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君懷琅的目光掃過了那駕馬車, 立刻便收了回來。

“不必了。”他對進寶淡淡笑了笑,說道。“拂衣今日駕了車來,我一會兒還和沈公子有約, 就請王爺先回去吧。”

他此時心下亂得很, 不适合和薛晏共處一室。

甚至光是一想,他便覺薛晏身上那本能使人平心靜氣的佛香, 都會擾人心神。

進寶臉上露出了為難的神色:“這……”

他一會兒要是将這原話帶回去給他主子聽,他主子十有八九能讓他血濺當場。

“怎麽?”君懷琅看向他。

進寶機靈,面上頓時擺出了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

“世子殿下有所不知。”他壓低了聲音,對君懷琅道。“王爺一回金陵,事務便多得很, 一早上便不聽奴才們的勸,早早就去衙門了……神醫說, 他這久坐久行的,傷口是會裂開的。奴才方才就覺得主子肩頭有血,卻也不敢去問……”

所以,就請您發發慈悲去問問王爺吧。

他鋼筋鐵骨,背後的傷口再破一遍都不妨事, 但您一整天不搭理他, 可比殺了他都難受。

進寶這話說出口,心裏便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菩薩是什麽人?他可最心善了。王爺平時随便裝個疼,他都緊張得不得了,這會兒自己再這麽一說,保管将他騙上車。

果然,菩薩眉心皺了皺,一看就是心疼了。

“世子殿下……?”進寶又試探着喊了他一句。

卻見君懷琅垂下了眼,片刻再看向他時, 深黑的眼裏一片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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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便勞煩公公一會替王爺更衣。”他說。“若是見了血,定要讓王爺換藥。”

……哈?

進寶人傻了。

他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就見菩薩對着旁邊沈家的傻小子點了點頭:“走吧,流風。”

說着,他對進寶笑了笑,轉身便走了。

進寶愣在原地。

走了……這就走了?

他半天才回過神來,腳下踩着雲似的,暈暈乎乎地回了馬車上。

門簾一打起,便撲面而來一股極低的氣壓。

冰冷沉默,和寬厚沉郁的檀香交織在一起。

“人呢?”他聽到了自家主子低沉的聲音。

進寶道:“走了。”

氣壓更低了。

薛晏皺眉:“他在書院待了一整日,這會還要走哪兒去?”

進寶哪敢說。他這會兒要是告訴主子,世子殿下是跟沈家傻小子走了,他家主子不得先殺他再殺沈流風?

他小心翼翼看了薛晏一眼,就見薛晏的臉色難看至極。

薛晏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明明昨夜之前,還都好好的。他仗着受傷耍耍賴,君懷琅也縱容他,結果剛回去沒多久,君懷琅就派人傳話來,說是之後再不來了。

還讓自己也別找他。

薛晏百思不得其解,後來心道,可能是自己裝作傷勢嚴重,被君懷琅看出來了。

薛晏也想不出其他原因,只好打算等第二日天亮,再去看看。

卻沒想到,君懷琅一早就走,一整天都沒讓他見到人。

這會兒終于讓他捉到的……結果,走了?

薛晏徹底想不通了。

就在這時,他感到進寶在偷偷摸摸地看他。

他擡眼,目光沉冷,直直迎上了進寶的目光。

就見進寶唯唯諾諾地開口,目光中還嚴嚴實實地藏了兩分責備。

“主子……”他說。“您是不是做了什麽事,哪兒得罪世子殿下了啊……?”

畢竟,世上能讓世子殿下這般狠心的,能有幾個啊。

——

君懷琅今天喝了不少。

他向來酒量好,很難喝醉。但他今日心情不好,喝了悶酒,狀态就要差得多。

更何況……酒量再好,也禁不住他那麽兇猛的喝法。

沈流風倒是盡了興。平日裏喝得差不多的時候,君懷琅總會提醒他,但今日他卻什麽都沒說,只一個勁地跟沈流風喝酒。

到了夜裏,君懷琅終于醉了的時候,沈流風已經快喝到桌子底下了。

君懷琅眼裏染上了醉意,像珠玉上蒙了曾軟紗,清冷中染了幾分缱绻。

他單手握着酒杯,看向趴在桌上的沈流風,懶懶地笑了笑。

“酒量不好,還偏偏愛喝。”他笑着對沈流風道。

但緊跟着,他的笑容便淡了下去。

他看向手中的白玉杯。杯中酒水清冽,在燈光下泛起層層漣漪。

“明知不該,還硬要喜歡他。”他喃喃自語道。“莫非只要是人,都難逃這份癡性?”

他沉默片刻,自嘲地笑了笑,飲盡了杯中酒。

君懷琅雖醉,卻并不顯醉态。他喝完了酒,便穩穩地站起身,吩咐沈家的小厮将沈流風扶上馬車,自去結了賬,回府之前,還先将沈流風送回了府裏。

見着是他,沈知府自然不再多言,只道自家侄子饞酒,有些不知輕重。

君懷琅還淡笑着同他寒暄了片刻,才上了自家的馬車。

馬車搖搖晃晃,将君懷琅送回了巡撫府。

夜裏光線暗,周圍人誰都沒注意到他喝醉了酒。君懷琅也不必旁人扶,兀自往自己院中走去。

府上一片靜谧。路邊燈火搖曳,映照在光滑的青石板地面上。

今夜無月,漫天星辰靜靜閃爍着,旁側的水景波光粼粼,路邊的草木中還能聽到聲聲蟲鳴。

就在這時,君懷琅看見不遠處站着個人。

那人身姿挺拔,肩寬腿長,遠遠看去,如蒼松翠柏。

他靜靜站在路上,周遭一個人都沒有。

君懷琅雖說醉了,卻只憑一剪影,就看出了那人是薛晏。

君懷琅的腳步緩緩停了下來。

跟在他後頭的小厮見他停下,忙問道:“少爺,怎麽了?”

就見遠處那高大的影子轉過身來,大步往他們這裏走。

君懷琅不由自主地微微後退了一步。

不過片刻,那人就走到了他們兩個的面前。不等那小厮提燈看清眼前人的臉,那人便先發話了。

“去哪兒了?”他問道。

君懷琅沒出聲。

後頭的小厮戰戰兢兢:“王爺……”

“你先走。”就聽面前的廣陵王命令道。

那小厮看向君懷琅,就見他淡淡點了點頭。

小厮忙将燈交到君懷琅的手上,一路小跑回了他的院中。

君懷琅擡眼看向薛晏,就見薛晏低着頭,也在定定地看他。

“上哪兒去了?”薛晏又問了一遍。

接着,他便皺了皺眉。

“喝酒了?”他問道。

君懷琅嗯了一聲:“陪流風喝了一點。”

“一點?”薛晏質疑道。“我遠遠就聞到了酒味,這叫喝了一點?”

雖說這不能怪君懷琅,畢竟薛晏本就讨厭喝酒,對那味道尤其敏感。

但君懷琅也的确喝了不少。

君懷琅擡眼靜靜看向薛晏。

他喝得越多,神色就越冷靜。

他定定地看着薛晏,心想,為什麽呢。

他為什麽要在這裏等我,等我做什麽?還要管我喝了多少酒?

他就應該同自己做個相安無事的普通友人,見面可寒暄兩句,偶爾能一同出游,止步于此,也省得自己見到他就心亂,就同自己的道德和良知拉扯。

或者,他一開始就不該回報自己的付出,對自己那般好。

君懷琅心下賭氣地想,我什麽都不缺,更不缺待我親善的人。卻他薛晏偏偏要湊上前來,不知輕重地,勾着要自己喜歡他。

自己喜歡了,卻又喜歡不起,憑白讓這人給自己找麻煩。

薛晏看着他,眉頭越皺越深。

跟沈流風有什麽喝的,不搭理自己,就去跟那傻子喝酒?

見君懷琅看着自己,目光冷得讓他有些發慌,沒一會兒薛晏就遭不住了。

他心下的煩躁和怒氣煙消雲散,只剩下忐忑,伸手就要去捉君懷琅的手腕。

“你怎麽……”

卻見君懷琅利索地抽回手,讓他抓了個空。

“王爺管我做什麽。”他說道。“我自有分寸,與誰喝酒,是我自己的事,與王爺無幹。”

他的稱謂又從薛晏變成了王爺,但薛晏一時有些不敢提了。

他愣愣看着君懷琅:“……你說什麽?”

君懷琅的神情看起來尤其地理智冷靜,說出的話瞧上去分外可信。

但是只有君懷琅自己知道,他這會兒腦子醉得發熱,話是對着薛晏說出來的,卻是他說給自己聽的。

他在勸他自己。

“我說,與誰喝酒是我自己的事,不勞王爺費心。”他說。“王爺,雖說您而今記在姑母名下,與我也算兄弟,但即便是逍梧,平日裏也不會這般管束我。”

說着,君懷琅後退一步,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所以,王爺日後還是和我保持些距離吧。”

……也省得我見到他就連冷靜思考都不能。君懷琅心道。

他只當是平日裏沉思自省一般,說完了規勸自己的話,便側身要經過薛晏,回自己的房中去。

卻在路過薛晏時,被一把握住了手臂。

“你說,你當我是君逍梧?”薛晏聲音沉冷,沒什麽起伏,聽不出情緒。

君懷琅也沒注意到,薛晏聽到他方才那番話,已然變了臉色,眼眶也微微地泛起紅。

像是被逼進了絕路中的野獸。

君懷琅卻自顧自地搖了搖頭。

“也不一樣。”他說。“王爺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一日都不敢忘記。但終歸君臣有別,王爺是皇家的人,我做臣子的,總不能分不清輕重。”

君懷琅此時已經分不清自己在跟誰說話了。

他輕輕舒了一口氣,目光落在手裏的燈盞上,自言自語道。

“恩情需還,但日後,還是慢慢疏遠些好。”

說着,他擡步就要走。

他心道,即便自己這些話,都在情理道義之中,但自己聽來,仍舊覺得不大舒服。

他本就醉酒,身體疲乏,這會兒不願再想這種讓他難受的事了。

他想回去睡一覺。

可是,沒等他踏出那一步,薛晏握着他的胳膊,重重将他往後一推。

君懷琅猝不及防,後退兩步,正要踉跄,便被薛晏一把捏住了肩膀。

“慢慢疏遠?”昏暗的燈下,他擡起頭,就見薛晏锢着他,低下頭,目光發狠地盯着他。“其他人還都沒我這待遇,是吧?”

君懷琅張了張口,沒有出聲。

他這會兒有點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

就在這時,薛晏又說道。

“既然要分清,不如就分明白一點。”他咬牙。“我今天就告訴你,老子和他們的區別。”

君懷琅慢了半拍,有點懵地看着他,愣愣問道:“什麽區別?”

薛晏盯着他。

他想說,自己喜歡他,老早就喜歡他,喜歡卻又不敢說,只把他當天上的月亮供着,只敢擡頭望。

可他現在看着君懷琅冷清的雙眼,卻說不出口。

他只一直以為,君懷琅是天下最心軟的人,如今看來,分明是他識人不清。

前幾天還好端端的,而今剛問兩句,就嫌自己約束他,還說,要還完了恩情就疏遠自己。

這人的心就硬得像石頭。

薛晏最後那點理智,在君懷琅的一個眼神下土崩瓦解。

他心想,什麽明月,去他娘的。

下一刻,他将君懷琅往面前重重一拉。

緊跟着,一個兇狠的、孤注一擲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君懷琅的唇上。

夜色如水,昏黃的提燈悄然落地。

醇厚的酒香,在急促粗重的呼吸間,瞬間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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