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一條迸進的魚

阿古正沉浸在沈念的過往裏,突然被一陣鞭炮吵的回了神,行至窗前,推開窗戶。

一男子穿着一身喜服,胸前戴着大紅花,豐神俊朗,身姿颀長。

是雲舒。

紅稠一端牽着大紅色精致嫁衣的沈昭,往喜轎而去。八擡大轎,十裏紅妝,排場頗大,兩旁禮樂喧天,恭賀喧鬧聲不絕于耳。

這日便是雲舒迎娶沈昭的日子,自上次,雲舒和沈昭定下婚約,已經過了一年。

這一年,雲舒已經擢升至正六品侍講,家裏添了田産,買了鋪子,聘了掌櫃,雲家已然富貴榮華。

沈昭今年也從女子學院結業,才名更甚經年。

阿古突然被一股濃烈的恨意和酸澀包裹,這是沈念的情緒。

神仙沒有七情六欲,阿古占用沈念的身體,刻意不封存她的意識,沈念相當于跟着阿古重活一世。

路,阿古來走,虐渣的喜悅,沈念親自品嘗,只等躺贏。

阿古看着遠處,猩紅色眼眸閃過一道紅光,雲舒有了感應,忽然回身,視線越過人群,與阿古相交彙。

沈念平靜立在窗牖前,臉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投影裏,像一顆栽于山水之間的瓊枝玉樹,遺世獨立,空幽絕塵。

母親說她如今已經越發世俗,勢力。

此刻他腦中閃過開在淤泥裏的蓮花,濯清蓮而不染。

那年游學歸來,知曉沈家出了事,他心急如焚的趕來,卻看到一身華服的沈氏,步履從容的出了門。

那錦衣刺的他幾乎睜不開眼,腦子裏飄過母親的話,“沈家家大業大,雖遭了難,但家底厚實,一家子溫飽還是沒有問題的。偏沈念富貴慣了,耐不住粗茶淡飯,貪圖青樓那厚重的賞錢,去伺候窯-姐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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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抱着一絲僥幸,去扣那泥屋的門,開門的是沈昭。

沈昭似乎很羞恥,像想遮住一件醜事般不願提起沈念。

雲舒再三追問,才磕磕巴巴道,“姐,姐,在,春,滿,樓。”

他聽見什麽東西碎裂的聲音,顧不上行拜別禮,忽的轉身,大步往春滿樓去。

他給了自己想到了一個理由,總要去見見她,聽她當面解釋。

也許她是被迫的,

一定是的。

一路上,他想起岳父在世時的畫面,岳父邀他去沈府吟詩作畫,把酒言歡。

沈念會在他必經的路上,手持團扇與她行上一禮,然後紅着臉擦肩而過,會躲在屏風後,癡癡偷看他,七夕節,會偷偷塞給荷包香囊……

那少女眼裏的星光,溫柔了他無數個寂寥的夜晚,支撐他日日苦讀。

那時,春滿樓還未到營業時間,他進不去。不顧君子之禮,繞道後院,偷偷爬了牆。

他原以為,會看到一個,滿臉不願,被迫在這求生計的沈念。

剛攀上牆,便見她一身素衣,正言笑晏晏,和一群只着薄紗的女子鬥舞。

笑容明媚,舞姿靈巧,與她們熱鬧成一片。

一個不察,手一松,他狠狠的摔在了地上。

半晌,他扶着牆,費了好大的力氣才起身,一瘸一拐的走了。

他在床上躺了三個月,腿才好。

之後,再也沒去找過沈念。

不知雲舒忽然停下回頭,頭上蓋着蓋頭往前走的沈昭,猝不及防撞上了雲舒,狗啃式摔在地上。

蓋頭,鳳冠,珠釵散落在地,沈昭經營多年的淑女形象,立刻煙消雲散。

新娘子當衆摔跤,天大的笑話。

能被人笑上一輩子。

兩旁的親友,死死憋住的嘴角,抖動的肩膀,沈昭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過去。

旁邊的丫鬟反應過來後,立刻把沈昭扶起來。

沈昭鼓起好大的勇氣,在丫鬟的攙扶下起身站好,順着雲舒的視線看過去,沈念如天地繪筆描繪出的瑰麗景色,将自己這一身紅綢,稱的庸俗不堪。

新郎新娘本就是焦點,衆人順着兩人的視線,也看見了沈念。

知內情的人,原本便覺得沈母太偏心,如今兩相一對比,一個盛裝出嫁,一個暗暗躲在屋子裏不見天日。

可憐。

再看向沈昭,不自覺帶上一絲鄙視。

搶了姐姐的姻緣,能是什麽好人。

沈昭感受到輕蔑,翻江倒海的恨意,如潮水将她淹沒。

她人生最隆重的一日,從衆星捧月突然變成嘲笑唾棄,畢生恥辱。

虧得自己還惦記着她,讓她入府做妾,她卻還沒進門就開始勾引相公了,不知道在青樓學了多少狐媚子手段。

水蔥似的指甲死死扣進肉裏,才壓下情緒,換上假意溫柔的笑容。

扯了雲舒幾下,他才回神。

雲舒不自然的收回視線,看向沈昭,詫異,發髻散亂,儀表狼狽,丫鬟正彎腰撿蓋頭。

……摔了?

沈昭想起自己的狼狽,搶過丫鬟手裏的蓋頭自己蓋上。

雲舒後知後覺的察覺到周圍親屬怪異的眼光,強作鎮定把她牽上花轎。

阿古收回視線,在屋子裏百無聊賴的踱着步子。

忽然,門“枝呀”一聲,被推開,一着湘妃色襦裙的妙齡女子進來,身後還跟着一個梳雙丫髻的圓臉小丫鬟。

是春滿樓的頭牌—清歡姑娘和她的丫頭綠蘿。

今晚辰時,沈念将被一頂小轎接入雲府,做貴妾,清歡是特意來送嫁的。

春滿樓的姑娘,大多是從小便被父母賣進去的,身世可憐,沈念進去之後,并沒有像外人一般瞧不起她們,還經常一起鬥舞玩樂,外人看她們似雇傭關系,實則親如朋友。

清歡和沈念是相處的最好的。

清歡一進門,便激動的告知,沈昭剛剛當衆摔跤的笑話。

阿古裝作不知,呵呵與兩人笑話了一番沈昭,順道拉着她和綠蘿坐到床上。

屋子狹小,實在是沒別的地方可坐。

雙手握住清歡那一刻,便知曉了她的命運,正被人算計,命不久已。

阿古斟酌一番開口道,“我聽聞,昨日你把晉安候之門外了?”

晉安侯李牧之,當朝超品侯爵,戰功赫赫,權傾朝野,三年前,清歡頭次挂牌,便被李牧之包下,一直到今日。

李牧之真心愛慕清歡,三年來數次真心求娶。

清歡礙于自己低賤的身份,不願李牧之因自己被笑話,一直未曾應下。

清歡戳了戳阿古的腦門,“今日是你的大日子,還操心我做什麽。記住啊,進了雲家大門,可別什麽都不争,一個妾,沒有丈夫的庇護,是個人都能騎到你頭上作威作福。綠蘿這個潑皮送你,讓她跟你去雲府,省的你被人欺負,也不知還手。”

上輩子,沈念不忍綠蘿跟着自己受歧視,沒有接受清歡的好意,清歡走後,綠蘿也随着去了。

阿古笑着受了清歡的好意,勸道,“我細細思量了朝霞郡主與你的對話,怕是有詐。晉安候若真是因你惹了皇帝的厭惡,怎麽還會一直重用于他?”

朝霞郡主,是當朝親王慶王的女兒,一直愛慕李牧之。

清歡打定了主意,與李牧之一刀兩斷,如今朝廷正是多事之秋,誠如朝霞郡主所言,李牧之正如履薄冰,他需要背景強大的正妻。

郡主,青樓女子,天壤之別。

扯開話題,把阿古按到銅鏡前,親自替她梳妝,“以往總是你給我梳頭,今兒新娘最大,我來給你梳,讓你體驗一把,什麽叫一朝得勢。”

阿古知道勸不動清歡,打算從李牧之那邊下手,笑道,“那我就小人得志,好好享受一回了。”

阿古乖乖坐着任清歡打扮。

院子外,春滿樓的奴才過來催了又催,清歡執意塞給了沈念兩筆數目可觀的銀子,一筆是春滿樓的姑娘集體湊的,一筆是清歡自己的,恭賀她嫁人。

清歡依依不舍回了春滿樓。

此時天色将黑,雲家的小轎已至。

綠蘿正要給阿古蓋上蓋頭,沈母忽然推門而入。

綠蘿識趣,想當然的以為,必定是做母親的,和即将成婚的女兒說些體己話,拿上阿古收好的包袱,退守至屋外。

沈母和以往一樣,既需要沈念的錢財,又嫌這錢污穢,語氣生硬,态度高傲,“手裏的餘錢都用來置辦昭兒的嫁妝了,煦兒這一季的束脩和家裏的嚼用,給錢。”

阿古低頭,看了看身上廉價的粉色嫁衣,對比沈昭的嫁妝嫁衣,腦中閃過之前沈念将所有餘錢給了她的畫面。

依沈氏的性子,定然又花的分文不剩,可能連三日後,沈昭的回門宴都辦不出了。

正好。

阿古輕蔑的瞥向沈母,嘲諷道,“說起來,那年我也是十二歲養家糊口的,那日沈煦曾言,‘我掙的錢,皆是嗟來之食,污穢不堪,若重來,寧餓死不食’,如今言猶在耳,”

嘴角一勾譏笑一聲,道 “沈煦已然十二,母親您不過三十有六,總不會還要靠我這已入賤籍的姨娘養活。”

沈念向來對她言聽計從,忽然敢嘲諷自己,沈氏氣憤充上腦門,擡起手向阿古的臉扇去。

阿古及時捏住她的手腕,眸光鋒利如冰刃射向她,“這三年來,您依舊養尊處優,華服玉食,母親大人,您大約忘了,”咋舌嘆息一聲,“沈家早敗了。”

“大夢經年,你早該醒了,三年前,你就該和貧民窟裏的這些農婦一樣,數九寒冬在河邊漿洗衣裳,凍裂了雙手勉強混個半飽,衣不蔽寒,冬日沒炭,夏日沒冰,整日為生計操心的落魄滋味了。”

“沈家早敗了……早敗了……。”這話從耳朵穿進大腦,像一個魔咒,一遍遍在腦海裏回響。

阿古松開手,徑直出了門,上了轎,和綠蘿往雲府而去。

屋子裏沈氏如一攤泥,靠牆軟軟倒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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