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晦暗的房間裏,彌漫着一股子難聞的中藥味。
“三夫人,該喝藥了。”夏岚端着一盞白色瓷盅走進來,見屋子裏太黑,便囑咐廊下的婆子多掌一盞燈。
婆子觍着一張皺巴巴的臉,輕慢地撇了撇嘴:“不就是喝個藥麽?要那麽亮做什麽?”
夏岚放下瓷盅,眼中閃着一抹恨意,冷笑道:“堂堂的南安侯府連燈都點不起了,也不怕傳出去讓人笑話!”
婆子被夏岚搶白這麽一句,不怒反笑:“那也要你們傳得出去才行啊。”
這話一說,院子裏的婆子們都哈哈大笑了起來。
“夏岚,把藥拿過來吧。”正在這時候,帳子裏傳出來一道虛弱的聲音。
這聲音雖然虛弱,但婆子們聽了,俱不敢再笑,都閉上了嘴巴。
夏岚忍着眼裏的淚意,走到塌前将帳子挂起,扶着被窩裏的人坐起來,給她搭了一件厚厚的杭綢襖子。
病榻上的女子姿容極美,只是蒼白的厲害,臉龐沒有一絲血色,連嘴唇亦是如此。
她是南安侯府的三夫人沐萦之,纏綿病榻多年,但今年的冬天特別冷,她的身子每況愈下,幾乎下不了地。
平常人遇到這樣的狀況,必然愁容滿面,但她卻異常的沉靜。
只是這沉靜落在旁人的眼中,越發心生不忍。
夏岚打開藥盅,先舀了一小勺,為難的說:“上回領的那罐蜂蜜吃完了,今兒的藥比平常苦一些,夫人先嘗一下,若是太苦了,我再去找找蜂蜜。”
如今是什麽處境,沐萦之心裏清楚。
沐萦之嘗了一口,微笑道:“還好,只是有一點苦。”
夏岚看着她接過藥盅,将裏面的藥湯一飲而盡。
只是喝得太急,險些被嗆到,連連咳嗽了好幾聲。
夏岚急忙給她拍背順氣,心疼得幾乎要掉眼淚,夫人是堂堂相府的嫡出千金,竟然連蜂蜜都吃不上了。
便咬牙道:“奴婢一定會找機會透出風去,相爺若是知道他們這麽對你,定會把這些人千刀萬剮!”
爹?爹已被政敵排擠出京城,哪有當年的權勢?
沐萦之輕輕捏住夏岚的手腕,“不要妄動。”
上月十七的深夜裏,沐萦之的屋子被人打翻了火盆,燒着了房子,只有沐萦之和夏岚被人救了出來。如今這座小院裏,除了夏岚,都是沐萦之的婆婆、南安侯夫人楊氏的心腹。
剛才那婆子之所以敢那麽嚣張,便是受了楊氏的指使。
主仆二人正相對無言,忽然聽到院子裏有響動。
片刻後,侯夫人楊氏掀簾而入。
一聞到屋子裏的藥味,楊氏難掩眼中的厭惡,那帕子捂了捂鼻子。
萦萦似乎沒有看到,淡淡喊了一聲:“娘。”
“唷,萦萦起來了?”楊氏臉上挂着假笑,故作關懷道,“難怪你這病一直不見好,這屋裏實在是太悶了,來人哪,快把窗戶打開。”
楊氏話音一落,夏岚的眼睛就紅了。
正值隆冬,外面的風跟下刀子似的,開了窗不是想害人麽!
夏岚想說話,沐萦之卻微微搖了搖頭。
楊氏頓時有些得意,身後的婆子們麻利地将八扇窗戶一起打開,穿堂風一吹,霎時就把地龍的熱氣吹散了。
沐萦之只得将棉被往上拉一些,連肩膀一齊蓋住。
“萦萦,雲修來信了。”
裴雲修是沐萦之的夫君,南安侯府的小公子。當年裴雲修在元夕燈會上對沐萦之一見傾心。萦萦體弱,沐相原是不想嫁女的,是裴雲修幾番上門求娶,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嫁到南安侯府後,萦萦因為身子原因無法侍奉夫君,裴雲修也沒有怨言,夫妻恩愛和睦。
今年春天裴雲修外放了一個四品知府,萦之的身體差,便沒有跟去。哪知他一走,沐萦之在侯府裏便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怪只怪她體弱多病,素來不出院門。如今她被楊氏拘在這裏,侯府中許多人也未察覺出異常。
“信裏說什麽?”
“衙門裏事務繁忙,他今年就不回來過年了。”
沐萦之的手忍不住握緊。
楊氏自然看在眼裏,她眯起眼睛,笑得意味深長,“萦萦,你安心養病,等養好了身子,雲修自然就回來了。”
說罷,她便揚長而去。
楊氏一走,夏岚急忙将屋子裏的窗戶關上。
等她回到病榻前,一摸沐萦之的手,已經冷得像冰一樣了。
夏岚急忙去搓熱沐萦之的手,忍不住哭了起來,“侯夫人這麽做到底是為什麽?上次她說要給公子納妾,夫人答應了,人也擡進來了,難不成她還想逼死您嗎?”
沐萦之微微垂眸,沒有說話。
“夫人,咱們難道就這麽坐以待斃嗎?”
沐萦之依舊沒有說話。
夏岚垂眸,悶悶地嘆了口氣。
隔了一會兒,忽然幽幽道:“若是夫人當初聽相爺的話,嫁給白将軍……”
“夠了。”沐萦之蒼白的臉頰上,突然有了一絲動容,整個人也劇烈地咳嗽起來。
夏岚自知失言,急忙上前給她拍背,等沐萦之順過了氣,扶着她躺下,為她蓋好被子,“夫人先歇着,我去把晚飯端回來。”
沐萦之點了點頭,準備小憩。
剛才的穿堂風嗖嗖的,吹得她頭暈。只是她剛躺下沒多久,夏岚就回來了。
看着夏岚着急的模樣,沐萦之疑惑道:“他們如今連飯食也不給了?”
她爹雖失勢離京,到底還是封疆大吏,若她死了,沐府必然會派人前來查驗,這也是楊氏只敢軟禁她,卻不敢明目張膽害她的原因。
“不是,”夏岚壓低了聲音,“我剛聽廚娘說,公子爺回來了。”
“當真?”沐萦之驚喜道,旋即又搖了搖頭,“他既回來了,不可能不來見我。”
夏岚低着頭,小聲道,“聽廚娘說,他一回來就被侯爺和侯夫人拉到了姨娘院裏。”
沐萦之沉默。楊氏既然敢過來說裴雲修不回京城過年,必然會使勁各種手段不讓裴雲修見自己。
“夫人,我們該怎麽辦?”
“等。”
“等公子爺來看您?”
“不,”沐萦之朝門口的方向看去,“等她們睡了,我們想辦法出去。”
楊氏早就提出要讓萦萦去南邊的莊子上養病,如今裴雲修突然回來,楊氏定是措手不及。今日天色已晚,只怕明日一早,就會派人把自己送走。
要見裴雲修,今晚就是最後的機會。
沐萦之和夏岚拿定了主意,不動聲色地吃了晚飯。
飯菜俱是涼的。不僅如此,食材皆是黑魚、螺肉、苦瓜一類的寒性食物,沐萦之體弱,長期吃了這些食物會加重病情,但今日卻不得不比平常吃得更多些。
等到守在廊下和院門口的婆子都打了瞌睡,才蹑手蹑腳地往姨娘的院子去。
門口沒有守夜的婆子,院門也虛掩着。
沐萦之微微有些疑惑,只是已經走到這裏了,總是要進去看看。
進了院子,便聽到兩個起起伏伏的喘息聲,在靜谧的冬夜中格外清晰。
高高低低的吟哦低喘,讓人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
沐萦之的身子微微一僵。
離得越近,那令人羞恥的聲音越發地嘹亮。
推開門,便見到大紅色的紗帳裏,兩道白花花的人影一上一下的動着。
“唷,萦萦,你怎麽站在這裏呀?”楊氏那喜氣洋洋的聲音突然響起,“為娘不是故意瞞你的,雲修一回來就吵着要跟姨娘圓房,我想攔也攔不住。這一圓就嘗到了男女之間的甜頭,折騰了這麽大半宿。”
沐萦之狠狠掐着自己的手指,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狠狠吐出幾個字:“不可能。”
裴雲修絕不會這麽做。
絕不會。
“我就在這裏,等夫君過來。”
楊氏沒想到沐萦之竟如此沉得住氣,聽到她堅定的語氣,臉色霎時垮了下來,“俗話說眼見為實,如今事實就在你眼前,你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雲修從前是被你這張臉迷惑住了,他娶了你這麽多年,連肉味都沒嘗過,如今嘗過了,你以為他還放得下?”
“放得下也好,放不下也罷,我要聽他親口告訴我。”
看着沐萦之越發沉靜的神情,楊氏忽然破口大罵起來:“沐萦之!你這個賤人,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個石女,你這個掃把星,你想克得我們裴家斷子絕孫!”
夏岚急忙擋在主子前面,沐萦之正要說話,帳子裏忽然伸出了一只手。
掀開紗幔,露出的正是裴雲修貌似潘安的臉。然而那張臉一閃而過,便重新埋在了帳子裏。
噗——像是有什麽東西被戳破了的聲音。
夏岚一擡眼,便看到沐萦之噴出了一大口鮮血,整個人像一張落在風中的紙片一樣倒了下去。
沐萦之死了。
她病了許多年,就這麽病死了,旁人也沒有什麽疑問,直到沐萦之的姐夫、鎮北大将軍白澤登門吊唁,才牽扯出了南安侯府這一樁血淋淋的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