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門外秋風吹起綢衫衣袂,更襯得他豐神俊逸,氣質清冷。
駐守門外的丫鬟接過同色系大氅,小心送去小屋熏熱。她們立刻将門關上,隔絕了冷風,屋內的暖意一會功夫再次聚攏,去了外頭寒氣。
李崇音本來只是随意一瞥,忽的朝着一個方向多去了幾眼。也怪只有這個小丫頭最面生,又因年紀關系最矮小,很容易就注意到了。
李崇音目光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收回視線。
雲栖只在察覺來人時,倏然垂下頭,又快速思考了起來。
距離那天晚上已有好幾日,任李崇音當時再如何不忿,也不應對個仆役記挂,不是她自輕。當年她在這人身邊伺候過,知道李崇音幾乎沒有什麽閑暇時刻,他不會記無用之事。
再者夜晚暗寂,不定連容貌都模糊了,她要是先慌亂,可不就不打自招,白白惹了李崇音重新記上。
雲栖身邊的幾個二等丫鬟目光灼灼,李崇音院子缺了婢女,這是李府人都知道的,誰都有機會,更何況真能得了公子青眼,餘氏亦不會阻止。
她們不由自主地往前湊了一步,正好将嬌小的雲栖擋住,在她們看來雲栖年幼,不具備競争資格,絲毫沒将小丫頭放心上。
雲栖很理解她們這精神勁頭,僅從外在看,李崇音有讓人趨之若鹜的資本。
餘氏微笑着,親自捋了捋長子額邊微亂的發絲,發現他略冰涼的體溫,将自己手中的暖爐塞入長子懷裏,李崇音從善如流地接下。
“母子間有什麽打不打擾的,我看你又抽高了些。”餘氏感慨道。
李崇音本就比尋常少年要高,現在更是鶴立雞群,他有些驚喜餘氏發現了這麽細致的地方,要知道往日,餘氏更關注雙胞胎或是李映月,對于自己總是疏忽的。
“是,讓母親操心了。”哪怕是往日慣用的虛假笑容,此刻也透了幾分真意。
兩兄弟穿得像兩胖嘟嘟的小福娃,歡呼着地撲了過去,李崇音一手一個将兩炮仗般的男娃抱起:“給你們的功課可有做好?待會我要一一檢查。”
李昶忙碌時,對兩兄弟課業難免疏忽,待李崇音年歲長了起來後,就擔起長兄如父的擔子,無論是文學還是武學,只要得了空,都會親自教導。
李正陽兩兄弟頓時不說話了,對嚴厲的兄長又敬又怕,餘氏看到也不幫襯,只看着他們兄弟培養感情。
李崇音聞到主屋內藥味很淡,知道近日餘氏沒犯病,嘴邊笑意多了幾許。
“何事讓你回府?”餘氏讓身邊人又添了一副碗筷與椅子。
“明日書院講會,幾位皇子會到場,亦有一些文人大儒,聞舍先生舉薦了我參與其中一堂講會,有些不明的講義,想請教父親。”講會是書院定期舉辦的集會,其中辯論的問題融合古今,上至吏治律法下至農耕天災,平時學院裏的學子只能旁聽,要參與其中還是頭一遭。可以說李崇音的存在,徹底打破了講會的慣例,說他名躁京城上流也不為過。這件事放在任何世家,都是值得慶祝的。
李昶進入官場多年,學識早已不如當年,說要請教父親不過是借口,李崇音回來的目的說來很簡單,就是想讓餘氏為自己驕傲。
他再早熟,也依然是那個希望得到母親的認可的少年。
餘氏年輕時也是京城聞名的女子,對此也有些了解,聞言嘉獎了幾句,并提了李崇音的月錢,讓他在外能多些銀兩打點,又吩咐小廚房再做幾個三公子喜愛的菜色上來。
李崇音看着表情沒什麽變化,似乎依舊很高興,但雲栖知道,此刻的李崇音并不開心。
雲栖曾經為留在李崇音身邊,仔細研究過他每個表情的細微變化,現在的李崇音還沒很好控制情緒,比如現在,他有些失望,也許是餘氏的反應太過淡然了。
“你剛回來,先喝口湯暖暖身子。”餘氏示意了一下。
無端本想給雲栖表現機會,卻發現不知什麽時候,雲栖綴在人群後頭。這小姑娘什麽都好,就是太老實,這時候怎麽能在角落。
能在主子面前出個頭,讓主子有點印象,對仆役來說就是好事,怎麽就不知争取争取。
無端示意離得最近的一個貌美的二等丫鬟,那丫鬟激動地雙頰通紅,姿态纖巧動人,還沒走過去,就尴尬地停了步子。
卻見李崇音親自堯一碗遞給餘氏:“母親先用。”
餘氏接過湯碗,無奈道:“哪有李府少爺自己動手的道理?”
“崇音在書院習慣了的,再者,自己動手更有一番樂趣。”
“說的在理。”
“不如讓崇音為母親布菜,可否?”
餘氏也不拘泥,幹脆撤了所有丫鬟,一家人難得聚一聚。
雲栖松了一口氣,看來這次算是過關了,果然屋內丫鬟成群,對主子們來說就是一個個可以用的蘿蔔。
她随着其餘人一同退下去,在經過李崇音時,裙擺突然被牽掣。
低頭一看,被一雙熟悉的雲紋靴踩住。
雲栖手微微攥緊。
李崇音興致而來,敗興收場,心緒不佳,本不想找小丫頭麻煩。
偏偏被他發現小丫頭那松一口氣,輕松愉悅的模樣。
接二連三的挫敗,讓李崇音控制不住心中郁氣。
他是洪水猛獸,何至于此?
雲栖微微擡頭,猝不及防撞入那雙平淡幽暗雙眸中,雲栖想要轉開目光,卻發現被對方牢牢鎖着。
須臾,在他人還未察覺時,李崇音慢條斯理地挪開了腳,略帶歉意地對雲栖點了點頭。
雲栖微行禮,起身與其他丫鬟一起離開。
見雲栖落荒而逃的背影,李崇音才略微露出笑意,剛才的壓抑也松了些。
能看到這個裹在重重面具下的丫鬟不同的一面,也很有些意思。
下了職,雲栖就被無端喊了到了一邊。
看雲栖面色惶惶,無端有些奇怪:“你怎的臉色不好?”
雲栖還在想着剛才李崇音的目光,分不清是什麽意思,只希望李崇音對自己沒興趣。
雲栖揚起微笑:“可能是餓了。”
無端讓她待會去茶水間拿些吃的,從上次燙傷事件後,曹媽媽茶水間的權利就被餘氏撤去了。
無端贊許了雲栖平時對差事的用心,但也有些不懂變通,告知她只有懂得表現自己,才能慢慢脫穎而出,不然漸漸被主人家遺忘她就要回原來的末等丫鬟院子了。
無端已經被允了婚事,再過半年要與夫家離開李府,她是想找個接替人,錦瑟對雲栖有好感,便與無端提起過,無端觀察了幾日,覺得雲栖的确安靜乖巧,最重要的是無論看到府裏少爺還是老爺,她目光都清正,不是那種拎不清的。
雲栖明白無端的好意,但她骨子裏有自己的驕傲,她能随時跪人,随口奴婢,那是她對現實的妥協,可有些事,妥協不了。
她不想再去争李崇音院子那些個資格,誰想去就誰去。
雲栖去茶水房,聽到幾個二等丫鬟在偷偷讨論着三公子李崇音。
她們在普及松山書院講會有多了不得,每逢講會有多少名人雅士會前去觀會參與辯論,甚至有天潢貴胄前往,能與這些皇家子弟交流,是何等風光。
目光中全是向往,以及對李崇音的崇拜仰慕。
她們看到雲栖,對這個新提拔上來的安靜小婢女并不在意,繼續說着她們的話題。
又說到半年後的秋闱,也不知三公子能否成為慶國最年輕的舉人。
雲栖拿着茶點就離開,她想到上輩子發生了一件大事,導致李崇音沒去參加秋闱,直接成了落榜生,他高中要在三年後。
雲栖吃了糕點,平定被李崇音吓唬過的混亂心情。
她回了屋,無端今天輪到值夜,晚上屋裏只有她一人。她一進門,就看到門縫裏被塞了一封信,旁邊是十兩銀子。她一個三等丫鬟月錢不過500錢,那還是做得好,韓媽媽沒有克扣的情況下。十兩銀子可以供一小戶人家大半年開銷,就是普通九品縣令的俸祿也不過30兩,要不然京城裏也不會有那麽多官員租房租院,實在是俸祿不夠買房的。
雲栖拿着這十兩銀子覺得很燙手,她打開那封信,這份信上的字有些娟秀,雲栖湧上了一絲古怪。裏面主要說了希望她能去幫忙在餘氏面前說情,只要能放過冬兒,會再奉上另外十兩當做辛苦費。
雲栖沒刻意去打聽過冬兒的事,只是知道她被一專罰丫鬟的湯媽媽上了幾個刑罰,該交代的都交代了,明日就要封了嘴被送到刑部大牢,一般丫鬟犯了事,主人家都是自行解決的,但餘氏要殺雞儆猴,才送去了刑部。
這位湯媽媽是府裏名人,年輕時是宮裏的管事姑姑,被餘氏救了後,就一直留在餘氏身邊。
有不聽話的丫鬟到她手裏不死也去個半層皮,曾有老資格的媽媽對她有所不滿,湯媽媽不過一絲冷笑:“祖宗留下的規矩,就是為了教訓心思陰賊的崽兒,有何不對?”
有她在,有什麽歪心思的,也不敢犯到餘氏手上。
雲栖在屋裏思考了一會,起身去了主屋,無端看到她來,還不明是什麽事。
“我想見二夫人,姐姐可否幫忙?”
“二夫人快睡下了,有什麽要緊事不能明日說?”
餘氏聽到外頭的聲音,倒是通融讓人進來。
她對雲栖的聲音是特意記了記的,前些時候已經派她娘家的人去雲栖老家打聽消息,只是路途遙遠,短時間內是得不到确切信息的。
雲栖将銀子和信遞了上去,任何一個當家主母都不會喜歡被蒙在鼓裏,再說她覺得這事不僅關系到自己。
餘氏聽了雲栖簡單口述後,并沒立刻發表意見,反而越來越欣賞雲栖為人,處事上不冒進不自得,也不貪便宜,前後二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可能是冬兒一家這些年全部積蓄。
能将之如數報上來,足見雲栖的聰慧以及不貪財。
“你想如何處理?”餘氏好整以暇地望着她,似乎想聽聽她的意見。
“奴婢聽憑二夫人吩咐。”雲栖慎重回答。
“銀子你拿回去,既然給了你就沒還回去的道理,當做體己銀兩,你也太瘦了些,多吃點補補。至于這事,我定的規矩不會變。”餘氏要立規矩,就不是口頭上的。
似乎除了對真心喜愛之人外,餘氏對他人都顯得不近人情。
但雲栖并未被她的冷臉吓到,反而有些說不上的心酸。
若非如此,餘氏也無法在後宅中立足。
雲栖當晚輾轉反側,她總覺得自己好像遺忘了什麽重要的事。
直到入睡前,雲栖才突然驚醒般,睜開了眼。
她突然想起前世偶然的一幕,她曾在上輩子的前夫魏司承王府裏見過一次冬兒,當時只以為面貌相像,而且對方見到她後匆匆離去,就沒放心上。
當年她所有心思都記挂在李崇音身上,哪會在意一個婢女。
現在細細回憶,有很多蛛絲馬跡都顯示出,魏司承在李府安插了眼線,冬兒可能是其中一個。這些人大多是低等奴仆,正因為是最不起眼的低等仆役,才沒人注意。
至于為什麽會選擇李府安插探子,并不奇怪,她懷疑魏司承在很多官邸都塞了眼線。
李府雖不是一流門庭,但世家底蘊還在那兒,加上李昶近些年步步高升,李崇音又是天縱奇才,以那人犀利的看人眼光,肯定會注意到李府。
他放任這些普通探子在各個府上活動,做粗使仆役也好,能升高等仆役更好。這些人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但在時局變動的時候,指不定能起到關鍵作用。
再假設,冬兒只是順水推舟答應了曹媽媽,如果成功,得到的好處也不少。前世冬兒就是利用雲栖的毀容,在李映月這兒露了臉,然後步步高升,成為李映月的左膀右臂。
那麽,這十兩銀子可能不是冬兒的家人拿出來的,而是她自己,她若是被送出李府等于成了廢棋,她不願意當一個棄子,做最後的掙紮,所以才能寫出那麽一手粗使丫鬟寫不出的字,向雲栖求救。
雲栖摸了摸身上瞬間起的雞皮疙瘩。
有些事不能細思,也許冬兒真的只是個普通粗使丫鬟。
這些也不過是她的推測罷了,沒什麽證據。不能因為對方最後登上九五之尊,就把那人的一切魔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