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君懷琅是被進寶搖醒的。

他只覺這一覺睡得昏沉, 昨天夜裏忙到很晚,倒頭就睡了。

睡着之後,卻像是被囚困在了黑沉的夢境中一般, 再醒不過來了。

進寶很費勁地将他叫醒。

君懷琅暈暈乎乎地醒來, 就覺視線模糊不清,只隐約看見前頭有個人, 急切地喊他。

“世子殿下,您快醒醒!奴才已經差人去叫郎中了,馬上就來!”進寶着急道。

君懷琅清醒過來了一些。

“我這是怎麽了?”他皺眉,一手撐在床榻上,另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額頭。可是現在, 他的手心和額頭一樣地燙,根本試不出來什麽溫度了。

進寶急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殿下莫慌, 只是有些發熱罷了。”進寶的聲音有些發顫,給他端了杯熱茶來。

君懷琅卻皺眉看着他。

“發熱罷了?”他問道。“那你慌什麽?”

進寶哆哆嗦嗦地,紅着眼眶,不敢言語。

這若真是時疫……真是時疫,可如何是好啊!

這疫病可是不認得人的, 管你什麽皇族權貴, 一旦沾染上了,那是治也治不好啊!

當年多少南下治水的官員,都是死在這疫病上。更何況,如果金陵此番真出了時疫的話,那可完全是沒有來源、沒有頭緒的,這樣的怪病,可比那死人傳染的時疫更加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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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有這樣的事情發生,那都是老天爺要亡了朝廷的征兆啊!

君懷琅盯着進寶的神情, 片刻之後,他頓了頓。

“為什麽這般情狀?”他沉默片刻,緩緩開口道。“是不是發生時疫了?”

進寶連忙道:“不是的!殿下不過發了熱,想來這兩日疲憊,受了風寒……”

可他的聲音分明就染上了哽咽。

君懷琅勉強撐着身體站起來。

“退下。”他說道。

進寶不解。

“讓你退下,沒聽見嗎?”君懷琅說。

進寶從沒見過他這般聲色俱厲的模樣,被吓了一跳,連忙連滾帶爬地往後退了好幾步。

“以後,誰也不許近前來伺候我,這是命令。”君懷琅勉強撐着身體坐起來,啞着嗓子說道。“有什麽吩咐,都站在那裏等,記住了?”

進寶一怔,知道了君懷琅的意思。

君懷琅這是确定自己染了時疫,這般嚴令,就是為了不傳染給旁的人。

進寶的眼淚吧嗒落了下去。

“奴才一條爛命,算得上什麽呢!”進寶哽咽着跪下,磕頭道。“主子如今發了熱,怎能離了人伺候!”

“不要再多言。”君懷琅扶着額頭,忍住了高燒的眩暈感,道。“是不是有人來報了?現在,立馬去将他喚進來,至于大夫,不要讓進,只讓他等在外頭。”

進寶跪伏在地。

“還有,在你現在站的地方,擺起一架屏風。”君懷琅接着說。“此後,誰也不許越過屏風半步。”

進寶只是哭。

若是有人存了心要禍害世子,要殺他、要害他,都不會沒有辦法。

但是唯獨這樣的疫病,是讓人全然束手無策的。莫說是他進寶,即便他主子在這裏,又能做什麽?

更何況,如今看來,世子殿下是第一批染病的人,向來時疫即便會治好,最先染病的人,也絕等不到那個時候。

若老天不要大雍太平,非要降下災禍來,為什麽不開開眼,讓世子殿下這樣的好人平平安安的呢?

進寶哭得止不住,接着,他便聽到了君懷琅的聲音。

“進寶。”他的嗓音沙啞而疲憊,中氣不足,像是游絲一般,飄到了進寶的耳邊。

“按我的命令去做。”他說。“我沒有多的精力了,糾纏不起,也耗不得。”

進寶抹了一把眼淚,哽咽着應了是,轉身跑了出去。

沒一會兒,屏風立了起來。

君懷琅笨拙又緩慢地拉開了床帳。

他從生下來起,就有大群的奴仆伺候在側,從沒有自己做過這樣的雜事。

但是現在,床帳拉開,空無一人,窗外逐漸亮起的陽光,被一扇屏風擋住了。

君懷琅陷入了沉思。

前世的疫病,在朝廷資料的記載之中,是因為受災、動亂和饑荒,使得金陵屍殍遍地,由此引發了時疫。這一世,他小心謹慎,并沒有讓這種情況出現,即便是決堤當日受災而死的百姓,他也第一時間請沈知府派人收殓掩埋。

向來時疫都是由死屍腐爛引起的,但是如今,怎麽會在一切太平的情況下,提前出現呢?

這要是放在衆人的口中,一定就成了天降災厄,要亡大雍。但是君懷琅知道,江南如今所有的怪象,絕不可能是天降的,一定是人為的。

所以,這次突然而來的疫病,也一定是因人而起的。

他強忍着發燒的暈眩,開始回憶前世史料上的只言片語。

史料上說,此番疫病,感染者會接連發熱,難以好轉。且疫病傳染性極強,與之接觸者,有五成的可能性被傳染。

這疫病從七月底起,持續了一個多月,京中派來了不少名醫,也束手無策。一直到江南入了秋,這疫病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在此之後,江南也再沒出過這樣的怪病。

但是,如今還沒入七月,發了高燒的病人,多則半月,少說七天,就會因高熱不治而身亡。

前世,金陵耗了一個月,都傷亡慘重,死了無數的人,如果這一世,也一直拖到那時候的話,莫說他君懷琅還有沒有命,想來整個金陵,也會成為一座死城。

就在這時,那官員進來了。

“世子殿下?”他聲音有點抖。

他剛才聽那位公公說了,世子殿下今日一早,也發了燒。如今根本不是容易受風寒的時節,如今這樣,十有八九是這位貴人也被傳染了。

原本就有些嚴重的情況,這般便更加難辦了。

君懷琅聽見他的聲音,嗯了一聲。

“如今情況如何了?”他問道。

官員忙道:“大夫和工人們有不少發了熱的,這幾日都沒治好,反倒傳染開了……這兩日下頭的官員們才覺出不對來,尋了郎中問過,這才來禀告殿下,耽誤了時辰,實在罪該萬死……”

他這話,就是将罪責往自己身上攬了。

君懷琅卻道:“與你們無關。我只問你,既然會傳染,現在發熱的那些人,如今在何處?”

畢竟,有人發熱生病,實是最尋常的事了,除非有大面積傳染,否則很難引起官員們的注意。也正因為如此,時疫往往來勢洶洶,且無法防範控制,向來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為時過晚了。

現在,只能想辦法控制補救了。

那官員忙道:“已經集中在一處了。”

君懷琅嗯了一聲。

“去禀告沈知府,準備好他們每日的飯食和藥品,一定保證他們每日的生活所需,定要安撫好他們。否則,若有生病者從安置處逃出來,便又會使得疫病擴散。”他說。

那官員連忙細細記下。

君懷琅接着道:“還有藥物和郎中。只管讓他們去開最尋常的清熱解毒方子,總歸會有些用。”

畢竟前世,按着史料上的記載,确實只有那副最為尋常的清熱藥方在疫病之中有些用處,即便無法治愈,也能拖延些許時日。

官員連忙應下。

君懷琅頓了頓,接着道:“還是每日同我彙報情況。告訴我父親,定要先控制住疫病的擴散,安撫好百姓,再立馬急奏長安。還有,去各處尋郎中來,無論如何,只要有一線能尋到解藥的方法,就別放棄。”

那官員又應了下來。

“也沒別的了……至于看守安置處的官兵,一定讓他們遠離病人。”他說道。“離遠些,若不得不靠近,一定要将身體盡可能地包裹住,不要直接接觸。”

他也不知這種辦法奏不奏效,但如今也只能這樣了。畢竟疫病會在活人之間傳播,總不會傳染到死物上吧?

也只得暫且一試了。

那官員應下。

君懷琅道:“沒別的了。這些話,一定帶到。”

那官員頓了頓,開口道:“……那,世子殿下,您怎麽辦?”

君懷琅看向屏風。

“我無妨。”他說。“每日照常叫人送膳送藥來就可。”

那官員遲疑了一會兒,試探着道:“世子殿下還是請外頭的大夫進來瞧瞧吧?萬一您沒染疫病,只是受寒了呢?”

君懷琅低聲笑了一聲。

“疫病還是風寒,大夫就看得出來麽?”他道。“風寒的話,自己會好,不必憂心。”

說到這兒,他頓了頓。

他如今腦中混沌一片,安排完了要緊的事,便只剩下了一個人。

“……等等。”就在官員要退下時,君懷琅忽然開口道。

官員連忙停住腳步。

“如果接聖旨那日起,要趕去山東的話……”君懷琅問。“今天應該到哪兒了?”

官員不知他為何這麽問,但卻認真算了之後答道:“若是急行,今日說不定已經到了。”

君懷琅頓了頓,片刻之後嗯了一聲。

“我生病的事,誰也不許外傳。”他說道。“尤其若有人要送信出去,一定攔住。”

官員不解:“這……”

君懷琅收回了目光,靜靜看向了屏風下漏進來的,絲絲縷縷的日光。

“不必多問,按我說的辦就好。”他說。

他現在腦子裏全是薛晏,卻一點都不想見到他。

因為他知道,他的命令攔得住所有人,卻唯獨攔不住他。

他有再多上天入地的本事,也是肉體凡胎,擋不住這樣洶湧的疫病。即便重生了一遭,他自己也沒有任何把握能控制住這次疫病,他只知道,他能放手一搏,卻也需要一個前提。

他想要薛晏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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