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事不知怎麽的就在懋南院傳開了,大家聽聞二夫人欣賞會筆墨的下人,整個懋南院刮起了習字熱潮。

就是雲栖有時候下了差,都能聽到隔壁屋裏有人朗誦“人之初性本善”,像三字經、千字文等等蒙學教材在李府還是能借到的,仆人們真有心學,二夫人也會給方便。可習字不是一朝一夕的,他們沒雲栖那毅力堅持,勉強弄到了紙張也很快耗費掉,更沒機會在二夫人面前展示,久而久之,便沒了興致,熱潮自然而然地退去。

雲栖戒了在院子裏寫字的習慣,她擔心再被某個有觀察習慣的家夥注意到。

她有了閑暇就用手指沾着水,在桌子上寫字,把上輩子背過的文章句子時不時拿來溫習一下,來了人就擦掉上面的字跡,依舊貫徹她在後宅中的沉默謹慎。

也許是那次陪李映月放紙鳶,餘氏受了涼,回去就咳嗽了,伴着頭風,餘氏本就心病由來已久,大半月的湯藥也不見效,整個懋南院裏都能隐約聞到草藥味。

李昶新官上任,正是與各同僚處關系,處理上一任留下爛攤子的時候,焦頭爛額之際沒想到女兒做出如此任性又不孝的事,這樣的氣溫,哪怕有太陽也一樣寒涼。

哪怕餘氏再三勸說,李映月依舊跪了一日一夜的祠堂。

到第二日,聽聞此事的李老夫人過來,才将哭得淚眼婆娑的嫡孫女解救出來,在她的安撫下,李昶答應讓李映月先在老夫人這兒學學規矩。

雲栖聽着丫鬟們七嘴八舌地說着懋南院發生的事,雖說李府不允許下人搬弄是非,但在屋裏頭就沒那麽多限制了,管事們總不至于時時刻刻看着她們的嘴。

“雲栖,你臉色怎麽這麽差?”

雲栖搖搖頭:“可能有些餓了,我去去就來。”

她想抄佛經為餘氏祈福,可……她沒有筆墨紙硯,末等丫鬟實在太窮了。

雲栖苦思冥想幾日,終于想到個折中的辦法。

記得李崇音的院子外邊有棵菩提樹,李崇音大部分時候住在書院裏,只有五日一休那日回來,現在定然是不在的。雖然冬天葉子掉了不少,但昨天經過時還有幾片頑強地生長着,雲栖幼年時爬樹特別厲害,趁着四下無人,估摸着樹幹的粗細,想好路線,說幹就幹。

将褲腿和袖子卷起,三下五除二就爬了上去。

只剩一支樹梢上還剩最後幾片較為新鮮的,非常難采摘,離得也遠。

雲栖幹脆雙腳勾住較為粗壯的樹幹,像蕩秋千似的蕩漾過去,來回蕩了三次,總算将最後幾片采到。

不料樹枝承受不住重量,咔嚓一聲,雲栖狠狠掉了下去,臉朝地。

噗。

察覺不雅,李崇音又收回了笑容。

他站在露湮閣樓臺,這是李府最高的建築,有四層之高,站在頂上,可眺望遠方。

每當心情不郁時,李崇音總會來到這兒。

他并沒有看清是哪個丫鬟,看服飾應該是某個院裏的小丫鬟。此人身手矯捷,一路順暢,最後卻摔地四仰朝天,令人哭笑不得。

如此膽大包天,應當教訓教訓。

摘他院裏的樹葉,便是他不要了,那也是他的東西,他人豈能奪去。

至于怎麽找人,誰臉上有傷,便是誰了。

雲栖摔得毫無形象,哪曉得這糟糕的一幕會被人看到,她看菩提葉沒損壞,有些欣喜。

一滴、兩滴、三滴……

糟,摔到鼻子了,雲栖一邊仰頭,一邊偷偷瞧着周遭,幸好這麽丢人的一幕沒人看到,确定周圍沒人才鬼鬼祟祟地離開。

李崇音本以為很容易能找到這個小丫鬟,膽子這麽大的,應該不至于默默無聞,可幾日過去還是毫無頭緒。所有出風頭的活都被其他人搶了,雲栖做的都是些不露臉的,她又處處避着李崇音經過的地方,導致他連着幾日都沒看到臉上有傷的丫鬟。

李崇音并不執着,只将這件事放在角落。

是一念之間的好奇,好似心中蕩起的水波,趨于平靜。

也不知從那一日起,餘氏窗邊總放着一株臘梅和一片葉子。

本以為是随風飄落的,無端剛要訓斥灑掃丫鬟不盡心,卻被細心的餘氏阻止。

餘氏端看着那株臘梅,主幹和次幹錯落有致,是特意剪來的。

“将它插入瓶中,快被藥味熏怕了,正好看着舒心些。”

無端拿去插瓶,果然房中有了亮色,看着喜人。

“府裏的梅花還沒開,也不知道是去哪裏采的。”

餘氏望着那株臘梅:“無論是哪裏摘的,都有心了。”

再将那樹葉翻看了一會,将之對着外頭照,居然看到了葉片上面細細密密的字,是有人用毫針在上面一點點鑿出來,餘氏頗為驚喜,這樣細小的字,在并不大的葉片上難度極高,要保證葉片脈絡完整,還要讓針不穿透,不但要細心,還要很多精力。

多日愁眉不展的餘氏,看到這麽用心的禮物,忍不住展顏而笑。

見餘氏臉色也好了不少,錦瑟立刻湊趣道:“不知上面寫了什麽?”

“是佛經。”連着五日,一共五片,寫的都是不同的,由于是刺字,也難以看出筆鋒。

“一定是特意為夫人祈福的,還如此下功夫,也不知是誰。”

一直在老夫人那兒學規矩的李映月,神情恹恹地過來向母親請安,李老夫人要求太高了,一點點不對,她就會被罰一天。發現母親今日格外開懷,李映月便好奇詢問,餘氏邊将這事說給她聽。

李映月連日受了不少罪,到現在還沒緩過來,乍聽之下,神使鬼差地說了句:“自然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了。”

餘氏很是驚喜,又含着愈發澎湃的歉意,将還懵着的李映月摟入懷中。

“都說女孩兒是貼心小襖兒,真是貼切。”餘氏眼含淚光,她明白在老夫人那兒學規矩的李映月時間很少,能弄出這樣五片佛經,應當是不眠不休的。

正因為知道這五片菩提葉的珍貴,她才越發覺得自己疏遠李映月太不應該。

李映月有些恍惚地被母親摟在懷裏,本來的心虛也化為烏有,緩緩閉上了眼。

她已經不記得,母親有多久沒有親近她了。

出了懋南院,李映月望着遠處,靜靜地開口:“查一查,是誰将這幾片葉子放到母親屋裏頭的。”

貼身婢女應是,無論是不是李映月做的,現在也必須是。

“查到後?”

“尋個由頭,重新發賣吧。”

“這…”這點小事就發賣是不是太苛刻了。

李映月迎着陽光漫步在池邊,雖容貌不出衆,但周身自有一番世家氣度:“投機取巧之輩,不杖斃已是寬厚。”

心情開闊了,餘氏的風寒很快便好了。

而那五片佛經,也被餘氏吩咐讓人烘幹,制成了贅簡,夾在書頁中欣賞。

從這一日起,餘氏也不再對李映月過于疏離,對唯一的女兒越發上心,在一些重要的宴會中,将她帶在身邊,鄭重介紹給京城裏的官夫人與小姐們,以此顯示李府對她的重視,給有意相看的人家提個醒,李家的女孩兒哪怕嫁人了,也不是能随便對待的。

雲栖送菩提葉是她心中的孝道,以她現在的身份,首先要在李府生存,才能等到契機。

現在說什麽,都不可能有人信她。

如果當面送了,定然要落個谄媚阿谀的名頭。

在聽說餘氏大好後,雲栖松了口氣,就不再關注此事。

平靜的日子沒過多久,她就發現本來相處的還算融洽的屋裏,又恢複了她剛開始來時的冰冷,雲栖能感覺到她再次被針對了。

懋南院有自己的小廚房,旁邊的耳房是下人們吃飯的地方。雲栖最近常被院裏管他們的韓媽媽喊去主院或是邀月小築幫忙,有時候也會去李崇音的院子做些事,這樣下來她經常很晚去用飯,往往等她去的時候都在收拾碗筷了。

小丫鬟在大戶人家中生存,總有這樣那樣的事耽擱,就是委屈了也要咽下去,說了也沒人管,反覺得這丫頭不上道。用院裏頭年長丫鬟的話就是:你不想做,有的是人搶着做。

她本想趁着曹媽媽不在的時候,去茶水間弄些糕點墊墊肚子,不過最近茶水間的食物很少。

連着好幾天,雲栖餓的受不住,差點要去竈屋找點吃的。但她克制住了,她總覺得這幾天有哪裏說不出的古怪,她相信自己的直覺。

雲栖只能早上那餐吃得多一些,試圖熬過一整天,可往往到了晚間還是會餓的疼痛。

屋裏的繡娘秦嫂子,看雲栖這樣一個瘦弱的小女孩有些可憐,好不容易圓潤健康了些,最近又瘦下來了。偷偷将她拉到角落裏,給了她一個窩窩頭:“你再去茶水間弄點喝的。”

雲栖搖搖頭,去茶水間容易碰到曹媽媽,她可不想被抓小辮子。

雲栖覺得自己需要做點什麽改變現狀,至少知道是誰在針對她。

小口小口地吃,她以前就知道,餓的時候不能大口吃,容易絞痛,也容易噎着。

秦嫂子看雲栖文雅的吃相,道:“你還真不像鄉下來的。”

雲栖一愣,她前世為了徹底改掉在鄉下的習慣,是下了苦功夫的,現在就是吃個窩窩頭也改不過來了。

她不是真正十歲的小女孩,面對這樣的孤立的情況非但沒有誠惶誠恐,反而越發冷靜地找症結。

偏房中,最心軟的是秦嫂子,年齡最小的,除了她就是佩雯,活潑、沒什麽心機。

佩雯是小廚房裏打下手的,她有個心儀對象,是李崇音院子裏的小厮婁尚,婁尚的母親也是家生子,不太看的上從逃荒後被賣入府裏的佩雯,用婁母的話就是門不當戶不對,像他們這樣的家生子,是有機會娶小戶人家兒女的。

快到春節,佩雯想送點東西給那小厮,雲栖看她只要下了差就窩在角落裏練習縫補。

佩雯想給那婁尚做雙麻屝,一雙鞋子除了鞋底、鞋幫、鞋面外,還有綦、絇、繶等,也就是鞋帶、裝飾等,只懂得配菜燒火的佩雯哪懂得這麽精巧的活,常常戳得滿手是血。沒人的時候,時不時抹一下眼淚。

雲栖看不下去,道:“你為何不選簡單些的荷包之類的?”

佩雯其實不太敢與雲栖說話,怕被一同孤立,見左右沒人,想到雲栖刺繡是得了主子賞識的,才略顯激動道:“那可是私相授受!若被管事媽媽發現是要逐出府的。”

“送荷包也分很多寓意的,又不是只能傳情,也可做人情、送祝福什麽的。”

佩雯立刻緊張地捂住雲栖的嘴,小聲道:“你不知道,這院裏的管事韓媽媽,模樣不好,終生未嫁,最看不得這些,以前就有丫鬟送荷包被她發現,找了個緣由打發出去,沒想到後來那丫鬟投了井……”

想到那傳聞,佩雯就直打哆嗦。

雲栖看她害怕的模樣,意識到,突破口來了。

她要解決眼下的困境,不那麽被動,就要找到個頂不住壓力的人。

雲栖提出意見:“你實在不會,可以做雙手籠,做法比鞋子簡單,而且非常實用,外頭還買不到,就是有賣,也大多是舶來品,貴的很。”

手籠是南方的叫法,又叫手筒,舶來又稱之為手套。是一種筒狀護手,可用于保暖防寒,早在漢朝就有相關記載,那時候稱之“尉”。像小厮要常年跟着主子出去,主子不騎馬的時候還能坐馬車,小厮就不容易了,特別是這樣寒冬臘月,有時候等在外頭就是大半天,人都能凍僵了。

“我怎麽沒想到!”佩雯驚喜地說道。

這也不怪佩雯,實在手籠在慶朝太少見了,大部分人見都沒見過,佩雯因為是李府的丫鬟,見識總歸是有一些的。

“就是他常常在外面,不太用得到。”一直以來,手籠少有人用,它一般是筒狀的,而且相當長,穿戴不方便,使用起來更不容易,漸漸成為貴族偶爾用的裝飾物。

但對小厮來說,每天下了差,屋裏又沒有燒炭的話,手籠也是相當不錯的選擇。

佩雯也沒別的好想法,已經準備采納這個意見了。

“這不是什麽問題,你可以做露指頭的,方便行動,這樣他也能随身戴着。”

“何為露指?”

“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他人是我的主意,問起來就是你自己想的。”雲栖神色認真。

也許年紀的關系,佩雯和屋裏其他人一樣,沒把這個素來不起眼的小丫鬟放在眼裏,這時候猛然發現雲栖的目光沉靜悠遠,有些反應不過來地點頭。

雲栖将露指的手籠款式大致筆畫了一下,引來佩雯驚呼不已。

“但我沒有皮毛,那些木棉、蘆花之類的也太貴了,沒有填充的如何保暖…”

“我這兒還有沒用的被子,我給你剪開,你到時候拿點裏面的木棉就成。另外有什麽不會的,我也可以幫你縫幾針。”

“這怎麽好意思!”佩雯見雲栖這麽善解人意,絲毫沒對她生氣。想到最近這段時間她和其他人一樣排擠雲栖,格外難為情。

她本來就面皮薄,不過是不想當異類才與其他人一樣,再說她很喜歡李府的環境,實在不想被趕出府,熬不過雲栖的小臉,便将大家排擠她的原因告知了。

佩雯簡單地将自己聽來的說了,雲栖這才知道原委,胡蘇告訴大家,雲栖得罪了院裏某個管事媽媽,很快就會被踢出李府,讓她們都不要靠近她,免得惹禍上身。

雲栖眼睛微微一眯,重生而來被刻意壓制的氣息流露了一些。

這些排擠、冷落不過是最初的,後面可能會有各種意外發生,直到她徹底離李府。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裏防賊的道理。

胡蘇下職,哼着江南小調,她近日過得如魚得水。

前些時候,曹媽媽找到了她,讓她做些小事,就可以推薦她進小姐院裏。胡蘇還在找下手機會,現在沒人會幫雲栖,她還在找最好的機會。

與那邊搭上了話,她相信要不了多久她就能脫離低級仆人的行列了。

才走入偏院,就被人拉入了一夾道中,看到來人胡蘇驚魂未定地拍拍胸口,又瞬間強橫起來:“雲栖,你好大的膽子,誰讓你攔我!?”

她有些驚恐,因為這條小道平時經過的人少,別看雲栖平時溫溫柔柔的,但絕對是個硬茬子。

雲栖:“沒誰,我自己。”

“你想做什麽!”

“聽說你最近将從府裏得到的東西賣到府外?大到金銀首飾,小到鍋碗瓢盆,替自己攢了不少嫁妝,恭喜你啊。”雲栖夜夜難眠,總是警惕着被毀容,自然就發現近來常常午夜出門的胡蘇,介于此人對自己的惡感,雲栖防患未然,有一次跟蹤了上去,發現了這件事,只是她一直當不知道,等待合适的時候說出來才有效果。

胡蘇一驚,不知道雲栖怎麽發現的,她明明夠小心了。

“你說什麽,我怎麽不知道。”胡蘇虛張聲勢,但看她的臉色也知道雲栖猜對了。

“不提府內的東西不能私賣,那些金銀首飾是哪裏來的,誰給你的?”

前世也有爆出類似的事,雲栖當時已經毀容被扔到後廚了,聽說胡蘇是被拖出去杖打的。

“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算了。”雲栖幹脆轉身離開。

胡蘇哪想到雲栖那麽幹脆離開,這才慌了,拉住了她:“等等,你想要怎麽樣。”

“你那些金銀首飾是收了誰的好處吧,不會想陷害我吧?”雲栖試探着。

“你別信口雌黃!”

看胡蘇緊張的模樣,雲栖知道自己猜對了。真是不容易,為了自己這樣一個小丫頭,還要這樣迂回。

這也從另一方面說明,幕後人不希望被人發現,特別是不能被懋南院的主人餘氏發現。

“你說我得罪了人,得罪了誰?”雲栖心裏已經有了大致人選,她得罪的最狠的,不就是那一人嗎,但她已經足夠小心和低調了,輕易都不出現在幾個主子面前。上輩子她被打發到後廚那麽多年,李映月不也沒找她麻煩嗎?

“這群嘴碎的!”胡蘇後悔一時口快說了出來,她的神情不斷變化,雲栖也很有耐心,她早就看出胡蘇是個懂得投機取巧的,在有威脅下她很可能會出賣他人。

見雲栖不說話,那種無聲的壓迫感,讓她竟然想到那天處理爬床丫鬟的餘氏,那樣威嚴又高貴。

明明只是個不起眼的丫鬟而已!

最終才咬唇道:“是曹媽媽,她讓我想辦法讓你盡快在懋南院待不下去。”

果然是她們,雲栖并不意外。

這幾個月,雲栖一開始每個晚上都防備着曹媽媽派人來,但可能因為她現在在懋南院,曹媽媽再大的權利也很難不着痕跡地找雲栖麻煩,所以一直按兵不動。

雲栖這段時間已經稍稍放松下來,沒想到還是不放過她。

胡蘇見雲栖愣神了那麽久,竟然覺得面前孤單又瘦弱的小姑娘有些可憐,少見地有些憐憫,勸了一聲:“你已經得罪狠了曹媽媽,她是四小姐身邊的心腹,你鬥不過她!你還是自己請求小姐,讓你離開李府吧。四小姐是信佛的,慈悲為懷,不會與你一般見識的。”

沉默許久。

在胡蘇以為雲栖不會回答的時候。

雲栖一字一頓道:“為什麽,走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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