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此後幾天,君懷琅的夢魇半點都沒好轉,甚至連神經粗糙的薛允煥都發現了。

君懷琅精神一直不大好的事,被薛允煥嘴快地告訴了皇後。皇後頗有些擔心,到了休沐那日,便早早将君懷琅召到她的宮中,讓她宮中擅長醫術的貼身女官替他診治。

君懷琅總覺得連日的夢魇與他的體質沒什麽關系。但皇後擔心他,他也不拂對方的好意,這日一大早,便去了皇後宮裏。

于是,薛晏清早在院後練武歸來,就看到自己空空如也的門口,站着個小小的身影。

是君懷琅的那個妹妹。

薛晏身上只穿了套單薄的勁裝,雖已是凜冽的初冬,他額頭上卻浮着一層細汗,通身都散發着少年人運動過後蓬勃的熱意。

薛晏走上前去,在小姑娘三步之外站定。

君令歡本揣着手,在他門口徘徊着,踟蹰不敢入內。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她匆匆擡起頭來,就看到薛晏站在那兒。

小姑娘的臉上頓時浮現出了驚喜的神情。

“五皇子哥哥!”她脆生生地喚道,面上也露出了笑容,眼睛笑得彎彎的,看起來特別甜。

薛晏眼前頓時浮現出了君懷琅的模樣。

這兄妹倆長得還真是像。薛晏心想。笑起來的樣子,都甜得如出一轍。

“我還想着會不會打擾你睡覺呢,沒想到你已經起床啦!”君令歡笑着擡頭,同他說道。

薛晏嗯了一聲,看到面前的小姑娘恰好站在風口上,這會兒凍得面頰通紅,便不動聲色地挪了挪步子,嚴嚴實實地替她擋住了風,淡淡道:“什麽事?”

君令歡根本看不出他态度的冷淡。聽到他問,她便從袖子裏神神秘秘地拿出了一個香囊,舉起來獻寶似的給薛晏看。

“這是我從姑母的庫房中找來的安神香呢!”君令歡說。“姑母說,這是她以前從報國寺求來的,只要點一顆,就能睡好覺啦!我想親手給哥哥點,可是又不會,所以,五皇子哥哥能不能教我點香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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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兒,她又嘀嘀咕咕道:“我房中的哥哥姐姐們,都不敢讓我動手。我都是個六歲的大孩子了,為什麽不可以用火?”

她卻沒注意到,薛晏的目光一滞。

接着,她聽到薛晏問道:“你哥哥睡不着覺?”

君令歡搖頭道:“哥哥能睡着,但是整夜地做噩夢呢。”

她又聽到薛晏平緩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君令歡掰着指頭想了半天。

“嗯……就從下雪的那天!”她終于想了起來,高興地開口道。“那天哥哥凍病啦,之後就一直睡不好,做噩夢。”

薛晏淺色的瞳孔徹底沉寂了下去,泛起了一絲自嘲的譏诮。

下雪的那天,正是自己來的那日,也是君懷琅到自己房中走了一遭,便驟然生了病的那日。

“你知道你兄長為什麽夢魇嗎?”沉默片刻後,薛晏問道。

就是因為你面前的這個人。薛晏心想。因為這個人是七殺降世,天煞孤星,你兄長傻乎乎的不知害怕,竟然敢接近他,所以才受煞星所妨,日日夢魇。

薛晏心想,果然,自己早就該清楚的。這是他生而帶來的命格,會傷害接近他的所有人。

世人懼怕他、厭惡他,應該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

而君令歡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聽到他這麽說,連忙問道:“五皇子哥哥,為什麽呀?”

薛晏低頭,對上了君令歡那雙幹淨的琉璃般的眼睛。

那些話,他又說不出口了。

半晌,他淡淡道:“沒什麽。你把安神香給我,我知道怎麽辦。”

君令歡不疑有他,聽這位哥哥說話,她連忙将香囊捧給他。

報國寺制的香,散發着一股深沉悠遠的檀木味,如同雲端諸佛,悲憫寬仁地俯視着衆生。

這寬厚沉郁的香氣,卻像是細卻堅韌的絲線,層層缭繞,死死扼住了薛晏的脖頸,讓他連喘息都變得艱難。

他是生于深淵的厲鬼,諸般美好,都與他無關,甚至于觸碰到他,都會受他反噬。

薛晏淡漠地垂眼,擡手将那香囊從君令歡手中抽了出來。

全程,都未曾觸碰到她一下。

——

君懷琅臨近正午,才從皇後的宮中回來。

那女醫官對他望聞問切了一般,又施了針,只說是近日憂思過度,身體并無大礙,卻需多加寬慰。

君懷琅知道醫官也沒診出什麽來,也不急,反而笑着同皇後道了謝,婉拒了皇後留他用膳的邀請,回到了鳴鸾宮中。

被問診了一上午,他屬實疲倦,想回來好好歇息一番。

剛走到自己的偏殿門前,他便聞到了一股檀香味,像是佛堂中供的香。他有些疑惑,接着便以為是淑妃發現了自己睡不好,故而找人到自己的宮室中熏香來了。

君懷琅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無奈地搖了搖頭。

他踏着一室袅袅的佛香進了宮,見宮中的宮女太監們都不在,唯獨一個修長高挑的身影,背對着他,正往博山爐裏添香。

那身影高挑而挺拔,肩寬腰窄,充斥着一股力量和野勁。

“五殿下?”君懷琅一愣,問道。

接着,他便見薛晏側過頭,淡淡看了他一眼。

正是凜冽的初冬,他卻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勁裝,衣袖收束在緊窄的麂皮護腕裏,露出經脈微凸的手背。

君懷琅對上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竟莫名覺得那雙眼比平日裏更暗幾分。

還有些說不清的黯淡和死氣,讓君懷琅看着頗為不舒服。

“……你點香做什麽?”君懷琅問道。

接着,他便見薛晏回過頭去,繼續将最後一點香點燃,袅袅的佛香從博山爐中缭繞而上,彌漫在安靜的宮室之中。

“聽說你自我來那日起,便再不得安寝。”薛晏背對着他,合上博山爐的蓋,熄了火,聲音低沉而淡漠。

君懷琅一頓,下意識的反駁道:“也并沒有……”

接着,薛晏轉過身來。

君懷琅微微發白的面色和泛起烏青的眼底,都撞入了薛晏的眼中。

薛晏淡淡看了他一眼,像是沒聽見他的反駁一般,用陳述的語氣問道:“為什麽不同旁人說?”

君懷琅在皇後宮中勞碌了一上午,昨夜又沒睡好,此時便有些暈,一時沒反應過來薛晏的意思:“說什麽?”

薛晏沉默片刻,沒有說話。

君懷琅愣了愣,就聽薛晏淡然道:“我會盡快搬出去。”

說完話,他就見薛晏轉身往外走。君懷琅連忙幾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臂,問道:“搬出去做什麽?你已是姑母的孩子了,哪有搬到別處去住的道理?”

薛晏回身,利落地将自己的胳膊從君懷琅的手中抽了出來。

君懷琅猝不及防,被他的動作帶得一個趔趄。

“你……”

“世子殿下,總該學會長點教訓了。”

君懷琅匆匆擡手扶住了旁邊的廊柱,剛穩住身形,就聽見了薛晏涼薄的聲音。

他擡頭,就見薛晏站在原地,略微側過身,垂眼俯視着他。

那眼神,竟讓君懷琅恍然到了前世,永和宮的廊下,匆匆一瞥時,薛晏的眼神也是這樣的。

“難道從沒人告訴過你,我乃七殺降世,克父母,妨親緣,任何人接近我,都會不得善終麽?”

他聽到薛晏聲音冷靜而平緩,像是在陳述什麽不争的事實一般。

君懷琅自然聽說過,他聽過很多人、甚至所有人,都是這樣說的。但他從來沒聽過這句話從薛晏口中說出,竟是這般輕描淡寫,像在同他講,今日是個好天氣一般。

“即便沒人告訴過你,這段時間的苦,你也算吃夠了。”他聽到薛晏接着說道。“即便世子殿下不介意,我也不希望身上多背你一條人命,徒增我的罵名。”

他說完話,卻也沒走,只站在原地,冷漠地睥睨着扶在廊柱上的君懷琅。

許是薛晏自己都沒察覺,他破罐子破摔地挑明了,卻還在隐隐期待着一個答複。

随便怎樣的一個答複。

而君懷琅也聽懂了。

薛晏是篤定了自己的夢魇與他有關,是為他所妨,所以要因此而離開鳴鸾宮。

他神情淡漠,眼神冰冷,說出口的話也非常不中聽,卻讓君懷琅的心口不受控制地一揪,讓他有些難以忍受。

一個人,要獨自承受多少痛苦,才會篤定自己是天煞孤星、會帶來災禍,并習以為常呢。

君懷琅重生一遭,知道這分明是無稽之談,是謬誤。

再看薛晏這幅無動于衷的冷漠模樣,分明就是一副冰冷的盔甲,用以隐藏這之下那副傷痕累累的身軀。

君懷琅扶着柱子站直了身體,徑直走到薛晏面前。

“誰說我做噩夢與你有關?”他停在薛晏面前,微微仰頭,與薛晏對視。“又是誰說的,你七殺命格,要克父母親緣的?”

薛晏心道,這種全天下都知道的事,還用人說麽?

可接着,君懷琅清淩淩的聲音,猝不及防地入了他的耳。

“你誰都沒克。”君懷琅篤定地說。“是他們在說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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