來。
唯有更久遠一點的記憶深深烙在了我的腦海中,清晰到近乎詭異。
……算了。
35.
秦非月突然親了我一口,這讓我有點吃驚。
畢竟在我的認知中,他從沒親過別人,包括那些後宮的女人……
所以他為什麽要親我?
我有些納悶,卻也不敢發問,依舊老實地閉口不言,當做什麽也沒發生。
結果他似乎不打算就這麽放過我……他扳正我的臉又親了幾下,嘴唇軟軟的,還有點暖。
然後他向我告白了。
36.
嗯……我得記下來,保不準哪天就忘了。
雖然這份感情,我已經無法回應。
37.
而對此,秦非月很是傷心。
我理解他,也安慰他,可這終究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我們都無法改變自己,更無力治愈彼此。
我只能一次次的遺忘,然後睜開眼迎接一個全新地吻……然後在他不甚溫暖的懷抱裏再度睡去。
這樣的循環持續了不知道多久,我的記錄本裏已經滿滿是他的情話——在我過去的記憶中,他并不是這樣能言善道的人,對我也沒有這樣的熱忱……
可除了信任他,我別無選擇。
因為我的世界裏,只有他一個人了。
38.
而親吻會有膩歪的那天,情話也總有說盡的時刻……但秦非月始終不甘心,他迫切的想獲得更多東西……想找回我遺失的那一部分,我看着他日漸瘋狂,除了蒼白的沉默以外,卻做不了任何事情。
後來,他終于忍不下去了。
依舊是一個全新的早晨,秦非月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我的臉,說了句等我回來。
再然後,他一連許久不曾出現。
39.
我依然被關在小小的房子內,随着時間的延長,記憶的間隔越來越大,我只能不斷的利用日記來回憶之前發生的事情……盡管那些不過是無謂的瑣事,但至少這樣能讓我感覺到,時間在流逝。
秦非月要我等他回來,我便等着。
服從他這點于我來講,幾乎是刻在了骨子裏——我的命是他的,從我們相遇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而現在更是如此。
“忠誠”是我唯一殘留的東西,沒有什麽能夠改變這一點,哪怕死亡也無法将其抹去。
40.
可我一直沒能等到他回來。
随着秦非月的離開,我的身體愈發虛弱,更讓人驚悚的是,每次從昏睡到蘇醒,房間裏時常多出一些不該存在的東西……比如破碎的家具、又或是牆壁上地劃痕,我一一對照着睡前記下的筆錄,從而判定那些應該是“昏迷”後的我造成的。
而我卻對此絲毫不知——這像是一個詛咒,也像是我死而複生的代價。
不論如何,我迫切的期待秦非月能回來……哪怕他不能告訴我事情的真相,哪怕他只是陪在我身邊,也足矣。
至少那樣我還有活着的感覺,而不像現在這樣渾渾噩噩,度日如年。
41.
就在我覺得這一切可能要永無止境延續下去的時候,現狀終究被意外打破了。
牆壁之外傳來了人的聲音——卻不是秦非月。
而緊接着,房門傳來門鎖被撬動的聲音,我吞了吞口水,看着那緊閉的門縫,頭一次覺得心跳加快。
因為我将要被放出去了。
從這狹小到觸手可及的房間裏。
42.
随着木門被緩緩推開,陽光沒有如預想中的那樣洩進來……外面是黑夜,我這麽想着,呼吸悄悄放松了,垂在身側的手指緊了緊。
然後在對方探頭我進來的一瞬間,掐住了他的喉嚨。
我眯起眼,邁前幾步,輕蔑地掃過在場的衆人——正如預料那般,不過一群烏合之衆,在我武功恢複的情況下,他們加起來都敵不過我一只手。
而他們看見我出來,似乎也是吓壞了,齊齊往後退了一大步,我趁着對方慌亂的間隙裏觀察了一下周圍,發現這間小屋居然是建立在懸崖邊上,上下都貼滿了黃色的符箓,正被夜風吹得微微飄動……
這大概就是我出不了門的罪魁禍首吧?
我忍不住苦笑起來。
43.
手中的人掙紮了一下,我有些不耐煩的捏緊了些,“不許動。”
話音還未落,又聽一聲大叫,有人揮舞着火把沖了上來,我看也不看,甩手将手裏這個砸在他身上,兩人撞一塊兒後滾了幾圈,齊齊掉下懸崖,竟是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
我揉了揉手腕,莫名嗅到了一絲血腥,這讓我有些興奮——但現在還不是滅口的時候,我還得問些事情。
于是我抹了把臉,讓自己看起來稍微不那麽兇狠,然後揚起一個虛假的笑。
“你們來這裏,是準備做什麽?”
44.
我覺得我已經把姿态放得很低了,可惜總有人不領情。
随手解決了兩個沖上來的人,我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問題,果然這一回,他們老老實實的回答了。
“江湖有傳言說魔教教主秦非月隐居在此,我等是為他身上的冷月功秘籍而來……”
我嗤笑一聲打斷他的話,倨傲道:“秦非月何等修為,哪輪得到汝等鼠輩在此放肆,你們有膽子過來,是不打算帶着腦袋回去了麽?”
那幾人互看一眼,臉色幾度變換,最終有人說道:“一年前中原武林圍攻朔月頂,魔教元氣大傷,教主秦非月更是走火入魔,武功全失,被迫攜一幹教衆隐退江湖,再無出頭之日——”
他話未說完,我再忍不住,揮手劃斷了他的喉嚨。
45.
魔教沒了?
怎麽可能!
秦非月是何等功力不說,就算我不在了,剩下幾個堂主也并非省油的燈,何況朔月頂上機關重重,哪怕中原武林人多勢衆,想要攻入也絕非易事……何況若是秦非月武功全失,那我怎會半點不是他的對手?
思緒至此,我殺念已生。
46.
具體過程無需描述,總之等我收拾好東西的時候,已經是日出時分。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不再需要進食了,而我也會時常忘記我有沒有吃過飯……但是現在,我終于找到了我渴望的東西。
鮮血。
我舔舐着指尖的血跡,嘗到那股濃烈的腥甜,只覺得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