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二日清早, 君懷琅頭痛欲裂。

朦胧之間,還沒睜眼,他先擡手揉了揉自己突突直跳的額角。

昨日确實喝得有些多。他雖向來醉時不顯醉态, 但一旦喝多了, 宿醉卻是厲害得很。

他緩緩出了口氣,按着自己的額頭, 慢慢地揉。

他的意識稍清醒了點,緊跟着便覺嘴唇有些痛。

他收回按在額角的手,碰了碰自己的嘴唇。

……破皮了。

頓時,昨晚的記憶如同潮水一般湧來,讓君懷琅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雖醉酒, 卻還不至于斷片。

所以昨天夜裏發生的事,他都清清楚楚地記得。

他将沈流風送回家去之後, 便自回了府。走到半路上,薛晏在那兒站着等他,緊接着,他就将跟在自己後頭的小厮趕走了。

自己同他說了些話,都是些胡話……或者說, 是他僅拿來勸說自己, 卻不能讓旁人聽見的話,卻全酒後吐真言,說給了薛晏聽。

再之後……

君懷琅按着自己嘴唇的手不由得動了動,輕輕蹭過自己的唇瓣。

之後,就是鋪天蓋地的吻,又狠又重,不得要領還粗魯,檀香和酒味混在一起, 攪亂在兩人的呼吸之中。

他幾乎被吻得喘不上氣,而唇上的傷口……也是那個時候,被薛晏咬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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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懷琅的腦子懵成了一片。

就在這時,拂衣聽到了君懷琅床帳中的動靜。

他小心地将床帳拉開個小縫隙,輕聲道:“少爺這麽早就醒了?您昨日吃多了酒,還是再睡會吧?”

床帳外透進昏暗的光,向來天都還沒有大亮。

君懷琅嗯了一聲,頓了頓,又道:“……昨天夜裏,我怎麽回來的?”

他昨天的記憶,只停在了那個吻上。

君懷琅的手不由得攥緊了被面。

就聽拂衣小聲哦了一聲,說道:“啊,是廣陵王殿下送您回來的。”

……果然。

拂衣接着道:“我還見少爺嘴唇上有傷口,問王爺這是怎麽了呢。”

君懷琅攥着被面的手收緊了。

“……他怎麽說?”他嗓音啞了下去。

光線昏暗,拂衣也看不出他此時的僵硬和緊張,自顧自地道:“啊,王爺說了,讓我明天自己問您。”

君懷琅抿了抿嘴唇。

“少爺還記得是怎麽弄的了麽?”拂衣順着問道。

君懷琅咬了咬牙。

狗咬的,他心道。

“磕的。”他緩緩開口,一字一頓。“昨日酒杯上有個豁口,在杯子上磕的。”

拂衣應了一聲。

“那少爺接着睡吧?”他道。“再晚點兒,奴才再喊少爺起來。”

君懷琅閉眼,應了一聲。

拂衣放下床帳。

就在這時,君懷琅又開口了。

“拂衣。”他說。

“少爺您說。”拂衣忙問道。

床帳裏的君懷琅咬牙。

“今日起,廣陵王院子裏的人,一個都不許來。”他說。“包括廣陵王。”

——

進寶來了幾次。

他家主子莫名其妙,自己成日坐在書房裏發呆,然後便是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讓自己往世子殿下那裏送。

什麽吃食水果、書籍玩意、筆墨紙硯、奇珍異寶,進寶只覺自己是個走貨的貨郎。

不過,他也确實次次都被攔在門外了。

他和拂衣也算關系不錯,旁敲側擊地問了幾次,拂衣也說不知道。

“那夜回來就這樣了,我也着實不知怎麽了。”拂衣實誠地道。

于是,進寶接連铩羽而歸。

不過,他家主子也不怪他。見他原封不動地把送去的東西帶回來,丁點兒沒罰他,就像沒看見似的,若無其事地就安排他去做別的事了。

不過要不了多久,還讓他去送。

即便臉皮厚如進寶,也有些遭不住了。

這一天幾頓地吃閉門羹,誰受得了啊?

終于,進寶又一次将送去的東西原封不動地帶回來時,終于抗議了。

他抖着腿,小心翼翼地對薛晏說道:“主子……人家那兒就說,只要是咱們這裏的人,都不讓進。”

薛晏拿筆的手頓住了。

片刻之後,他若無其事地蘸了蘸墨,問道:“……世子呢?”

進寶說:“聽他們院裏的人說,一早兒就去書院了。”

薛晏沒有言語。

進寶等了一會兒,見他主子确實沒有要說話的意思,又謹慎地建議道:“主子如果……真想給殿下送點東西,不如您親自去一趟?”

畢竟照目前這個形式看,進寶拿頭保證,一定是主子哪兒惹到世子殿下了。

他招的情債,幹嘛折騰自個兒啊。

再說,君懷琅院裏的人膽子再大,敢攔這個活閻王?他只要硬闖,指定能見到世子殿下的人。

薛晏卻沉默了。

片刻之後,他緩緩出了一口氣,低下頭去。

“再等等。”他說。“……他現在肯定不想見我。”

進寶:??

于是這日之後,君懷琅每日早出晚歸,都是往書院中去。

他沒別的地方可去。堤壩在修葺,衙門中有薛晏。他只得每日往書院中去,佯作用功地和書院衆學子們,讀那些他早在前世就爛熟于心的東西。

書院中的學子們,大多對儒家經典奉若神明,學起來也懷着一顆虔誠又真摯的心。

那日君懷琅從書院門口路過,正好聽見一個書生侃侃而談。

“莫看四書五經只薄薄的幾本,可世間的諸般難事,都能靠它們解決呢!”

君懷琅聞言,淡笑着搖了搖頭。

曾幾何時,他也這麽想過。但之後才知道,世間真正難的事,是誰都解決不了的。

四書五經裏的道理做不到,即便孔孟在世,他們也做不到。

比如前世他君家風雨飄搖的宿命。

他父親受害,母親自戕,整個家族都落在他一人身上。幸而他已經考了科舉,入了朝堂,也深得清平帝的信任。

但僅有帝王的信任是不夠的。他出身世家望族,向來是寒門出身的江黨抨擊的對象,每日彈劾他的折子隔幾天就會在禦案上出現幾本。他又不願與許家合污,許家也同樣忌憚他。

而旁的衆人,只看得見君家煊赫,他年少有為。

他在朝中受人孤立,時日久了,清平帝也會起兩分厭倦。此後,江山飄搖,他連自己妹妹的命運都改變不了,又眼睜睜看着自己弟弟殉國,全府上下只剩下他們兄妹兩個,和一衆指望着靠他而活的親族旁支。

……再比如這輩子的他。

明明前世那些失控的事,都在慢慢走上正軌,但這一世,失控的竟成了他自己。

他連自己的心都控制不了,要去愛上前世玷污了妹妹的仇人。

即便那書似有幾分蹊跷,即便那人對自己也……他卻仍不敢憑着心中的幾分僥幸,去孤注一擲地冒險。

這幾日來,他兀自同自己拉扯,沒人能教他該怎麽做。

接連幾日,君懷琅的心情都沉沉地落在谷底。

而金陵也沒晴幾天,又接連下起了雨。

往常,君懷琅下雨時只會偶爾去堤壩,并不會真在書院裏浪費時間。

可堤壩旁邊的官道到現在都還圈着在修路,君懷琅去不得,便仍舊日日往書院裏去。

雨這般大,沒法步行,只得乘馬車。但一到雨天,路上的馬車便會多些,他每日放課時,便總要在書院門口擁堵半天,才能磕磕絆絆地上大道。

這便讓君懷琅本就不大好的心情,更多了幾分焦躁。

一直到了這日。

這日,君懷琅的馬車才在書院門口狹窄的道路上擠出來,剛行了一會兒,便又被堵在了路上。

“……怎麽了?”君懷琅不由得皺眉問道。

就聽前頭的車夫道:“回少爺,前頭有運送石料的隊伍,瞧着是往北去的。”

“往北?”

君懷琅打起車簾,往外看去。

就見朦胧的雨幕之中,确有一隊人馬粼粼地走過。平板車上馱着砂石,用油布蓋着。

君懷琅的眸色沉了沉。

哪有下着這麽大的雨修路的?不僅視線模糊看不清,工人們也要冒着雨趕工。再加上修路的砂石要和水,砂石和水的比例都要拿捏好,否則路面的堅硬程度就會受影響。

下着雨,水從天上落,誰都控制不住定量,怎麽能這會兒修路呢?

無論是他父親還是沈知府,都不會這般胡鬧的。

君懷琅扣了扣車廂,對車夫道:“你去,找一個他們的人過來。”

車夫應下,撐起傘便跳下了車。

他們的馬車是巡撫府的,故而遠遠一看就知是官家的。那隊人馬不敢怠慢,立時便停了下來。

沒一會兒,領頭的那個冒着雨,一路小跑到了君懷琅的車前。

“這位官人,您吩咐?”那人站在車外道。

君懷琅打開車簾,就見一個大漢站在外頭。

“負責你們修路的是誰?”君懷琅問道。“下這麽大的雨,為何急着運送石料?”

那人頓了頓,大雨之中,君懷琅有些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這,官人有所不知。府衙中的大人催工期催得緊,運送石料又費事,小人便自作主張,趕着這會兒将石料運過去。”

君懷琅問:“哪位大人催?”

那人尴尬地笑了笑,道:“這,小人一介平民,也認不出哪位大人,只聽戴烏紗帽的官爺吩咐。”

君懷琅皺眉。

這樣的話,在他口中也問不出什麽了。

雖說他也盼着官道能早些修好,但若這麽不計後果的趕工期,早晚都要出事故的。

他囑咐道:“運送的話沒什麽,但下雨之時,萬不可趕工。”

那人諾諾應是。

君懷琅點了點頭,道:“去吧。”

見他淋了半天的雨,君懷琅還不忘拿出馬車上備用的油傘,遞給那人。

那人連連道謝,撐傘走了。

在他撐起傘的那一瞬間,原本被大雨模糊了的面部,一瞬間清晰了起來。

君懷琅一愣。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這工頭的五官……

看起來有幾分兇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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