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六
六
高三春末夏初的某個下午,那是節枯燥的數學課或者物理課,充斥着卷子翻動的嘩嘩聲,老師被坐在教室中央的他糟糕的臉色和滿面的冷汗吓了一跳,我主動站出來背着需要幫助的同學去醫務室。
他很輕,呼吸的熱度打在我的頸部,大概是真的非常不舒服的緣故,呼吸有幾分重。
急性腸胃炎,穿着白大褂的中年醫生下了結論,讓他吃了藥就在醫務室卧床休息。
他的臉陷在白色的枕頭裏,嘴唇幹裂,汗濕的劉海貼在額頭,面色愈發顯得蒼白,他似乎非常疲憊的垂着眼睛對我輕聲說謝謝。
我搖了搖頭,意識到他看不到,才急忙說沒關系大家都是同學,就急忙從醫務室退了出來,這才發現那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早,明明才五月初就已經熱得不像話,陽光也異常耀眼,明晃晃的照得人眼睛疼。
領悟不過一瞬之間,就在他長睫毛在投下淺淡陰影的瞬間,在他兩片失色的嘴唇掀動的瞬間。
夏日驚雷在心口驟然炸開,夏日暴雨就這樣轟轟烈烈的緊随其後,被閃電劈中,卻還能活着感受到雨水的潮濕。
一口咬下青澀的檸檬和多汁的蜜桃,酸的是忽然湧起的溫柔,甜的是鋪天蓋地的濃情。
我一時控制不住眼眶的潮濕,不是因為諸如害怕之類的情感,我尚未有餘力思考任何問題,只是被太過激烈感情轟然擊潰到了難以自控的程度。
太超過了。
實在太過分了,為什麽在不自知的情況下心裏會滋長出自己都無力承受的情感?
我懷揣極欲宣洩的情緒從校園大門大搖大擺往外闖,奇怪的是往日嚴格的門衛也在這時忽然失守,我沒頭緒的半走半跑,直到巨大的喧嚣随着汗水的流淌逐漸平息,我踏着落日的餘晖又翻牆回學校,醫務室的醫生好心的等着睡着的他醒來,我努力擺出最自然的姿态,勸醫生先下班,我等我朋友醒來,再幫忙關門。
病床上的男生側卧蜷縮着身體,右手還搭在腹部,嘴巴微張着呼吸,一呼一吸都增添着夏日的潮濕和炙熱。
我坐在床邊呆看着他的睡顏,思維變成了脫缰的野馬,一會兒覺得他像懵懵懂懂闖進花園裏的孩子,一會又覺得他是古堡深處沉睡俊美的小王子。
前一種激起我的保護欲,後一種激起我的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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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因為他安穩睡着,或許是理智在一時之間湧起的感情面前仍未回籠,我緩緩低下頭親吻了他的嘴唇,幹燥滾燙的觸感。
我也變成不過幾歲的小孩子,一顆糖的開心滿滿要溢出來。
心中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帶着小心翼翼和無限的期待:我喜歡你,你會喜歡我嗎?
這樣的問題,只存在于十七歲的我心中。
重鯨在那四個人中,崇荊皺着眉思索,他們四個會在什麽共同的地方遇到了兇手?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卻又欲說還休的躲在重重迷霧背後。
崇荊拿過方格推過來的電腦和卡片,不會是重鯨滿城亂跑去過的地方,恰恰在他居住的小區附近,會是什麽地方?
不同的年齡、性別、教育層次的人都會去的地方,在七年中一直存在的地方……
“王勇,查一查這家海興醫院是哪一年建立的?”崇荊注意到半個月前一個周六下午重鯨的行程。
“始建于1999年……”
“能查到四個人的醫療記錄嗎?”
辦公室裏只有噼裏啪啦敲擊鍵盤的聲音。
“除了年代最遠的死者沒有留下醫保卡消費記錄,那時候也還沒建立數字檔案……其餘三個人都在他們死亡日期的一周到三周之前到過海興醫院,接待他們的是不同的醫生……”
“成立以來所有在這家醫院就職過的1米74到1米78之間的男性,體重在62公斤到72公斤之間……”
“只查醫生就夠了,學歷在本科以上。”方格補充道,“現年三十歲以上,四十五歲以下。”
王勇瞥了眼崇荊确定他沒有表示反對,才開始動作。
方格拿過卡片第N遍饒有興致的翻看,崇荊拿出手機打電話給鑒證科的李浩銘,電話接通,他還沒得來及說話,那邊就已經開口抱歉,“崇隊,我今天實在太忙了,你也知道最近的情況……我明天明天一定下午之前打電話給你。”
“麻煩你了。”崇荊說完幹脆的挂了電話。
“滿足條件的有八個,其中有三個是海興醫院的在職醫生。”王勇将打印好的資料分發給四人,“我查了所有人周五當天手機的GPS記錄,都沒有進出過死者所在的小區。”
崇荊迅速翻完一遍,挑出三份,“這三個人不可能,他們在七年裏都有過整年在倉嶼市的遠距離城市的經歷……”
“這兩個……”方格也抽出兩份,“只是普通醫師,職位太低。”
最後剩下五個人,有兩個現在在海興醫院就職。
方格把那兩位海興醫院在職醫生的資料放在桌面上,狀似随意的開口:“這兩個人可真像啊。”
王勇定睛一看:“還真是,身高、體重的數據都很接近,發型也差不多……”
“明天就先把這兩個人請到警局來吧……”崇荊宣布今天到此為止,他握着兩份資料,把內心洶湧的情緒壓了下去,走到這一步,難題的已經不是誰是兇手,而是如何拿出關鍵性證據……
他腦海裏又閃過重鯨在血泊裏的畫面,心髒抽搐的疼痛的同時,又一些諷刺的反問,一天比一天響亮,終于到了他無法忽視的地步。
——你根本不在意吧?
——根本不在意被謀殺。
——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人生被另一個瘋子蓋棺定論。
——但是我在意,我必須在意。
瘋了一樣的在意。
他在許多年裏做過一個類似夢,夢裏的他們有時候是少年、有時候是青年,有時候是親密好友、有時候是普通朋友、有時候只不過是路人,相似的是結局,無一例外的重鯨鮮血淋漓的倒在他懷裏。
他真的堅信重鯨不會自殺嗎?
在他的潛意識裏,難道不是一直害怕重鯨會忽然松開手,徹底放棄這個可有可無的世界嗎?
說到底他不過是不希望重鯨真的是主動選擇離開這個世界,不過是下意識逃避這個對他來說太過殘忍的可能性,不過是希望找到一個人來發洩他無處安放的憤怒和痛苦。
又有那麽幾個瞬間,崇荊恍惚的懷着某種奢望,這不過是他又一個噩夢,他會向以前無數次一樣從噩夢中醒來,見到一個活着的重鯨。
奢望而已。
總是十之八九不如意,才是生活常态。
這就是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