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雨不停下着,天陰暗得毫無希望。
哭嚎聲在寂靜曠野中顯得那麽蒼涼,他睜開眼,看見的是昏暗的雲朵,雨滴落進眼裏,有些許刺痛感讓他不得不眨了眨眼,有人走過從他身邊踩過,他聽覺像是忽然變得極為靈敏似的,能分辨出那人落腳起腳之間的聲響區別。
這是哪兒,
他坐起身來,往四周張望,遍野的屍首,各種各樣的死法,有人面色青紫,有人嘴吐白沫,有人死不瞑目。
然而在屍首之上,還有一些人在翻着屍體,他們口中喚着不同的名字,挂着同樣的淚水,絕望的找過一個又一個的屍體。他身旁一具屍體的頸項處有一個小的烏黑的血點,那些記憶瞬間沖進了腦海裏,他想起來了,祈靈教被奇怪的妖物攻擊,他和一些教衆被綁架進了一個奇怪的地方,然後他被注射了藥物,接着他死了,被辰衣……殺了。
蕭婓探手摸着自己被針紮過的頸項處,傷口摸不到,但是他卻摸到了奇怪的事情——他沒有脈搏了。
食指在頸項處摁了許久,一點顫動也沒感覺到。
他沒有脈搏了。
蕭婓以手撐地,艱難的站了起來,觸目一片荒涼,讓他只覺自己如今似在夢中。
這麽多屍體,這麽多雨,這是何等荒唐的事情。他一步一步的向前挪動着,腦子裏什麽也沒有,也不知道去哪兒,他只是想動動,然後證明自己還活着。
“九姑娘!”
耳朵敏銳的抓到一個稍帶熟悉的聲音,他向那方看去,那方的付清慕穿着祈靈教自制的錦蘭色袍子,他眉頭緊蹙,像別的人一樣,一邊喊一邊在地上不停的翻找着:“九姑娘!”
而在他身後,跟着一身黑衣制服的短發男人,他的目光不斷的在屍首中尋找着,但卻始終一言未發,詭異的沉默,臉色也詭異的蒼白。
忽然間,付清慕停下腳步,在一堆屍體當中抓住了一只手:“九姑娘!”他語調微揚,還沒來得及使力,人已經被拉到一邊,楚狂動作快得出奇的将屍體下面壓着的人刨了出來,但随即他的神色更沉了下去:“不是。”
付清慕氣惱的抓了抓頭發:“已經找了兩天了,這麽多屍首,不知還要翻到什麽時候!你呢,你不是說那什麽東西可以感應到九姑娘在哪兒嗎,怎麽一直沒有反應啊!”
楚狂臉色更蒼白了一瞬:“死了就感應不到。”他說着這話,聲音卻繃得那麽緊,付清慕瞬間便啞言了,這裏少說也擺了數千人,沒一個活口,九姑娘怎麽可能還……但是他沒辦法把這話說出口,看了眼楚狂腰間已經潰爛得厲害的傷口,付清慕咬了咬牙,繼續向前找去。
“九姑娘……”
忽然間,付清慕頓住了腳步,他呆呆望着一個方向,不敢置信的揉了揉眼睛:“那是……”
楚狂跟着他望去的方向一看,怔了一瞬,倏地立即沖向那方:“荏九在哪兒!”他停在蕭婓身前,不過十丈遠的距離,已經跑得他氣喘籲籲,額上冷汗直下,與他斬殺妖怪那天比起來,簡直辨若兩人。
蕭婓的目光靜靜的落在楚狂腰間滲出黑血的傷口上,腦子裏閃過的卻是那日辰衣将那名祈靈教衆殺掉時,教衆眼角流出來的血淚,他閉上眼努力沉下心來:“不知道。”
付清慕自楚狂身後跟來:“不是說她那日是和你一起被抓走的麽!你怎會不知道!”
每一遍詢問便像是強迫讓蕭婓再一次回憶那天的畫面,辰衣的臉和她的聲音,還有她殺了他的事實:“不知道。”蕭婓隐忍道,“休要再問我……”
付清慕大怒:“這種時候不問你還能問誰!祈靈祭司怎是如此怯懦自私的人!”話音未落,蕭婓眼中忽然紅光一現,楚狂眉頭一皺,付清慕驚得往後退了一步。
蕭婓手指微動,可在他動作之前,楚狂卻一手擒住他的手,迅速繞到他身後,将他膝蓋一頂,迫使蕭婓跪下,楚狂将他制服于地,泥水濺了蕭婓一臉。這幾個動作好似消耗了楚狂許多體力,讓他聲色更啞了幾分:“我相信閣下或許現在知道的事情還沒我們多,但有些具體情報只有你知曉,望閣下配合,否則我只好對閣下使用暴力手段,我相信這是你我都不想的。”
蕭婓在地上靜了會兒,終是點頭,楚狂松開了他,讓蕭婓坐了起來:“我與她被關在同一個房間,接着……”他聲音一頓,轉了下眼珠,“有人進來,将我祈靈教一人放到一個平臺上,用針不知給他注射了什麽藥物,他死了,我是第二個,被針紮之後,我便什麽都記不得了。”
付清慕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麽,面色倏地變得沉重,楚狂亦是更凝重的目光。
這樣的情報,對他的任務或許有幾分用,但對于荏九,這消息沒用。他還是不知道她在哪裏,還是找不到她身在的地方,如果荏九還活着,她不知會被吓成什麽樣,想着此前好幾次在黑暗中行徑時荏九将他手臂拽得那麽緊的感覺,楚狂拳心一緊。
而如果她死了……
他松開拳頭,其實死亡在以前對楚狂來說并不令人恐懼,戰友的犧牲,民衆的死亡,對于戰争時期來說是再普通不過的事情,他已經習慣了,或說他以為自己已經習慣了。
可是荏九的死,他還沒來得及去“習慣”。
沒有誰像荏九這樣,胡攪蠻纏的一步一步纏進他的人生,也沒有哪個戰友像她一樣會因為心疼而把淚水落在他的手背上,一滴一滴的好像能燒進人心裏。
楚狂腰腹間的疼痛似已麻木,但心底抽痛的感覺,從荏九消失的那一刻開始,卻從來沒有停止。
“你還活着,她也一定不會死。”他腳步不停,繼續向前找着,雨水将他渾身都澆濕透了,顯得他腳步那麽沉重,“荏九還有事沒做完,她不會這麽輕易死去。”
蕭婓聞言,卻只摸着手腕的脈搏一聲冷笑:“活着……”
忽然間,楚狂腳步一頓。他倏爾轉頭看向堆了七八人的屍體堆。他慢慢走過去,然後腳步越來越快:“在這裏!”
別人聽不到,當他耳朵裏的嘀嘀聲卻那麽響亮,是鎖定到了識別器的聲音,是代表荏九還活着的聲音,他疾步跑過去,急切的将那些屍體拉開,在最裏面看見了一只蒼白而染滿了污血的手。
楚狂幾乎是有些顫抖的将那只手急切的握住。
指尖沒有溫度,但有細微的脈搏跳動傳來,他一直懸着的心登時落了下來,但卻開始激動的跳個不停,已全然不受他控制了。他手腳并用的将壓住她的屍體都推開,将荏九從裏面拔了出來,她一臉污穢身體冷得僵硬,那一身衣服已經被污血染得看不清顏色了。
但這是荏九,楚狂在她頸項處摸了摸,有脈搏,沒有腫塊或殘留物,他翻開荏九的眼皮想查看她的眼白,卻聽見一聲輕哼。楚狂忙松了手,看荏九緩緩轉醒。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楚狂緊張得喉頭發澀,他知道,荏九有極大的概率會留下後遺症,她可能會生病,會聾會啞,內髒或大腦會出現某些問題。
“楚狂……”她輕輕開口,眼神渙散,聲音極啞,“我好像……死了……”
楚狂眸光微動,帶着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情緒,他将她抱了起來,動作那麽輕,然後把她摁進自己的懷裏:“沒有,你還活着。”他說着,聲音堅定而顫抖,不知是在告訴荏九,還是在告訴他自己,“你還活着。”
他抱得那麽緊就像怕荏九跑了似的。
“還好……”她說,“要是我死了,你該怎麽辦。你就……回不去了。”
耳邊荏九的呼吸細微而勻長,竟是又昏睡過去。
楚狂的手臂收緊,像要将她勒進自己胸腔裏一樣,像要将她收到自己身體裏保護起來一樣:“沒關系的……那些,都沒關系。”
重要的,是你啊……
付清慕從楚狂身後走來,他拿手指戳了戳荏九的肩:“活着嗎?”感覺荏九身體是軟的,與他這兩天翻的屍體大有不同,付清慕給了自己答案:“活着。”于是他又戳了兩下荏九的背脊,“活得怎麽樣啊?”
楚狂将他的手打開,目帶警告瞥了他一眼。付清慕悻悻然的收回了手:“我就摸摸骨嘛,沒別的意思。”
楚狂将荏九打橫抱起,轉身便走:“一切還沒定論,不要随意碰她。”
付清慕摸着鼻子道:“剛才對人家祈靈祭司可不是這樣,一巴掌就把人拍到地上了……”
楚狂側頭看了付清慕一眼:“沒有誰,可以和荏九相比。”言罷,他轉身離開,付清慕看着他腰間潰爛的傷口摸了摸下巴:“話都說到這種地步了,待九姑娘醒了就該發生點什麽了吧,我可實在不想年紀輕輕的就被你們逼着成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