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一條迸跳的魚
雲氏穿過回廊,轉角進了堂屋,被眼前的景象一驚。
眼前的人盛裝坐在上首,胸有成竹看向自己,好像早就知道了一切,在等什麽人,或者說,就是在等自己。
原本理直氣壯的事,竟生出了一絲心虛,不知從何開口。
寬敞的房間內,兩人一座一站,四目相對,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說話。
半晌,雲氏先移開目光,走到阿古左側的主位坐下,帶來的嬷嬷,放下藥,有眼色的退下。
雲氏醞釀好情緒開口道,“念兒,聽舒兒說你有孕了。”
阿古語調閑凉,淡淡“嗯”了一聲。
雲氏悵然道,“你對我,對舒兒情深義重,懷孕本事喜事,我昨日很是為你高興。”
頓了頓,拉過阿古的手,又道,“只是,你懷孕的消息剛傳出來,下人便議論紛紛,背後裏說的那些個渾話,真叫我氣氛。”
“哦?”阿古抽出手,揶揄道,“今日劉福管教下人如此懈怠嗎?既如此,便讓他把嚼舌根的下人給發賣出去吧。”
雲氏被搶了話頭,眼珠子一轉,又往回拉,“念兒,發賣奴才自是簡單,可是你想過沒有,新來的丫鬟婆子便不會嚼舌根了嗎?”
“你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雲氏嘆氣,“你這洞房之夜,也沒個元帕落紅,下人懷疑你身-子早已不潔,如今這又懷上了孩子,偏巧又是剛成婚便有了,若是生下來,難免被人閑言碎語诟病身份,怕是舒兒也要被人嘲笑。”
阿古嗤笑一聲,語調冷然,“那沒落紅的分明是綠蕪院,怎麽婆婆硬要說是我沒有?幾個丫鬟的閑言碎語,婆婆便這般放在心上?什麽時候,主子還要看丫鬟的臉色過活了。若是你實在管不住,那我便勞累一番,親自管家。”
雲氏心道,沈念好像有些不一同了,以往從不是個如此嘴利的,膽子也大了,還敢同我這個婆婆犟嘴了,看來自己是太過仁慈了!
這後院裏,一個個的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又道,“念兒,我是為你好,為雲家好。雖說我們是婆媳,可我念着你這孩子懂事,一直将你當親生女兒來看待,如今你好不容易走出泥沼,又怎麽忍心看你再被人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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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你也已是妻位,這孩子生下來以後,便是嫡長子,身份貴重,那是要繼承家業的,若是身份有瑕疵,以後被人诟病,你讓他以後如何立足?雲家如何立足?”
雲氏将藥碗推到阿古面前,道,“這孩子來的不是時候,你們沒那母子緣分,你還年輕,将養幾個月,便又可以懷了。”
阿古耳朵微微響動,聽見來人腳步聲,嘴角微微勾起。
端起藥碗至唇邊,雲氏心下一喜,卻見阿古只是用鼻子吸了吸,複又放下。
“你”
“這藥名喚美人腸,裏面含有大量麝香和藏紅花,藥勁十分霸道,尋常女子,只需一劑,便可終身不孕,青樓媽媽向來用此藥,對付花樓裏的姑娘。”
“有孕之人,服下不出一炷香,便胎死腹中流血不止,能不能保命全看造化。聽聞婆婆也是書香世家出生,平日裏端的也是慈愛和睦,不曾想,竟也通這陰私之藥,來對付自己的親兒媳,親孫子。”
雲氏臉色霎時由紅轉白,開口道,“你”
阿古不給她辯駁的機會,繼續道,“我很好奇,若是我這孩子真的流了,婆婆如何與相公交代?”
“想來是和相公說,我去逛園子,不小心摔了一跤,把孩子摔沒了。把自己摘清楚了,還順便給我上點眼藥。你和相公相依為命幾十載,相公自是不會懷疑自己的親生母親。”
“至于我,死了最好。”阿古手指摩挲在白瓷碗邊緣,“那樣,相公永遠不會知道,你辛苦操持家務,掙錢養活他讀書不過是假象,先前是父親養活你們母子,後來是我去青樓養活你們,是嗎?我之所以答應為妾,是你親自逼我的,根本不是什麽自覺不潔,自請為妾。”
阿古身子往後一傾,手在肚子上撫摸輕輕打圈,“我尊你為長輩,答應你不說的事,一個字也不曾說過,你為何還是這般不放過我?你為了保住你光輝偉大的母親形象,連自己的孫子都可以親自下手打掉,這是相公的第一個孩子啊?”
雲氏被直白點破心中最惡毒的想法,一時驚住,忽的聽見東西落地的聲音,本能轉頭,卻是臉色慘白的雲舒。
雲氏心下惴惴,手腳發軟,平日裏最擅長的狡辯都忘了說出來。
許是雲舒眼中的失望,和震驚太多,雲氏竟然連看都不敢看兒子,錯開眼,又不知道眼神該往哪裏放,慌亂的躲着。
雲舒二十年的信仰崩塌,一步一步,極慢的走進來,聲音都在發顫,“母親,念兒說的,是,真,的,嗎?”
“是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雲舒激動的搖晃着雲氏的肩膀,一遍遍的問。
藥碗還在當前,容不得雲氏抵賴,或者說,抵賴只會讓雲舒更厭惡,嗚咽着說不出。
雲舒稍稍有了些理智,放開雲氏問道,“為什麽要這樣诓我?你掙不了錢,我不會怪你,為什麽要這樣騙我?為什麽要這樣對念兒?你也是從小看着她長大的啊?我們是親母子,用的着這樣算計嗎?”
雲氏解釋道,“我不是算計你,你是娘的希望,是雲家的希望,你還要完成你爹未完成的遺願,光宗耀祖做大官,難道能讓人說,你曾靠青樓女子養活嗎?你不可以有污點啊,你必須是完美無瑕的。”
“如果可以,我又何嘗想雙手沾滿泥沼,我不是那黑心爛肺的,否則,我又豈會同意讓沈念進門,實在是嫡長子身份重要,如何能被人诟病?”
雲舒袖子一甩,憑幾上的茶具藥碗“咣當”散落一地,“你問都不問我,就要把我的孩子打了,心愛的人殺了,還叫為我好?我完美無瑕就要把別人的功勞,生命都剝奪了嗎?”
“如果為了幾句別人閑言碎語,就要殺了自己的孩子,”雲舒一拂袖,憑幾上的茶具藥碗“咣當”墜地,碎的四分五裂,“那這官不做也罷!”
雲舒疾步走到內室書桌,拿起毛筆,沾上墨汁,便奮筆疾書寫起了辭呈。
雲氏撲過去,死死拽住毛筆,嚎道,“不可以,不可以,你吃了那麽多年苦,才苦讀出來,如今聖眷正濃,怎麽可以辭官?”
雲舒指着阿古道,一聲聲逼問雲氏,“我吃苦,她就不吃苦了嗎?我雲舒不比她高貴,她連命都可以丢,我孩子的命都可以丢,我為什麽不能辭官?”
“我答應你,”雲氏認命道,“只要你不辭官,我什麽都答應你。”
雲舒道,“母親身子不适,不宜再掌中饋,還是安居後院吃齋念佛,讓念兒掌家吧。”
雲氏一怔,良久,木嘞道了聲,“好。”
雲舒有了昨晚的教訓,此刻不敢全然相信雲氏,當即轉過身,又行雲流水在紙箋上寫起來,最後還拿出随身官印蓋了章。
一切做完之後,捧到雲氏面前給她看一眼,雲氏被紙上的內容驚住,吓的面色慘白。
雲舒将紙箋疊好,遞給阿古道,“這份辭呈你保管好,若有一日,母親再為難你,你便一紙呈到翰林院,将雲家重新打回原形。”
阿古接過,疊起來,放進随身荷包。
雲氏死死瞪住雲舒,痛心道,“人人都說有了媳婦忘了娘,此話果然不假。”
說完,拂袖起身往外去,走到門口,聽見身後雲舒的聲音響起,撩起珠簾的手頓住。
雲舒道, “我依稀記得,年幼時家中還未敗落之時,在街上你看到饑餓的乞丐會給他們吃的,在藥堂,你看到沒錢買藥的窮人,會墊付藥費。每到荒年,會減免佃農的佃租,父親總說,您是天底下最賢惠柔善的女子。”
“不知來日到了地下,父親可還認得您。”
雲氏整個人都僵住,手背微微發抖,珠簾微微晃動,在這靜谧的屋子裏,顯的異常響亮。
良久,雲氏抖着肩膀走了。
雲舒和雲氏二十年的母子情不是假的,今日鬧成這般,他無力靠在官帽椅背上。
阿古悄悄往外走,給他空間舔舐傷口,剛轉身,身後便傳來雲舒厚重疲憊的聲音。
“過來。”
阿古轉身,走到他面前,雲舒支起身子,握住她的手,仰頭道,“為什麽要這麽傻?”
“我本以為,自己給了你幸福,卻不知,這些事都是因我而起,我才是你災難的根源,”他起身,撫上阿古的臉,道,“你真是天下第一號傻瓜。”
“想到你受了這許多,我的心快疼死了。”
雲舒眼眶微紅,有淚流出來。
搖頭道,“我不要你做傻瓜,我希望你對自己好一些,不要讓我這麽心疼。”
“你答應我,以後不要再為任何人委屈你自己,好嗎?”
阿古開口問道,“你不懷疑這孩子嗎?你知道的,我沒有落紅。”
雲舒想也沒想的安慰道,“我不介意你沒有貞潔,但我知道,你不會騙我。”
阿古氣他的榆木腦袋,在他腳上狠狠踩了一腳,道,“我只是去青樓梳頭,梳頭是在後院,且春滿樓營業之前,便已經走了,一個男客沒見過,我失身給誰啊?”
雲舒楞了半晌,懊惱的在自己腦門上敲了幾下,道,“我真是蠢透了,你別惱。”
聲音裏透着雀躍歡喜。
阿古撅着嘴,哼道,“剛剛是誰說不介意的?”
雲舒将人緊緊摟進懷中,道,“我是慶幸你沒有被人欺負開心,你想哪去了。”
“無論怎樣,你在我心裏,都是純潔美好的。”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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