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有講究的人家, 罰人是掌人不掌臉的,臉是顏面。
更何況集萬千寵愛的李映月,她身為二房嫡女這輩子但凡沒犯大錯誰能拿捏她?
只有她掌人的份,無人能掌她。
她與雲栖的身份雲泥之別, 雲栖這麽做, 是完全豁出去了,根本不考慮自己的下場了。
雲栖氣得狠了,呼吸都粗了,那眼神仿佛要吞了她。
“你真正想弄死的是我吧, 何必做這戲?”
“怎麽,不敢沖我來,怕順藤摸瓜懷疑到你身上?”
“還記得那次滾油的事,那時的你還不屑這種手段, 現在把你曾經不屑的都用在與你相處七載的弟弟身上!往後獨處時,可會受良心譴責?”
李映月像是凍傷般, 僵硬地看向雲栖身後, 已經停止哭泣的李正陽,他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這兩個孩子天生聰穎, 天性中的頑皮與嫉惡如仇讓他們經常被訓斥, 使餘氏頭疼。但不代表他們什麽都不懂,聯想前前後後的線索, 即便李映月沒出現,卻是由她而起,導致的結果慘烈至極, 李正陽模模糊糊地發現,這次的事可能是姐姐利用了他們。
李正陽望着她漸漸陌生的眼神,讓李映月徹底慌了。要知道無論母親與兄長态度如何變化,兩個弟弟對她一如既往,對她很是依賴,她說什麽他們都會聽從。
他們怎麽能……
不,不會的。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
“你只是個奴婢,有何資格……”
李映月虛張聲勢,但語氣已洩露她的慌亂。
她不能失去他們,因為這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李映月甚至忘了還手。
當然現在怒極的雲栖,她一個深閨中的小姐根本不是對手。
更因為雲栖沒說錯,每一句都好像把她內心最黑暗的地方給挖了出來。
她深知餘氏對雲栖的特別,所以她不能動雲栖,蒟蒻不是雲栖,無人在乎蒟蒻,正是一個再好不過的發洩對象,一念之差……
但她真的從沒想害雙胞胎性命,可現在這麽說,還有人能信她嗎。
特別是看到地上被牽扯入的李崇音,李映月抖得越發厲害,大哥……
雲栖的手又細又白,又被冰水浸過,如同水鬼般拉着她的肩,逼她看遠處躺着的人。
雲栖的聲音貼着李映月的耳廓,猶如索命般:“你看到李星堂了嗎,知道他在哪裏嗎……”
李映月的目光慢慢看向平靜無波的池水——
“啊————”
李映月滿是大汗,猛地從床上坐起。
那日雲栖的說得每一句話,甚至雲栖的表情,都歷歷在目。
雖然現在知道李星堂是被救起,已經移到懋南院醫治了,但當時她是真的以為李星堂沒了。如今知曉了,也無法阻止她重複做着當日的夢。
曹媽媽聽到李映月的驚叫聲,小步進來,為自家這幾日入了魔障般的四小姐披上襖子。
“四小姐,你多少用些粥食吧。”已有好幾日都沒怎麽用過了,曹媽媽等人憂心着。
李映月置若罔聞,踉跄地跑到外面,卻被守在院門口的老媽媽阻擋了去路。
兩位媽媽正是原來看管蒟蒻的,他們得了餘氏的命令不讓李映月出院門一步。
“請四小姐回屋裏去,不然奴婢無法複命,請您不要讓我們難做。”她們哪見過向來梳妝打扮精致的李映月會連外衣都沒穿好,沒有束發的模樣跑出來。
李映月還想說話,卻看到院門外,蹲着的李正陽,他的小臉再也沒多少嬉皮胡鬧,乍看過去居然有幾分李崇音的影子。
也不知在哪兒坐了多久,他們離得不遠,李映月喜出望外,她還是像以前那樣溫柔的語氣:“正陽,你快于母親說說,與我無關,不要聽信雲栖片面之言!她甚至以下犯上……”
李正陽上前了幾步,他眼角還紅着,似剛哭過,也許他不相信向來識大體的姐姐會害他們兄弟。
如果雲栖沒趕來,他們兄弟都會死的。
“姐姐,你真的是故意讓婢女們說給我們聽的嗎?”
“你也不信我?”
“是不是故意的!?”李正陽突然吼了一句。
“我……”李映月想否認,但她知道那幾個婢女已經被餘氏帶走了。
見李映月的遲疑,李正陽:“弟弟還沒醒,你知道他差點死了嗎?”
她看着李正陽通紅的眼瞳,話語被梗在喉嚨間。
也許是不想讓雙胞胎知道這些龌龊事,餘氏暫時讓所有人都瞞着他們。但雙胞胎很多時候是由李崇音管着學業的,平日灌輸了不少知識,看上去小,但也啓蒙四年了,如今七歲,在慶朝不能算是孩童了。
李映月上前一步想去追李正陽,被兩位媽媽攔住。
李正陽緩緩退後,在李映月煞白的神色中,跑的沒了影。
李映月腿一軟,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
她只是想要,有人愛她,為什麽連弟弟都不想要她了……
雲栖已經發熱三日了,在冰水中浸泡的時間長了,郝大夫又說池水因不流通,雖在夏日有菡萏促其活性,但終究有些毒素,雲栖在湖底喝了不少,體內有輕微毒素淤積,又寒氣入體,損了些心脈,能救回來已是大幸。
清了毒後,雲栖就起了熱,她始終沒有醒。
靜居的所有婢女還記得,三日前二夫人親自過來,希望能将雲栖帶回懋南院醫治。
她們眼中,一直溫柔如水的二夫人,那日像是變了一個人,威嚴極了。
也不知三公子說了什麽,雲栖在靜居待了三日,高熱不退,最終還是被餘氏帶回了懋南院。
哪個丫鬟能不羨慕,雲栖活成了所有丫鬟最想要活成的樣子。
要知道丫鬟的命,便是沒了又能如何,主家好的給一副藥便是仁德了,還親自過來守着,便是小姐也沒那榮幸吧。
那些沒給雲栖下絆子的暗自慶幸,但下絆子的,整日恐慌着。
聽聞事情起因是五公子不慎落了水,當時菡萏池附近無人,只有去邰平閣送年貨的雲栖正好經過,進了那冰池裏救了五公子。
這麽一想,又覺得二夫人做的合情合理,要知那冬日的池水是能凍死人的,沒幾個人能有雲栖的勇氣。
聽當時到的小厮說,他們到的時候,只有呆呆站在原地的四小姐,暈倒的雲栖和一個哭得不能自已的李正陽,西苑亂了一下午,連李老夫人那兒都驚動了。
雲栖被移到了懋南院的小屋裏,這裏離主屋不算遠。主屋裏是剛醒來還很虛弱的李星堂,醒來後聽說是雲栖救了自己,就鬧着要過來看雲栖,卻被餘氏壓了下來。
雲栖渾身冒着汗,她不斷的搖着頭,眼睛緊閉。
顯然睡得很不安穩。
到處是火光,那滾燙的烈焰舔舐着她的肌膚,窒息的熱浪撲面而來。
火焰裏,仿佛藏着無數猙獰可怖的獠影閃過,全是她記憶最深刻的人。
她看着自己慢慢被吞噬……
灼熱、火浪,是她重生前最後的畫面。
雲栖抖得厲害,她的臉因高熱還泛着紅暈,只是汗水不斷蜿蜒落下。
像是被夢靥纏身,她臉上的汗水被慢慢擦去,來人的衣袖卻被混沌中的雲栖抓住,緊緊的攥着,用力到關節都泛了白。
“九爺——”癸巳看着魏司承坐在床邊,上前就要把雲栖的手掰開,女子怎可随意觸碰皇子衣物。
還沒走幾步,卻被魏司承揮退。
他們是趁守衛不嚴的時候進來的,随時都有被發現的可能,待的時間不長。
之前雲栖一直在李崇音的靜居,便是主子也不可能冒着風險過來,況且有李家這位三公子在,雲栖也不會有生命危險,送到了懋南院才有了這機會。
只是癸巳從未想過,他們主子居然會入女子屋子,也算不得閨房,雖是為了給這女子驅除骨子裏的寒氣,但這終究有違君子之道,更不像殿下會做的事。若被人知道,九殿下會遭到什麽流言蜚語都不可知。
雲栖落水時間長,寒氣入了骨髓,若不完全除去,往後怕是要落疾。
魏司承讓身為女子的癸巳來給雲栖去除剩餘兩成,本不需親自過來,卻還是犯了險親自來了一趟。
只見魏司承輕輕将那支落在梳妝臺的桃木簪子再次給雲栖插上。
看到那支桃木簪子,癸巳就有些難受。
在生母去世後,魏司承年年到了母親忌日,都會雕一支簪子來紀念生母。
幼年時,生母總喜愛在宮牆內望着天上雲,看着雲起雲落,雲飄雲動,所以魏司承總是會雕這個。
也不知這事怎麽被淑妃得知了,就在年前的幾日,剛從上書房回來的殿下去請安時,淑妃尋了個借口,說是他身邊一小太監犯了事在蠶室,要帶人出來需他自己去,那小太監是魏司承心腹,他自然不能坐視不管。
淑妃讓身邊人帶他去了蠶室,蠶室是小太監進宮後,淨身的地兒。
殿下到的時候,正是一群剛進宮的小太監淨身的日子,眼睜睜看着他視若珍寶的十幾個簪子,被用來刺入那玩意兒,以保血氣不流通。以往用的都是棒針,如今卻故意用簪子。
作踐人,毀人心。
淑妃在外對九殿下都宛如親生,三子有的,九子必然有,從不厚此薄彼。
她一般不在肉體上摧毀殿下,只在私底下不斷做這陰私事兒,怎麽刺激人,侮辱人,怎麽來,一年比一年更嚴重。
那日,忍耐多年早就習慣的殿下卻忽地再也受不住,冷着臉與淑妃理論。
卻不料讓淑妃動了胎氣,也不知那動胎氣是真是假,但在外看來,便是殿下不敬養母,惹得養母動了胎氣。陛下得知消息後,九殿下被罰跪在淑妃的宮門外,直到淑妃安康為止。
到淑妃保住了胎後,才去向陛下求了情,誰不道淑妃宅心仁厚,對這養子仁厚寬和。
九殿下面對陛下還是那忏悔又羞愧的模樣,不因懲罰而怨怼,因為陛下對他只寵無愛,他不能有恨更不能有怨,那樣連寵都可能消失。
這是陛下要看到的,九殿下不能有別的選擇,他只能成為三爺黨,這是所有人都願意看到的局面。
送與雲栖的這只簪子,是殿下随身攜帶的,也是今年雕給生母的。
最後的這支,魏司承只想送給最想送之人,他心底最幹淨的地方。
從今往後,他再不會碰木雕,不會再給任何人侮辱生母的機會。
雲栖捏碎那千裏追時,殿下還在罰跪,雖然皇上的懲罰已結束,但九殿下還是自覺地跪着,淑妃不叫起,便不起。
為此,九殿下自行請罰,喧嚣而上的暗害母妃流言,才漸漸抵消了。
殿下根本無法趕過來,哪怕趕過來也是來不及。
幸而杜六小姐來給淑妃拜年節,向淑妃求了情,才讓殿下有能夠暫時喘息的時間。
她記得當日殿下的腿,已嚴重凍傷了,那血肉都快跪爛了。
沒上藥,便匆匆趕來了李府。
也不知道看到了什麽,殿下回來後很沉默,比往日更晦澀了幾分。
直到今日,才過來看了一次雲栖。
魏司承看到雲栖還挂在身上的錦袋,那是他用李嘉玉的身份送的。錦袋已經空了,裏面只剩一些千裏追的碎末,浸過水,用處也散了。
他将之解了下來,重新放了一顆新的千裏追進去。
倏然,雲栖睜開了眼。
但眼中沒有焦距,像是還沉浸在噩夢中,并不清醒。
她愣愣地看向魏司承,魏司承知道雲栖沒見過真正的自己,解釋起來實在匪夷所思,不如當做夢一場,正要打暈雲栖時。
不料雲栖定神地望着他,笑得迷離,慢慢說着:“此生來世,望不複見。”
你我互不相欠,我只是再也不願,那樣死在火海裏了。
魏司承握着錦袋的手,抖了一下。
錦袋掉落在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