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君懷琅的高熱接連發了三日, 都半點未見好轉。

發熱的時間越長,人便越容易不清醒。到了第三日,君懷琅已然覺得腦內都燒起了一片火, 讓他分不清東西南北, 時而還會産生幻覺。

他只得勉強撐起幾刻鐘的清醒,去取來進寶放在屏風外的飯食和湯藥, 再在喝過藥之後,聽外頭的官員來同他彙報城內的情況。

還好,他們應對得及時,時疫雖說在城中依舊擴散了,但卻第一時間将患病者聚集在了一處。因着金陵府将大壩暫時堵住後, 便将全副的金銀糧草都用于時疫,故而城內也并未出現大範圍的騷亂。

只是如今, 仍舊每日會有不少百姓患病,金陵府中都有些許官吏也染了疫病。昨日,巡撫府中還帶出去了幾個發熱的下人,即便金陵府暫時沒有動亂,但仍舊人心惶惶, 人人自危。

甚至有百姓開始尋些土方子, 還在家中偷偷地找人做法術。有一家兩家開始做後,便有更多的百姓也争相效仿。

做法術的人多了,謠言便也起來了。

為什麽金陵會莫名其妙地産生時疫呢?那是因為今年金陵來了煞星。那煞星本就克父母,妨兄弟,所到之處,無不災厄驟起。

原本他在燕雲時,燕地就莫名其妙地打了敗仗,落到了突厥人的手上。之後幸而長安有真龍相震, 才沒有出大亂子。如今,煞星來了金陵,疫病便也自然而然地來了。

這流言甚嚣塵上,就差沒直接說,此番災情是廣陵王薛晏鬧出來的了。

不過流言并沒有流傳多久,就被永寧公一力鎮壓了下去。

而此時的薛晏,已經抵達了長江北岸。

果然如他所料的,他們一衆人到了山東後,立馬将當地的官員打得措手不及。他們趕得很快,到達山東時,比尋常的急行軍都要早兩日。

那時,物資才剛剛運抵山東,山東知府正緊鑼密鼓地以休整檢查的名義,将車上的糧草運到山東的府庫中,又将稻草填充到車內充數。

薛晏到時,正好抓了他們一個現行,知會山東巡撫之後,他們便将人囫囵全抓了,親自将押送物資的官員,和奏折一起,連夜加急送到了長安。

他一夜跑死了兩匹馬,終于在天剛亮時,将那一衆貪官污吏綁上了金銮殿,在文武百官面前,連同奏折一起交給了清平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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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清平帝大為震怒。

立刻,他當堂下了聖旨,将這一衆官員押赴刑部大牢,讓刑部尚書并江太傅一同審理,定要将幕後主使統統審出來。

這算是直接将許家一派的官員,直接交到了江家的手上。

辦完了這些,薛晏沒有久留,策馬便要趕回去。

清平帝一力要留他。原本他将薛晏派到江南去,就是對永寧公不放心。如今出了更大的亂子,清平帝一時間也有些回過勁兒來,發現自己是被江家擺了一道。

既然如此,他自然不再舍得自己的兒子千裏奔襲,再到那受災的地方去。

“你留下,順帶替朕審一審你帶回來的犯人。”清平帝道。

薛晏看了一眼站在旁側,不卑不亢的江太傅。

這種科舉出身的文人高官,平日裏雖說難纏了點、麻煩了點,還喜歡拉幫結夥地排除異己。但是到了這個時候,這種人,卻也是最令人放心的。

位高權重如江太傅,絕對不會因這件事有什麽危險,要不然,許家早就将他扳倒了。

同樣的,他也半點不會徇私,不會讓薛晏有半點擔心。

“父皇信任江太傅,兒臣也無需多做置喙。”薛晏抱拳躬身,嗓音因着連夜趕路而有些沙啞。“江南有急,如今主事官員又出了岔子,兒臣留在長安,實在不放心。”

江南那點破事,他自然沒什麽不放心的。但他一想到君懷琅有可能趁着自己不在,又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他就不放心。

清平帝聞言,感動得紅了眼眶。

今天早朝,薛晏忽然歸來,帶回了這麽大的一樁案子。若不是薛晏在江南時心系百姓,急着北上迎接糧草,也不會撞破他們這般臨危貪污,到時江南若真出了大問題,危及到了國計民生,那他還有什麽顏面去面見列祖列宗?

幸而有薛晏,才讓江南保住了救命的糧草和銀錢。

但是,也因着這件事,文武百官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去碰這個本就是天災,如今還将許家人都折進去了的燙手山芋。

清平帝見此情狀,一時也覺得有些難辦。

江南的災情這般緊急,要挑出個臨危受命的,還真有些困難。

沒想到這時候,薛晏又站了出來。

這下,清平帝一點都不擔心了。

比起文武百官,他還是更信任自己的兒子一些。而他的這些兒子中,他用得最順手的,就是薛晏了。

于是,清平帝想也沒想,立馬下旨,讓薛晏全權負責江南的洪災,由他親自押送糧草,回江南赈災。

頓時,朝堂震動,官員們面面相觑,心下都有了考量。

廣陵王此番本就親自抓回了貪官,如今又全權處理江南的洪災,只要他此番不出岔子,将水災妥善處理好,那這功勞和名聲,可就高了去了。

原本,長安還有個四皇子能與之抗衡,這下,可再沒有任何一個皇子的風頭能高過他了。

一時間,各人都有了自己盤算和計較。

薛晏卻根本無暇理會他們的想法。他抱拳一推,淡淡謝了恩,轉頭就要走。

卻在這時,有太監送來了急報。

“報!陛下!金陵急奏,說江南爆發了時疫,情況緊急,還請陛下定奪!”

薛晏的腳步一頓。

緊接着,那雙琥珀色的眼睛腫迸發出了銳利的光芒,帶着戾色,直直掃向了那太監。

那太監渾身一哆嗦,只覺被閻王扼住了咽喉。他小心翼翼地往薛晏處看了一眼,便見那雙銳利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裏的急奏。

那目光之中,血光乍現。

——

從沒有人試過,縱馬三天從長安趕去金陵。

但在第三日時,薛晏的馬匹已經奔到了金陵城北的江邊。

接連三日,他不眠不休,白天連着晚上地趕路。即便訓練有素如他身側的錦衣衛,也根本吃不消,更別提他身後的馬車上帶的太醫和京中名醫,早被颠得七葷八素,各個病怏怏的。

薛晏卻半點都沒反應似的,只一直趕路。

錦衣衛們留了一大半在山東,負責押運糧草,其餘的,都是跟着薛晏一同帶着太醫回來救災的。

他們一路上換了好幾輪的馬,勉強保持得住速度,但是人卻是受不了的。

不過,即便如此,他們也誰都不敢多言。

因為他們全都看出,主子這幾日的狀态極為駭人。

他連續幾天不眠不休也不見疲态,唯獨一雙眼睛是通紅的,滿是血絲。

他一路上半句話也不說,只蒙着頭趕路,即便錦衣衛中都是遲鈍的大老爺們,一時間也看出了幾分意思。

等到了長江邊,等着過渡船時,有個錦衣衛撞了撞身邊的小隊長,小聲說:“哎……你說王爺喜歡的姑娘是不是在金陵啊?”

小隊長連忙瞪了他一眼,讓他噤聲。

不過緊跟着,他看向薛晏。

就見薛晏背對着衆人,一言不發地盯着長江,像是要将那寬闊的滔滔江面望穿了似的。

那小隊長小幅度地點了點頭,對方才屬下的疑惑深以為然。

這日清晨,天大亮時,薛晏進了金陵城。

城內此時一片肅殺,即便天大亮了,街上也沒什麽行人,空氣中飄蕩着一股清苦的藥味。只有成隊蒙着面的官吏,挨個敲門,取走各家各戶門口的銀錢,再給他們放下米糧。

——這也是前兩日,永寧公世子想出的法子。

一片肅穆安靜的大街上,只有薛晏一行的馬蹄聲,從城門一路響來,經過了金陵府,卻半點沒停留,一路沖進了巡撫府。

巡撫府的正廳之中,永寧公和沈知府正在議事。

每日有多少發了高熱百姓,又要分配出多少藥物、多少錢糧,這些都是要日日算清楚的。如今城中事态緊急,他們二人也終日忙得團團轉,每天都休息不了幾個時辰。

而這個時候,沈流風也在這兒。

“你莫要同我胡鬧!”沈知府怒道。“如今城中疫病如此厲害,你還想跑到哪裏去?!”

沈流風頭一遭跟叔父梗着脖子争執:“你讓我去一趟揚州,我一定能再将那神醫找出來!”

沈知府氣急:“你還胡鬧些什麽!江南這麽多的名醫如今都在金陵,京中也馬上就會派太醫來,你添什麽亂?”

永寧公坐在一旁,手中握着賬冊,一言不發。

若細看,便能看到他泛紅的眼眶,和緊抿着的嘴唇。

他自己的孩子染了時疫,他自然是最焦急和心疼的。

但是君懷琅自己下了死令,不許任何人去見他。永寧公知道,他的兒子是擔心自己身上的疫病擴散到他人身上。他本就位高權重,周圍接觸的又是金陵最核心的官吏,但凡沾染上了,金陵便連一個主事的都沒了。

所以,永寧公只能兀自忍着,只等他們将金陵的疫病處理好,尋出解藥來,救他的性命。

永寧公是着急,但他也知,沈流風說的什麽神醫,也極無根據,是根本沒譜的事。

而沈流風卻據理力争。

“我哪裏是添亂!”他大聲道。“懷琅都病了幾日了,這般燒下去,豈不是将人都燒壞了……”

就在這時,門口傳來了一聲響動。

幾人看出去,就見薛晏風塵仆仆地站在那裏。

他衣袍不怎麽見淩亂,但眼中卻滿是血絲,嘴唇皲裂。他緊緊盯着屋中幾人,雙手垂在身側,手背青筋畢現。

一時間,四下鴉雀無聲。

門外還停着錦衣衛們和馬匹,剛才薛晏竟是一路騎着馬,穿過庭院,趕到議事堂來的。

他的目光緊緊掃過衆人,雖沒動,人卻像只被鎖在囚籠之中,發了狂的野獸。

最後,他的目光盯向了沈流風,開了口。

“你剛才說,君懷琅怎麽了?”他嗓音啞得吓人。“他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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