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七

他是一個缺乏傾訴欲的人。

有人的沉默是因為匮乏,你一眼就能看穿他的寡淡;有人的沉默是因為完整,你恨不得強行撕開他的沉默,看看他內心渾然一體的宇宙,看看群星是如何閃爍。

除了十幾歲時游戲廳外那幾個我當時根本聽不懂的問句,他幾乎再也沒有在我面前表露過他的思索。

唯有那一次,我一時興起帶了兩瓶酒去找他,出乎意料的,他嘗過之後表示可以多來幾杯,桌上的飯菜不過才吃了三分之一不到,他就已經呈現出醉态。

他常年面無表情的臉竟然浮現出一個笑容,嘴唇彎出一個小小的弧度,襯着酡紅的臉蛋,頗有幾分美人醉酒的風情。

我看得也覺得自己快醉了,卻被一桶冰水當頭澆下。

除了偶爾短暫的停頓,他的表達堪稱流暢精準,邏輯清晰,層層遞進,從他對這世界的好奇,他持之以恒的追求和思索,以及最後他對這個世界和人生的理解。

我從來不知道在他寡言冷漠的外表下,有着這樣一面,旁征博引,措辭生動,多面立體,那些比喻甚至是動人的,具有很強的說服力,特別是當他輕描淡寫唇角含笑的說出這一切,一點想要說服你的意思都沒有,因為他毫不在意你如何,他幾乎毫不在意世界上任何事。

我只記得在大段的論證過後,他那些直指答案的句子碎片。

——人生本身是沒有意義的。

——意義存在不過是讓人類追尋着意義這個概念來維持生存。

——最好玩的地方在于,人類最引以為傲的理智和邏輯給不了他們活下去的理由。

——它只能推導出這樣一個結論:既然是人生沒有意義。

——活着或者死亡,又有什麽區別呢?

——不過又一個沒有意義的選擇。

——但是你知道為什麽人還活着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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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理智控制不了人的感情,或者說控制不了那些莫名其妙的沖動、那些生理反應,就像戒不了毒瘾的人,歸根結底都是那些神經遞質帶來的快感。

——他們願意為了那麽一點點多巴胺,花費數十倍的辛苦。

——活着不過就是活着而已,被生下來了,所以就活着。

——像一朵花,一棵樹,随便一只什麽動物,也就這麽活着。

——應該說我是很不幸的嗎?按照你們的理解。

——我沒法理解,人類在根本無法真正了解自己,在沒法确認任何一朵花一棵樹的真實的情況下,居然能夠自以為了解另一個人,自以為愛上他。

——而能罔顧這樣一個事實,你愛的可能根本只是自己的幻想。

——我不愛,不恨,不妒忌,不渴望。

——可能只是因為我太過于依賴自己的理智,也可能是因為我這出現了一點問題。

他指着自己的腦袋。

——可能沒辦法分泌那麽多興奮性神經遞質。

他說完就轉過頭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徹底安靜下來,一種他與這個世界互相無法打動的緘默,不如緘默。

我不知道他說的對不對,我不知道如何反駁他,他生活的世界和我的是割裂的。

我愛一個人,讨厭一個人是自然而然的,我不用思考什麽是愛,到底愛上的是不是真實的他這種問題。因為我可以清晰的感覺到那就是愛,無可反駁的愛。

我會共情、會憐惜、會羞恥,遵守規則和道德對我來說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我的生活是恒常而短暫的,他追求的卻是永久的不可置疑的真實,所以滿眼看到的具是流變。

我羨慕過他的自由自在和舉重若輕,我羨慕他輕易就能去那些他感興趣的事。

直到發現他對這世界的厭倦和徹底的孤獨。

看清這一點,就已經窮盡我的理解。

我試圖揣測他的感受,他無法産生激烈的感情的感覺,或許和我無法停止愛他的感覺是一樣的。

方格含着糖,含糊的問:“你覺得是他們誰在說謊?”

崇荊盯着監視屏幕,對于這個特別顧問,他的感情很複雜。方格實在幫了很多忙,甚至總是不言不語的用特殊的方式安慰他,在她的目光中,能夠感受到全然的理解和包容,他十分感激,如果沒有方格,他的情緒和案件的都将可能滑向深淵。但另一方面——

“與惡龍纏鬥過久,自身亦成為惡龍;凝視深淵過久,深淵将回以凝視。”崇荊輕聲說出。

方格搖了搖頭,“這我不同意。”

崇荊有些驚訝的轉頭看她。

“惡中會生惡,怪物卻是天生的。”方格朝他揚起一抹笑容,“我也有同事,懷揣正義又有同理心,專業有度。他會告訴你如何從微表情和細節中看出來誰在說謊,但我會告訴你,我能一眼看得出來誰是我的同類。”

“你讨厭我無所謂,我确實會對同類産生一種惺惺相惜的感情,但這并不妨礙我幫你抓住他,這就是我的正義。”

“人各不同,怪物和怪物也都不同。你不用擔心,你沒有練出一雙發現我們的眼睛,我只不過懶得掩飾。”

“要不要打賭?誰在說謊?”方格繼續興致勃勃的問崇荊。

“無聊。”

崇荊轉身徑直走開。

兩位醫生确實氣質相似,不在場證明也相似——和妻子在家中,他們住在同一小區,非常巧的是周五、周六兩天因為系統故障,沒有監控錄像。

崇荊吩咐下去,撬不出誰在撒謊,那就換個對象,詐一詐他們的妻子,既然家中都有小孩,總有商量的餘地。

趙武拿着一疊資料來找崇荊:“王勇查到段瑞軒名下有一家酒吧,剛好在另外三個死者家附近,我去酒吧問過了,段瑞軒是酒吧老板,可那位另外那位楊昌俊也是酒吧常客。”

“除了給自己打掩護之外,這位疑犯是不是就是有一種僞裝成別人的愛好?”趙武忍不住說道。

崇荊看了他一眼,沒有接話,只是想起了那盆菟絲子,趙武這次可能真的誤打誤撞說對了。

攀附在別的植物身上生存,僞裝為其中的一部分,直到将它絞殺。

僞裝和絞殺都是天性的一部分。

“最近警局的人都很忙啊,”崇荊突然感嘆,就見趙武臉上浮現一絲鄙視的神情,他長久以來緊繃的神經突然有所松動,語氣都帶有一絲久違的調侃,他揚了揚手中的資料,“想當一名這樣的刑警,這樣喜怒哀樂都擺在臉上可不行。”

趙武一臉錯愕的看着崇隊走開,這——是他理解的意思嗎?

崇荊到底還是捧着一堆王勇查到的資料去找方格臨時再培訓,這時候就發現當年在警校不過學過皮毛也是學過,撿扒撿扒也能臨時武裝一下。

方格安慰道:“不用太緊張……”這本來也就是你們的本職工作。

崇荊卻探究的盯着看了方格好一會,開口:“我怎麽覺得你這麽胸有成竹?”

方格又露出她特有的那種笑容,不承認也不否認:“有嗎?”

就是這個笑容,有種說不出的相似。

崇荊有些晃神。

“你手機響了……”

是鑒證科的李浩銘:“你之前放在我這裏的那盆植物,發現了點東西,你最好自己過來看一下。”

“好。”

崇荊在看到電腦裏的東西之前都沒當回事兒,本來也只不過以防萬一才讓鑒證科幫忙,兇手可是在現場半點痕跡都沒留下的人。

“這……”

李浩銘倒也不自己攬工,直截了當的說:“我本來是讓我徒弟練練手,結果小年輕的就把整個花盆都拆了,所有土都倒出來,才發現菊花的根部包着一團錫紙,內存卡就包在錫紙裏。”

崇荊看着屏幕裏死者屍體橫陳的照片,消化了半天才緩過神來,關鍵證據就這麽直接遞到眼前來了?能有這麽好的事?

兇手這是圖什麽?苦心孤詣的做這一切,花這麽多時間接近、調查死者、避開攝像頭,常年模仿另一個人生活,花這麽多心血,小心謹慎,這麽一個能夠克制自己欲`望的殺人犯,會這麽魯莽的留下證據?

“我已經讓技術人員檢測過了,照片是真的,不可能是僞造的。”李浩銘遲疑着開口,“你們這次真的抓到一個連環殺手?這……在這節骨眼上,怎麽往上報?”

“謝謝,內存卡我拿走了,那邊等着錄口供呢。”崇荊冷靜下來,“至于……自然該怎麽報怎麽報……”

“你……真不想往上爬了?”李浩銘拉住他去拔內存卡的手。

“我孤家寡人一個,爬那麽高幹嘛。”崇荊不容置疑的拉開李浩銘的手。

看着王勇和趙武像自己剛才一樣震驚的盯着電腦屏幕,崇荊多少有點不踏實,怎麽會來得這麽容易?透着股說不出的古怪,就像兇手自己趕着撞上來一樣。

可照片是真的,總不會是段瑞軒逼着楊昌俊拍的,“如果真的是段瑞軒逼着楊昌俊拍的呢?”

方格嘴裏又含了塊糖:“別想這麽複雜。楊昌俊照片裏的肢體語言哪有半分被迫。而且我之前不是告訴你就是他了嗎?大不了你再去問問揚昌俊的老婆,看他的不在場證明能不能站得住?再說,這盆菊花本來就是一種炫耀。”

崇荊依然懷有疑慮,如果抓錯人,他一輩子原諒不了自己,“你多次用一個詞形容過兇手——克制,你不覺得這一行為并不符合你的側寫?”

“我會來這兒,就是為了幫你們抓住犯人。”方格斬釘截鐵的說,“人是很複雜的動物,不是側寫所能完全概括的。我很肯定他就是兇手,如果你有這麽多疑慮,你不妨先做完口供再下結論。”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段寫飚了(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本來不應該寫這麽直白,克制才是一種美德

但是懶得改了

不想再讀一遍,直面自己寫得有多糟糕這個事實,還要堅持寫下去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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