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君懷琅一頓,莫名又想到了方才薛晏那疏離冷漠的模樣。

那日薛晏渾身濕透,自己領他去換衣服時也是這樣,一言不發,沒什麽表情,像塊捂不化的冰。

他像是受慣了欺淩一般,早就麻木了,再多的侮辱和欺淩他都恍若未覺,有人向他伸出手來,他也沒什麽反應。

君懷琅酸溜溜的心口,莫名又硬不起來了。

他對君令歡笑了笑,說道:“自然是你哥哥了。這桌上還有些荔枝,你拿去給他。”

薛允煥在旁邊奇道:“你怎麽對他那麽好?那個煞星,就是個對他再好都沒用的白眼狼,說不定還要帶得你倒黴呢。”

君懷琅心裏安慰自己道,不是我心軟,不過是因為之前告訴了令歡,薛晏是她親哥哥,自己不能食言,帶壞了妹妹罷了。

思及此,君懷琅還叮囑君令歡道:“待去了,莫說是哥哥讓你去的。也不要多言,只管多喊他幾聲哥哥。”

這才是最要緊的。他就不信,薛晏自君令歡幼時就耳濡目染,被她叫哥哥叫到大,還能起什麽不該有的心思。

這麽想着,他也放下心來,任由君令歡帶着宮女去了。

——

薛晏獨自坐在角落中,周圍沒什麽人,也沒人注意到他。

他身後有人接近他,他不動聲色,只坐在原處喝茶。待那人走近了,他才終于發現了似的,轉過身去,看向那個人:“何事?”

他皺眉,面上露出了恰到好處的疑惑。

那人含胸躬身,太監打扮,聞言也不行禮,反倒笑了笑,問道:“五殿下,這般境遇,您甘心嗎?”

薛晏頓了頓,接着神情黯淡而漠然,說道:“有什麽甘不甘心的,不過活着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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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接着問道:“可二殿下一而再再而三地這般欺辱您,分明是想将您逼到絕路上啊。方才要不是您武功高強,今日非死即傷,可不是鬧着玩的。”

薛晏聞言皺了皺眉,問道:“你怎麽知道是二皇兄?”

那人笑了笑,說:“奴才自有奴才的路子。”

薛晏沉默了片刻,繼而勾了勾唇角,自嘲道:“何止二皇兄?從父皇到宮中衆人,哪個不想要我的命?我即便是恨的,可我孤身一人,哪有什麽辦法?”

那人聞言,面上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意。

“您并非孤身一人的,殿下。”他說。

“有個人,自您出生起,便一直關切着您,只可惜礙于身份,一直見不到您的面。只要您願意,他和他手下的人,都是您的後盾吶。”這太監娓娓道來,雖低着頭,餘光卻仍打量着薛晏的反應。

薛晏面上露出了幾分困惑和動容,以及小心翼翼的向往。待聽他說完,才問道:“那人是誰?”

那太監注視了他片刻,接着緩緩跪下,在枝杈的遮擋下,沖他行了個大禮。

“東廠掌班的吳順海公公,當年是您母妃宮中的大太監。”他說道。“吳公公與容妃娘娘主仆分離,如今已有一十五年。殿下初長成人,已到了用得到吳公公的時候了。”

“你的意思是……”薛晏不動聲色,問道。

那太監接着說:“吳公公早已禀明段廠公,段廠公動容于他與容妃娘娘的主仆情深,願傾東廠之力,保全輔佐殿下。只盼殿下莫要嫌棄東廠聲名狼藉,污了殿下清名。”

薛晏片刻沒有說話。那太監跪伏在地上,也頗沉得住氣,二人靜默相對良久,才響起了薛晏細微的腳步聲。

他走上前來,躬身親手将這太監扶了起來。

“我沒想到……我一直都不知道。”他聲音低沉,有些沙啞,片刻後才憋出這麽一句話來。

“我一直以為,沒人會……”說到這兒,他嗓音哽住,又片刻無言。

接着,他才平複好心情一般,問道:“吳公公如今身體可好?想來當年他伺候我母妃,如今年歲定然不小了。”

那太監回道:“吳公公向來康健,殿下不必憂心。”

說到這兒,他試探着問道:“那殿下,奴才所說的事……”

薛晏笑了笑,說道:“這麽些年,我也習慣了。吳公公的好意我心領了,但若要尋仇,我也不知該如何做起……只是我向來沒有親人,承蒙吳公公挂念這麽久,不知何時能與公公見面,我想和他敘敘舊。”

那太監聞言,沒有表态,只答應了下來:“公公身份不便,但若有機會,一定會與殿下相見的。”

薛晏道了謝,目送他離開。

他臉上的溫情、感動和笑容,像是面具一般,被他輕描淡寫地摘了下來,恢複了原本的冷漠和譏诮。

二皇子?二皇子可沒這個本事,支使這般武功高強的大內高手來與自己過招,就為了讓自己受個小傷。能有這麽大手筆的,也只有東廠了。

他在戰場上受過多少次夾擊,耳聽六路眼觀八方早已成了本能,今日這種攻擊,即便再來三五個人,他也能應對自如。

不過,對方費盡心思設局,他也不能掃了對方的興,總得露怯合了對方心意,才能讓他們咬鈎。

果然,大魚上了鈎,也證實了他的猜測沒錯。

他母親容妃的舊日奴才,樹倒猢狲散,投了東廠這棵大樹,這些年爬上了高位,成了東廠掌印太監的二把手。可東廠又不景氣,失了皇帝的信任,成了過街老鼠。

所以,他才會想到物色個皇子,做他們的傀儡。畢竟東廠卧虎藏龍,最不缺人才和本事,只差個明面上供他們差遣的棋子,好讓他們通身的本事能有用武之地。

日後若将這皇子推上高位,他們就又能重新一手遮天。

所以,他們才會物色上他。畢竟,像他這種在宮中受盡欺淩,又恰好與東廠之人有親故淵源的人,最好把控了。

至于什麽七殺命格?東廠之人什麽龌龊陰私的事沒做過,又沒有子孫後代,最不怕什麽命數天譴了。

終于,薛晏撒了這麽久的網,總算捉到了這條老謀深算的大魚。

而他方才的拒絕,也不過是以退為進。畢竟,心懷仇恨卻又不敢複仇、懦弱又重感情的人,天生适合當棋子。

他是加了個砝碼,就等着吳順海坐不住了。

薛晏面上的神情似笑非笑,帶着股冷冽而清醒的寒意。他坐了回去,重新端起了茶盞。

就在這時,又有腳步聲由遠及近。

薛晏擡頭,就見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裹着毛茸茸的披風,邁着小短腿向他這裏來,身後還跟了個捧着荔枝的宮女。

這是……君懷琅的妹妹?

薛晏想起了方才他對君懷琅的冷眼相對。

當時,東廠來的人正在暗處盯着,他心知肚明,故而刻意和君懷琅拉開了距離。

方才君懷琅的反應,想來是要記仇的。但是他步步為營,容不得半點差錯。

那麽,這小姑娘是來做什麽?

他坐在原處,眼睜睜看那小姑娘走上前來,笑得眉眼彎彎,那模樣還有幾分像他哥哥。

薛晏心口難免軟了兩分。

接着,他就聽小姑娘脆生生開口道:“哥哥!你渴不渴呀,我給你送了荔枝來呢!”

薛晏一頓,心下不由得想,那小孔雀就被這麽日日叫哥哥的?

他那般心軟好欺,難怪對這小女孩予取予求,寵到了心尖上。

那邊,君令歡謹記哥哥的話,要多叫這個哥哥幾聲哥哥。她歲數小,嘴又甜,這任務對她來說,可太好辦了。

見這個哥哥不說話,她一點都不生氣,反而捏起一顆荔枝來,放在薛晏的手上。

“哥哥你快吃呀!我哥哥不愛吃甜,都誇這荔枝好吃呢!”

薛晏聽到她提她哥哥,這才垂下眼去,看向這個懵懂的小姑娘。

“是你哥哥讓你來的嗎?”薛晏問道。

君令歡聞言,吓了一跳,緊接着露出了為難的神情。

“哎呀……”她小聲說。“哥哥不讓我說的,怎麽被你猜到了呢?”

薛晏聞言,擡眼看向校場。卓然的身姿,遠遠地,一眼就能瞧見。

薛晏眼底不自覺地浮起了一絲掩藏不住的笑意。

“傻乎乎的。”他自言自語道。

而在他們不遠處,二皇子從君令歡來,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

那荔枝,他母妃宮裏只分了十來顆。他母妃舍不得吃,都留給了他,但也不過嘗嘗味道,就全沒了。

而君令歡,竟能大方地帶着好幾盤荔枝,來給君懷琅和薛允煥當零嘴。那荔枝有那麽多,給他們幾個皇子各分一些都夠了,可是君令歡卻只給了那兩個,緊接着,竟帶了一大盤,拿去給薛晏了。

二皇子嫉妒得牙根發癢。

而在他旁邊,四皇子笑得如沐春風,狀似不經意地開口道:“淑妃娘娘一家可對五弟真好啊。什麽東西都緊着五弟不說,連世子兄妹倆,都對他那麽親厚。”

二皇子冷哼了一聲,沒有言語。

接着,四皇子又像想到了什麽一般,轉向了君恩澤。

“恩澤,你不是世子的堂兄弟嗎?也算自幼一起長大了,不過世子似乎還是跟剛認識的老五投緣些呢。”說到這兒,他笑了一聲,道。“那麽多荔枝,也未曾想着分你一些。”

君恩澤聞言,窘迫地半天沒說話,片刻後,才咬牙切齒地開了口。

“他本就是那麽自私的人。”他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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