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君懷琅垂着眼, 片刻都沒有說話。

拂衣不解:“少爺?”

就見君懷琅轉開目光,淡淡說道:“今天不是要去書院嗎?”

去書院?

拂衣不解。少爺可好長時間都沒去過書院了啊。

再說……少爺昨兒個夜裏才回的金陵,今日不在府上歇歇, 就這般着急地去讀書?

少爺今年也不考科舉啊……

拂衣心下不解, 卻也不敢問出來。

他隐約覺察到,少爺可能和王爺出了什麽事, 總歸有些不愉快。

他沒再多言,利索地伺候君懷琅起身,又替他叫了朝食。

書院中的課程并不繁忙,平日裏少爺慢條斯理地用了朝食,還要去衙門或者堤壩上轉一圈, 才會到書院中去。

但是今天,少爺沒吃多少東西, 只用了半碗粥,便匆匆出了門。

向來步行的少爺,竟還叫人備了馬車。

也太反常了些。

拂衣雖知道自家少爺性子和善,卻也知他是個說一不二的人。越是這般反常,他便越不敢勸, 只得按照主子的吩咐, 喊人套了馬。

君懷琅一路坐着車,駛離了巡撫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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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馬車粼粼遠去,獨自坐在車內的君懷琅,才緩緩地長舒了一口氣,閉上了雙眼。

他只覺自己方才的想法,太荒唐了。

那本書怎麽可能是假的呢?那是他在死後親眼所見,甚至帶走了書中的一角。

君懷琅擡手揉了揉額頭。

就在這時,他的動作頓在了原地。

他想起, 那本書的人稱,用的是“他”。

這書像是在寫傳記一般,講的是妹妹和薛晏的故事,但同時,卻又不像傳記,反倒像是個……話本。

君懷琅弄不清了。

他并不知仙人是怎樣書寫凡人命理的,自然不知他拿在手上的,究竟是什麽。但若是話本……神仙的手裏,怎麽會有薛晏這一介凡人的話本呢?

君懷琅知道,自己對那本書的質疑毫無根據,但他心裏,卻始終抹不去這個念頭。

他總覺得違和又怪異,總覺得書上那個人……不會是薛晏。

君懷琅只當自己是昏了頭,竟為了薛晏,開始質疑天上的神仙。

他覺得自己需要冷靜冷靜。

于是,這日一早到了書院,君懷琅便進了教室之中,和早起的書生們一起讀起了書來。

平日裏,他總用這種方法清心靜氣。

但今日卻有些不大管用。他聽着周遭琅琅的讀書聲,竟沒來由地覺得聒噪,手中握着的儒家經典,也入不得心。

君懷琅的手指有些焦躁地收緊了。

就在這時,他的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懷琅!”他一回頭,就見沈流風站在他身後,正龇牙沖他笑。

“……流風啊。”君懷琅放下書,對他勉強地笑了笑。

“今日怎麽這麽早!”沈流風壓根就沒覺察到,還沖着他笑嘻嘻。“我府上的人給我帶了早茶,我本想吃了再來讀書,卻沒想到路過教室就看見了你!快來快來,和我一同吃一些!”

君懷琅本就在教室裏待得焦躁,聞言便也沒拒絕。

沈流風向來開朗又多話,想來能分一分他的心……

于是,二人便一同去了書院後的亭子中。

那亭子建在荷花池之上,平日裏常有學子在此吟詩作對。不過此時,衆書生都在教室裏待着讀書,沈流風向來不耐煩這個,便會在這個時候偷閑,跑到亭子裏吃點心。

“我倒是沒想到,你能同我一起出來!”沈流風張羅着讓兩個小厮将茶點擺出來,嘩啦一聲打開折扇,笑着對君懷琅道。

君懷琅沒有說話,點了點頭。

沈流風自顧自地說了半天,把這兩日亂七八糟的雜事都倒給君懷琅聽。

君懷琅一一應着。

過了一會兒,就連神經粗糙如沈流風,都覺察到了一點不對。

“懷琅?”他問道。“昨夜發生什麽了嗎?”

君懷琅一愣:“嗯?”

沈流風道:“總覺得你有些不大高興。”

君懷琅陷入了沉默。

這邊坐實了沈流風的猜測。

這是他從認識君懷琅起到現在,從來沒見過的。這人脾氣好,心胸又寬廣,從來不會因為什麽事情,悶悶不樂得這麽明顯。

沈流風連忙湊上前去問道:“出了什麽事,我可幫得上忙?”

君懷琅抿了抿嘴唇。

他慣常替他人解決事情,但是出在自己身上的問題,他總習慣于獨自解決,不大喜歡傾訴。

但他現在……卻不知該怎麽辦了。

他看向沈流風,沉默了片刻,忽然問道:“如果說有旁人告訴你,有個人做了一些……頗為過分的事,你當如何?”

沈流風傻眼了。

這算什麽問題啊?不就是有人在懷琅面前說人壞話嗎!

他理所應當道:“可信嗎?如果這人不是多可信,那便當成股耳旁風,別搭理他。”

君懷琅垂下眼。

“……他非常可信,由他說出的話,向來是板上釘釘。”他說。“但是我卻不信,即便我勸自己說,那是真的。”

沈流風搖扇子的動作都慢了下去。

“那他說的那件事……很重要嗎?”

君懷琅默默點了點頭。

是很重要。

如果他在确切地知道,薛晏和令歡前世發生過什麽,自己這輩子還能對他産生感情的話,他一輩子都會唾棄自己。

他這一世重生時,本就因為薛晏前世對妹妹做過的事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如今卻又稀裏糊塗地喜歡上他……那自己成了什麽?

君懷琅的目光漸漸暗了下去。

就在這時,他聽到沈流風嘩啦一聲收了扇子。

“我覺得吧,還是眼見為實。”他單手按着石桌,說道。“那人就算說的話再準,誰能保證他沒有說瞎話的時候?你還是要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嘛。”

君懷琅心口一跳。

是啊,他覺得違和,就是因為,他總覺得薛晏不是那樣的人。

前世他和薛晏沒有接觸,自然是書上寫什麽,他就信什麽。可是經由這麽久的相處,即便他對薛晏沒有起旁的心思,他也十分相信薛晏的為人。

他前世,怎麽可能對那麽個手無寸鐵的小姑娘,做出那樣的事呢……

沈流風忽然嘿嘿一笑。

“要麽,我再教你個辦法。”他說。

“你說。”君懷琅道。

沈流風接着說:“你想知道的,不就是那個人到底做沒做相同的事嗎?你不如想個辦法,情景再現一下,親眼看看他到底是不是你聽說的那種人。”

君懷琅聞言,淡淡笑了笑,只覺有些荒誕。

情景再現?

他怎麽敢讓令歡再冒這個險?況且這一世,他們二人的苗頭在一開始就被自己掐斷了,令歡并沒有像前世一樣,給薛晏以憐憫,之後又同他反目……

君懷琅忽然愣住了。

他忽然發現,這一世,給薛晏以同情和善意的,換成了自己。

那如果這一世,自己也同薛晏反目,他會不會如前世一般……

君懷琅的目光忽然一暗。

怎麽可能,他是男子,薛晏怎麽會對自己做那種事呢。

他心口忽然一緊,竟比之前更難受了。

是啊,他費心去考慮前世那些事有沒有發生做什麽呢?

終歸是自己對薛晏起了不該有的心思,無論那些事發沒發生過,這一世,自己的妄想也不會有結果。

君懷琅淡笑着對沈流風說了句不必,便止住了話頭,将話題轉到了別的方向。

這次他倒是和沈流風相談甚歡,沒再表現出方才那悶悶不樂的模樣了。

沈流風總覺得不大對勁,卻也說不出哪裏不對。

要真說的話……可能就是,方才君懷琅雖說心情不好,但看起來還是鮮活的。

這會兒……就像眼睛裏的光滅了似的。

——

君懷琅在書院中待了一整天,一直到下午放課。

他是在逃避,而沈流風卻看不出來。早上的事情,他轉臉就忘了,一門心思地為有人陪而高興。

到了放課的時候,他将君懷琅的肩膀一拐,就要同他一起尋個地方吃酒去。

君懷琅沒拒絕。

卻沒想到,二人走到了門口,卻遠遠看見一輛馬車,大張旗鼓地停在書院門口。

是官府的規制,一看就是不小的官。來往的書生們都小心翼翼地繞着走,生怕沖撞了貴人。

“我叔父來了?”沈流風一驚。

他如今可有些心虛。昨兒個回到府上,他叔父又将他斥責了一通,還跟他說,世子殿下和廣陵王交好,二人不知什麽時候便會同行,讓他以後莫要總纏着世子殿下瞎玩,觸了廣陵王的黴頭。

沒想到今日正要去瞎玩,人還沒出書院,就要被抓包了?

不過沈流風的心虛只保存了一瞬。

接着,他便理直氣壯地想,反正廣陵王沒在,自己這會兒喊着懷琅出去,總不會隔空觸王爺的黴頭吧?

卻在這時,他聽到了君懷琅的聲音。

“進寶公公?”

沈流風往那兒一看。

完蛋了。

廣陵王那個走哪兒跟哪兒的狗腿子,這會正站在書院門口,笑得見牙不見眼的。

感覺到他的目光,狗腿子還和他短暫地對視了一眼。

沈流風雖有些遲鈍,卻總覺得那輕描淡寫的一個眼神中,藏着滿滿的惡意。

他清了清嗓子,沒說話。

那邊,君懷琅看到進寶站在這兒,就全明白了。

後頭的馬車上,坐的一定是薛晏。

君懷琅抿了抿唇。

就見進寶上前來,笑嘻嘻地道:“世子殿下!您說這巧不巧?王爺剛從衙門回來呢,路過書院,就說來轉一圈,看看殿下您在不在。沒料到車剛停下,您就放課了呢!那便正好坐王爺的車一同回去吧?”

他這瞎話說得信口拈來,絕口不提自家主子不高興了一整天,去衙門裏逛了一圈,便将車停在這兒堵世子殿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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