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她面對的是未來帝王,絕不能有絲毫差錯。
魏司承大步上前,本要親自扶起雲栖,在聽到她問候時的嚴謹姿态,以及那标準的萬福禮,所有動作都剎了車。
一直知道李雲栖的規矩很好,這時候尤為刺眼。
“李家?”收斂手勢,眼睫低垂。
雲栖馬上意識到京城姓李的官宦之家有三戶,他們雖有過幾面之緣,可三年跨度,隔了千重,雲栖很有眼色地解釋了一遍來歷。
“原來是李昶大人家的千金,李姑娘不必多禮。”魏司承客氣疏離,君子端方,單單這樣說話絲毫沒武将的鐵血味,反而像位學識淵博的大儒。
前世就是這般,衆人只以為武将都應殺氣騰騰,但他卻頗有文人風範。
“我們可是見過?”魏司承沉吟,像在回憶。
“雲栖曾有幸遇過您。”
“姑娘模樣有些變化,本王險些沒認出。”
見對方目光在自己臉上停留片刻,雲栖心頭一跳,也許端王的每一句話她都忍不住揉碎了分析其中含義。
“春光正濃,本王本欲去花庭飲茶,不知姑娘可願陪同?”
此時正是端王府的漫天桃林盛開時節,花庭那兒還有個湖中庭,到了夏日亭子頂部有流水循環,是天然的納涼處。
魏司承這邀約像是随口一問,一旁奴仆安靜垂眼,誰能想到沒多久以前端王還在發怒,哪來的閑情逸致飲茶。
雲栖沒琢磨透魏司承的目的,輕聲道:“是,雲栖的榮幸。”
她一個三品官員的女兒,只要沒特殊情況就不可能貿然拒絕。對皇室而言,就算是一品大員也同樣是他魏家的奴才,只是奴才中的高一等的級別。
好好一出爛漫邀約,倒像是自己強迫來的,饒是魏司承也沒再多說什麽,笑容淡了一些。
兩人一前一後,全程幾乎沒交流,只是魏司承在走路時考慮到雲栖的腳程,刻意放慢了些。他們身邊跟着随身伺候的婢女,婢女們還是頭一次見到除開杜漪寧以外的貴女進入府內,以為又是對他們主子死纏爛打的,這幾日看多了,什麽巧遇的法子都能想出來,其中還有地位高的向皇後打探主子婚嫁情況的,熱情主動得讓人瞠目,擾得主子去營地遠遠避開。
女子大多矜持,但也要看面對誰,若是萬衆矚目的端王,那一妃位便是無數人盯着的。
一路重兵把守,看上去都是守護端王安危的,肅穆感讓雲栖有些窒息。
直到兩人來到湖心亭,雲栖才松了一口氣。
端王府是幾年前工部重點竣工的地方,弘元帝本就寵愛九子,這些年由于将九子送去戰場當皇族炮灰,皇帝也許就一直存着愧疚,那份愧意就體現在端王不在府中,修繕了多處,比如其他王府都沒有的四季林以及溫泉池,其他王爺倒是羨慕,但這些都是魏司承用性命拼來的,他們也沒這個臉說。
兩人來到桃林,一陣清風吹過,花瓣漫天飛舞,灼灼其華,蔓延到湖邊。
雲栖忍不住彎了眼,景色迤逦,美不勝收,她不由得放松了些。
發現她微微放松的神情,魏司承唇角微微揚起。
看她像木樁似的充當婢女,完全沒有在李嘉玉面前的靈動,魏司承打趣道:“李姑娘請坐,本王不是猛獸,吃不了你。”
雲栖依言入座:“是雲栖來的突兀,讓您撥冗前來,心中有愧。”
魏司承不置可否,目光悠遠,望着湖光山色,那從容悠然之态,仿若在他眼中其餘人皆是蝼蟻。
婢女為兩人泡好茶,又放上了茶點。
雲栖攥着茶杯,望着裏頭旋轉的茶葉,說明了來意:“不知王爺可聽聞京城流言?”
“關于什麽?”魏司承回京後一方面要整合勢力,另一方面也要将自己最近出的風頭給壓一壓,沒那時間關注其餘事。
雲栖也知端王公務繁忙,恐怕知道流言時都晚了。
她手心潮濕,一旦緊張就容易發汗:“關于,您與……我。”
魏司承挑眉:“哦?”
似乎有些奇怪,兩人沒什麽交集,能被扯上關系。
雲栖垂下頭,這樣過來,像在往自己臉上貼金,頗有些羞恥味道,臉上曼開紅暈。
看了會雲栖恨不得将臉埋起來的情态,魏司承喊來了人,以他遍布京城的情報網,沒多久就了解了這事。
雲栖神态更為緊繃,她甚至能感覺位于上方審視的視線。
“所以李姑娘過來的意思是?”
雲栖聽不出魏司承喜怒,道:“我擔心會給王爺造成困擾,讓您的名譽造成損害。”
“困擾倒是次要,你特意前來,本王沒會錯意的話,李姑娘是不想與本王扯上關系?”
雲栖倒吸一口氣,這話可太重了,誰敢嫌棄皇家,怕不是嫌命長?
立刻道:“怎會,相信任何能與您有關系的女子都會欣喜若狂。”
說的也是實話,時下端王就是京城最大熱門。
她以為聽聞此事後,魏司承多半會撇下這裏,去尋杜漪寧解釋,前世這樣的次數很多,她都覺得理所應當。
但魏司承沒走,甚至還有雅興喝茶。
“也包括你嗎?”
“……”這話否認了是藐視皇權,承認了不就等于說自己迫不及待,可一旦否認就等于在貶低魏司承的魅力,這恐怕比承認還糟糕。
雲栖陷入天人交戰,緊張地汗水從鬓邊落下。
魏司承唇邊含笑,漫不經心地為自己倒茶水,看雲栖絲毫未動的模樣:“李姑娘可是不喜這茶?雪蟬,為李姑娘重新——”
“沒有,我很喜歡,不勞煩了…”雲栖端起茶杯,囫囵吞下。
魏司承記得三年前最後一次相見,她也沒這般緊張。
現在的魏司承遠比三年前沉穩,那舉重若輕的姿态不是三年前可比,鋪面的氣勢哪怕沒外放也透着威壓,雲栖覺得自己沒當場腿軟已經很不錯了。
親自為她斟了茶,也不再為難她:“李姑娘又何須在意這些流言蜚語?要知道流言之所以為流言,就因為它不是真的。若靠着流言生活,本王早就被千刀萬剮了。”
雲栖當然知道,她不是擔心他會以為這是自己放出去的而動怒嗎。
“是雲栖多慮了。”雲栖的心忽上忽下。
魏司承似乎嗤笑了一聲,不輕不重地說道:“是多慮了。”
你是有多不想與我有瓜葛?
氣氛凝結了一瞬。
雲栖幾度張口,卻不知該怎麽說。
拿起茶杯一口氣喝完,見魏司承欲再次添茶,雲栖先一步握住茶柄,與他的手指擦過,冰涼與火熱轉瞬即逝,險些将茶壺摔落。
“本王久未回京,不知京城附近可有甚有趣的去處?”任何一個對皇室,特別是極為受寵又立下汗馬功勞的九子,女子多半是熱情為主,哪裏需要魏司承來尋話題。
“近日南街酉時開了坊市,有詹國、胡國的商賈在其中,可買到不少京城看不到的事物,另外杜家六小姐組織了游船會……”雲栖一板一眼地說了幾個地方,還特意提了魏司承的心上人,不過顯然她對面的男人并沒有就此換話題。
今日目的已達成,沒多久,雲栖提出了告辭。
在魏司承眼裏,雲栖簡直像一塊頑固不化的堅冰,也許因為緊張,本就白皙的臉孔更沒了血色,那疏離有禮的模樣,仿佛要将他拒之千裏之外。
這座攻不破的堡壘,難道只剩強攻一條出路?
從小在困境中摸爬滾打只能靠自己争取的魏司承,居然生出一絲絕望。
這麽想着,本就因加快趕路而沒養好的傷口,似乎在隐隐作痛。
連帶着,胃部的痙攣讓他忍不住彎了身,整個胃像是被灼燒一般,痛得他腳下趔趄,他立刻控制好了自己,不想在雲栖面前以這般形象。
雲栖走了幾步沒見魏司承,剛回頭就看到他一手撐着石桌,手背上浮着青筋,垂下的臉只能看到小半張,神色極差。
有眼疾手快的婢女看到,上前攙扶,還未碰到,就被一個淡漠的眼神逼退,魏司承并未表現出攻擊性,卻令人不敢造次。
雲栖恍然,前世魏司承就有胃心痛,常有痞滿、反酸、嘔吐的現象,胃氣壅塞,脾胃功能紊亂,她也是嫁了他以後很長時間才從他的只言片語中知道,他幼年在宮中長年累月被懲罰,常年處于饑餓狀态,後來去邊關胃疾更是雪上加霜,也無人敢違逆他,胃疾不是一時半刻能治療,需長期調理。
魏司承剛想讓婢女帶雲栖出去,卻見雲栖走了幾步,回頭望着他,似沒有立刻離開。
魏司承眼眉微顫,試探道:“不知李姑娘可否陪某一會。”
雲栖愣了會,道:“民女遵命。”
魏司承似松了一口氣,重新坐了下來,也許因為疼痛并不出聲。
知他在忍耐,往往是這樣忍過了疼後,又若無其事,才将原本并不嚴重的胃疾拖成了重病。
“您是否沒用過午膳?”這人忙忘了是常有的。
一旁婢女插嘴:“王爺早膳也沒用。”
魏司承看了眼多嘴的雪蟬,雪蟬也是發現這位姑娘的與衆不同,忍不住試試。
王爺本就有傷在身,加上連夜趕路回京,傷勢加重,太醫都請了好幾波。回來幾乎沒休息過,宮中、營地兩頭跑,偏生胃疾犯了也沒什麽胃口。不是後廚不做吃食,而是主子在疼痛的時候更不想吃東西,誰勸都沒用,以前還有杜小姐,這些年連杜小姐都少有能進府。
“王爺可願用些白粥?”這時候只有白粥好克化。
她照顧過魏司承起居多年,為他調理過身體,這會兒哪怕出于人道也做不出視而不見的事情。
魏司承怔怔望着石桌倒影着的模糊影像,這姑娘心太軟,怎麽能這麽軟呢。
“嗯。”
涼亭內,魏司承用着粥,胃依舊燒着疼,心卻暖了許多。
雲栖則是望着風景,兩人都沒說話,但卻比之前輕松,緊繃的氣氛終于緩和下來。
“令弟的腿傷如何了?”
“您知道家弟?”想到他與李崇音的關系,了解李星堂的事并不奇怪,“比前些年好許多了,現在已能下地走幾步。”
“我這裏還有些不錯的草藥,從胡人處繳獲,對他腿傷有些好處,在送來京城路上,晚些我讓人送到李家。”
雲栖知道這不是推辭的時候,李星堂的确需要,這是別處尋不到的。語氣帶着感謝,按理說這些繳獲的草藥因稀有而珍貴,哪怕不上供也應該進王府私庫,這還沒把流言影響處理,又欠了份人情。
兩人之間終于不再劍拔弩張,路上遇到一身懷六甲的美貌女子,那女子打量着雲栖,見雲栖絕色姿容,比那杜家小姐都好上幾分,有些擔憂府中進入新姐妹。
但他們王爺并非貪色之人,曾在邊關有極為貌美番邦女子試圖靠近,王爺一句“不過一具紅顏枯骨”将美人計一舉破除。
女子輕蔑一閃而過,又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子妄圖攀上他們王爺,她朝着魏司承盈盈拜下:“妾見過王爺。”
此女子到過邊境,前些時日被送回王府,用弘元帝的話就是,我兒在邊關清苦,妻妾自當相伴。
魏司承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冷意更甚。
呵,孽種。
“妾這幾日胃口不佳,也許是小王爺鬧騰……”自從王爺回府,府中加強了戒備,姬妾更不能随意走動,讓她連邀寵都不能,今日也是靠着這肚子才有機會出來。
美人目中含淚,弱柳扶風,就是雲栖看的都心動,魏司承:“既然鬧騰,就待在屋裏養胎。”
雲栖不忍看那美人面若死灰的模樣,似乎這人對府中所有美人都這般冷情冷性,也許他只是将一腔柔情全給了杜漪寧,再無分毫分于旁人。
只是畢竟是親骨肉,是否太過……
見雲栖不言不語,魏司承知她誤會。
但他又怎……說的出口,這等大辱,便是身死也不可能透露分毫。
“并非你看到的那樣。”
“雲栖什麽都沒看到。”
“……”罷了。
兩人還未到門口,就見外頭熙熙攘攘。
德寶興匆匆過來:“王爺,外頭都是想拜訪您的……”
也許是看到雲栖順利入內,就有貴女蠢蠢欲動,她們也并非本人前來,而是讓身邊婢女送些請帖,所以門外格外熱鬧。
“只能勞煩李姑娘去後門處。”
雲栖也知道這會兒她出去将成為衆矢之的,她可絲毫不敢小看這京中世家想将女兒嫁入端王府的熱情。
來到後門,李家馬車的車軸斷裂,需讓人來拖走修繕。
雲栖左右為難,雖都在西街,若是步行路程相對遠。
“若姑娘不嫌棄,不如用王爺的馬車?”德寶适時提議。
魏司承有些意外看着那斷裂處,裂痕很新,像是被人為弄斷的。
德寶将新馬車停在雲栖面前,魏司承贊賞地看了眼。
很快他發現雲栖不是一般閨秀,這般伎倆騙的了別人,騙不了她。
雲栖神情一僵,端王該不會以為我故意弄的吧。
這馬車恰巧壞了,還斷裂的毫無理由,總不能是端王自己弄的,想想上輩子就有貴女用這招數搭讪魏司承,還屢試不爽,在魏司承沒出事前,他就是京城女子趨之若鹜的對象。
正要拒絕,卻見魏司承像是沒看到,道:“本王正好要去城外,順路送姑娘一程。”
在雲栖上馬車時,耳邊傳來他的聲音:“別多想。”
雲栖腳步一頓,人都要燒起來了,立刻像是被追趕似的鑽入裏頭。
魏司承絲毫不提,雲栖一邊為魏司承氣度驚嘆,為她保全顏面,一邊又莫名羞恥,她躲還來不及,哪可能做這事。
紫鳶發現外頭騎馬護送小姐回府的是端王爺,她不敢多瞧立刻放下簾子,異彩連連地望着自家小姐,小聲道:“姑娘,那真是端王嗎,那可是端王啊!!”
雲栖将臉埋在雙手中,這都什麽事?
她今日這樣一來,在端王眼中,怕是行為不端,不但污了他名聲,還要設計讓他親自護送。
李雲栖啊李雲栖。
你今日真是将臉面都丢完了。
幸好不日就要與嚴曜定親,到時候今日的誤會自然也就解了。
這麽一想,雲栖終于恢複了些。
“大家都說端王是天神般的人物,如今一看……”
“小聲一些。”雲栖立刻捂住紫鳶的嘴,紫鳶平日老成,但她幼年時,家人被胡人砍殺,才被輾轉賣入李家,對魏司承有天然的崇拜之情,更何況前幾日魏司承那回城的景象,哪個女子能不傾倒。
那人練武,耳力驚人。
果然聽到門簾外,一聲低低的笑聲。
雲栖實在無顏見魏司承,只能安慰今日目的應該算達成了。
馬車剛停,就匆匆下馬車。
卻見不遠處一身火紅的女子策馬而來,她手中楊着鞭子,指着正拾級而上的李崇音怒道:“李崇音,站住!”
李崇音少見的充耳未聞,那女子下馬攔住他去路。
“你沒聽到我在喊你嗎!”
李崇音也不說話,只是擡眼,那目光又輕又淡薄,他眉目并不深刻,卻幹淨清隽極了。
“紀姑娘有何事?”
那紀姑娘臉色漲紅,磕磕巴巴道:“上、上次你救了我,我父兄請你來府上一聚。”
“音也說過那次是舉手之勞,不必言謝,紀将軍與紀校尉言重了。”李崇音說着,看到下馬車的雲栖,以及她身邊的魏司承,語氣更淡,“姑娘留步。”
雲栖看到紀梓潼,瞳孔微微一縮。
“你怎麽了?”魏司承注意到她的異樣。
雲栖不語,前世那個始終追在李崇音身後的火紅身影,她驕縱張揚,潑辣明媚,是京城知名的将門之女。
李崇音甚至不用刻意做什麽,他一颦一笑,就輕易讓她淪陷,這世上沒有他惑不住的人。
紀梓潼背後是位居一品的将軍府,李崇音用紀家幾代威名整合了京畿地帶所有軍勢力量,排除異己,在他心中,只要可用不分性別,不會因對方是女子心慈手軟。
最終紀家家破人亡,父兄枉死,全府抄家問斬,她在臨死前已形容枯槁,只想見一次李雲栖。
李雲栖那時已是端王妃,想到紀梓潼的下場,頗有些兔死狐悲,去見了她。
紀梓潼最終托自己将她的骨灰送入李府,就是死也要做李崇音的鬼。
她尋到他,他在江邊釣魚,邊拿着魚竿,喝着白毫。
他拿到骨灰盒,終于轉頭看向雲栖。
“你倒挺多事,什麽時候與她這麽好了?”
“她差點成為我長嫂,再說……世間再無紀家,哪怕看在她為你做了這麽多的份上,進李家祠堂也——”
剩下的話說不出口了。
李崇音打開盒骨灰,将裏面裏面的粉末随意灑在湖面。
望了會湖面,道:“連魚都不吃。”
一塊踏腳石,沒了用處便礙眼了。
他居然,是嫌棄的。
她當年葬身火海時,他是否也一笑而過?
她站在旁觀的角度,看得更清。
她是怎麽死心的,大約是這一件件,一樁樁的事,慢慢累積,不致命,卻刀刀封喉。
當看到他向她走來時,雲栖退後一步,遠遠看去就像被魏司承庇護着。
若還有誰能遏住此人咽喉,魏司承興許是其一。
“臣見過端王。”李崇音是當年的童試第一,雖無官職卻有功名在身,面對王爺自稱為臣。
魏司承注意到雲栖的小動作,有些心不在焉。
李崇音笑着:“雲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