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是。”
聽着這幹脆利落的回答,沐相看着女兒,眼眸微微眯着,過了許久,方才舒然一笑:“萦萦,你能這麽想,爹很高興。”
孫氏知道他們父女二人心意已定,再不可回轉,重重地嘆了口氣。
沐萦之十三歲時,孫氏就為她張羅起了婚事,擇來選去,挑中了南安侯府的小公子裴雲修。
裴雲修比沐萦之大兩歲,是個清骨文質的翩翩少年,在京城中頗有才名。
兩家大人換過口風之後,便在元夕燈會上安排兩人見了一次。燈會第二日,裴府就差了媒人上門。
才子佳人,本是良配。
這門親事,裴家滿意,沐家滿意,京城裏亦是人見人贊。
偏生老天不作美,沒多久萦萦就病了。
那病來得兇猛,太醫都說萦萦熬不過了,沐相不信沖喜之說,生怕裴家照顧不好病恹恹的女兒,果斷回話去裴家退了親,此後到處求醫問藥給萦萦治病。後來病緩了,裴家又來相問,沐相和孫氏俱想着把萦萦身子養好些了再嫁,然而,多少人參靈芝吃下去都沒用,萦萦的身子始終是那個樣子,雖不太壞,卻總不見好,眼見得年紀漸漸大了。
十七歲,在京城貴女中算是十足的老姑娘,出色一點的公子哥兒都已經定親了,除了裴雲修。
孫氏一琢磨,裴家莫不是還在等萦萦?
這不是沒可能的。
萦萦生得極美,三年前在上元燈會露了一面,便被少年郎們追捧為京城第一美人。
孫氏越琢磨越覺得肯定,越想越覺得滿意。她覺得裴雲修對萦萦癡情,萦萦嫁過去不會吃苦,此時的沐相,其實覺得裴雲修配不上萦萦,但到底不算差,終是同意了孫氏的想法。
孫氏得了他的首肯,便琢磨着找機會給裴家暗示一下。她還沒行動呢,萦萦竟然說不嫁了。
沐相道:“南安侯不過在朝中挂個虛職,裴氏一門中,裴雲修的确算是出衆的,但他并無治世之才,吟風弄月尚可,實在難堪大用,配不上我家萦萦。”
孫氏心裏窩着氣,“什麽治世之才,家裏有你這個能人不就行了?”
“婦人之見。”
“老爺說得是,我是婦人之見。我只知道萦萦自小就身子不好,缺的就是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
孫氏這番話,似乎撞破了沐相心中那一點不願接出來的小心思。沐相從前是個窮秀才,靠着科舉一路升官,到如今做了人人敬畏的左相,但左相之上還有右相。如今沐府雖然顯赫,但誰也不知道這顯赫能維持多久,爹自然是希望找一個對他有助力的女婿。
沐萦之前世便知道沐相的心思,因此在沐相反對她嫁給裴雲修時一意孤行,認為爹貪戀權勢,反而更加欣賞裴雲修的清高。現在想來,爹的眼光果然老辣,将裴雲修的弱點看得分明。
更何況,重活一世,她将權勢二字看得更加分明。
若不是爹貪慕權勢,她哪裏吃得起比銀子還值錢的燕窩?若不是爹貪慕權勢,宮裏的禦醫又豈會給她診脈治病?
若她生在尋常百姓之家,只怕早早地就做了別人口中的“短命鬼”。
上輩子也正是因為爹失了勢,她才會被任人宰割。
哪怕她不會攀附權勢,但絕不會再瞧不起追逐權勢的人。
“知冷知熱又如何?娘,正是因為我體弱,才更應尋個可依托之人。倘若夫君不立,遇到霸道的婆家,女兒又該如何自處?”
“有你爹在,誰敢霸道?”
“正是因為家中有爹,娘方可過上舒心日子,女兒如今有爹的庇護,那将來呢?如今相府顯赫,都是因為爹在用心維持,将來相府有所差池,女兒能庇護爹娘嗎?”
孫氏啞然,沐相聽得妻女的争執,忽然大笑起來,“說得好啊!不愧是我的女兒,竟能想得如此通透。萦萦若是男兒身,亦是宰相之才。”
“爹又在笑話我了。”
“不,這都是爹的肺腑之言。”沐相的目光忽而沉凝下來。
沐相共有五子,雖從小就延請名師大儒為教習,卻始終平平無奇。即使是萦萦的兩位嫡兄從小在沐相身邊長大,也遠不及沐相年輕的時候。
沐萦之見此刻沐相的神情,知道爹又在為兄長們煩憂,只是斂眉不語。
“此事就這麽辦吧,南安侯府若再來問,夫人随意找個由頭回了就是。”
聽到沐相終于有了決斷,沐萦之不禁大喜過望。
孫氏知道沐相自來說一不二,聽到這話只得應聲稱是,領着沐萦之心情複雜退出書房。她當然知道南安侯府的門第配不上沐萦之,可沐萦之素來體弱,與相府相當的門楣,誰家願意娶這麽一個病秧子回去做宗婦?
她有心訓沐萦之幾句,可看到沐萦之臉上情不自禁的微笑,忽然又心軟了。
她的萦萦,已經許久沒這麽笑過了。
“娘,您別愁眉苦臉的了,我不嫁人,一輩子留在相府裏侍奉爹娘不好嗎?”沐萦之察覺到了孫氏的失落,挽着孫氏撒起嬌來。
孫氏素來疼她,被她一磨自是消了氣。
母女倆一路說着便回了正院。
此時正院裏,沐相的妾室和庶女已經等候在那裏了。
左相為人風流,府中有一妻四妾。
孫氏是鄉紳家的小娘子,沐相只是個窮秀才,在鄉紳辦的家塾裏賺些紙筆費。後來幫着鄉紳出主意解決了幾樁麻煩事,鄉紳見他不似池中之物,便出錢助他趕考,還把家裏一個庶女許給他。也算這鄉紳有眼光,沐相苦讀了三年,一朝趕考便中了舉人,随後又中了進士。孫氏嫁給沐相二十年,從秀才娘子成了舉人娘子,從舉人娘子變成了進士娘子,從知縣太太成了知府太太,從知府太太變成了侍郎夫人,最後成欽定一品诰命夫人。
她沒讀過多少書,性子和軟,從來都是以夫為綱。沐相要納妾,她就幫着張羅,小妾有了身孕,她也幫着張羅,相府裏庶子庶女接二連三的出生。
旁人都誇孫氏大度,孫氏心裏卻是門兒清。
沐相的性子她最清楚,風流歸風流,卻只走下三路不走上三路,這些嬌花美妾在他眼裏就跟他手裏捧着的那副畫一樣,他想要的時候,就拿出來玩玩,若是不安分,他随時可以把畫撕了。
早些年有個小妾自恃年輕貌美得寵,不去給孫氏請安,沐相得知此事,當場就差人将那小妾從房裏拖出去賣進窯子了。經此一事,別的小妾都清楚了自己的斤兩,便是再得寵,也不敢在孫氏面前拿喬。
孫氏當然不會覺得是沐相對自己有多寵愛,情啊愛的這些詞壓根就跟沐相沒什麽關系,他要的是後宅安寧,孫氏只消做一個賢妻,把後宅打理得妥妥當當,就能一直守住這個位子。
當下四個妾室并三個庶女都站在孫氏和沐萦之跟前,依次上前問安。
“都坐下吧,老爺那裏得了些好茶,分了些過來,我點了一壺,你們也品品。”孫氏道。
“多謝夫人。”只飲了一口,便都歡喜起來,“是今年新出的龍井啊。”
沐萦之淡淡一笑,卻沒有跟着飲茶。
方才在沐相那裏喝,才是真正的西湖龍井,那口井乃是葛洪從前煉仙丹的地方,大旱不涸,井裏只有一株茶樹,每年統共能采兩斤茶,今日進京,一半送進宮裏,另一半直接送進了相府。現下孫氏拿出來品的茶,雖也是上等龍井,卻都只是西湖邊的茶樹上采摘的,并非龍井之中的茶。
如今正是沐相權勢最盛的時候,沐萦之有幸回到此時,決計不能再将一手好牌打爛。
“萦姐姐在想什麽呢?怎麽不喝茶?”
坐在沐萦之身邊的少女,輕輕戳了戳沐萦之的胳膊,等她回過頭,便嬌嬌軟軟喊了她一聲。
“三妹,好久不見了。”喊她的人是沐府的三姑娘沐靜妍,她今年剛十二歲,雖是姨娘養大的姑娘,但天真爛漫,沐萦之素來喜歡她,待她也比其他庶兄妹親切許多。
“就是好久沒看到了,”沐靜妍嘟着嘴,“前陣子聽說姐姐病了,一直想去看姐姐,就是夫人說姐姐需要靜養。”
“前些日子是不太好,也是開春了才好了許多。”
沐靜妍忽然湊近了些,小聲說:“萦姐姐,我聽說你最近是不是經常出府?”
“不錯。”沐萦之看着沐靜妍小心翼翼的模樣,便猜到了七八分。
果然,沐靜妍立馬央求道:“好姐姐,你明兒出府的時候,能不能帶上我?”
沐府之中,能夠随意出入府邸的,除了幾位公子,便只有嫡女沐萦之。
她身嬌體弱,大多數時候都呆在屋裏,府中卻一直備着她的馬車,偶爾精神好了想出門,孫氏自然不會拘着她,何況有沐相的疼愛,孫氏便是想拘,也壓根拘不住她。但府裏的庶女就沒這個待遇了,要想出門,只能等着去廟裏或者宴請的時候。
“二妹出門也不會去逛鋪子,你跟着也是無趣。”
聽到這個聲音,沐萦之的神色微微一凜。
因為說話的人,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庶姐、白澤前世的娘子沐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