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聽說賈母來了,一衆小輩連忙出來迎接,而賈母進門的第一句話就是:“倒是個精致的所在!冬暖夏涼,真是不錯。”
鳳尾竹、芭蕉也就算了,那女蘿卻是順應天時之物,春天的時候繁花滿頭,夏天的時候又枝繁葉茂爬滿屋頂帶來一室清涼,到了冬天,它又收得只剩下藤蔓任由陽光灑下,合着這堵白牆,補足了屋子倒座陽光不足的缺點。
加上花壇裏還種了許多紫蘇,也不怕蚊蟲。
邢妻笑道:“這花園子是我們丫頭按照匠人的圖紙畫了樣子收拾的。我還說呢,這丫頭就是瞎講究,又是芭蕉、女蘿地折騰,要了荷花又要錦鯉。偏生她爹爹疼她,盡由着她胡來!”
話雖然這麽說,卻是滿臉的驕傲。
在邢妻看來,賈母是什麽身份的人?史家的千金小姐出身,又是賈家的太夫人,她的一句誇贊,足以讓她誇耀上好一陣子了。
賈母笑笑,也不答話,而是在探春和王熙鳳的攙扶下進屋。
一進門,就看到堂屋上挂的畫。
賈母一見那畫,就咦了一聲。
無他,這畫的風格跟華夏自古以來的畫都不同,十分地寫實。
而薛姨媽看見這畫的第一句話就是:“如今是夏天,怎麽挂了一副雪景?”
邢岫煙笑道:“無他,看着涼快!”
衆人都笑了起來。
邢岫煙趁機請賈母入座,又讓小丫頭看茶。
賈母道:“我不吃瓜片。”
她上了年紀,綠茶寒涼,傷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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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是老君眉。”
說着,先接過丫頭捧來的茶,奉與賈母,然後依次是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至于邢妻和諸多平輩姐妹,自然有丫頭伺候。
邢夫人接過茗碗,一看,道:“這是武夷山的老君眉吧?倒是難得。”
老君眉有好幾種,而武夷山的老君眉卻是最名貴的。
邢妻不知所以,熱情地解釋道:“這是上回偶然得的,就那麽一點,我們丫頭特意提醒了我預備着今天請老太太嘗嘗的。”
邢夫人沒說話,卻左右打量起這屋子來。
卧室隔着簾子,看不出究竟,自然是不用說的,可是這堂屋和連着的書房,卻大有講究。只見臨窗就是一張大大的書案,上面擺着四五個竹制的筆筒,裏面插得滿滿當當的,都是筆,旁邊是一摞碟子幾只筆洗并一只西洋墨水瓶。
地下還有只竹簍,裏面插着好幾卷畫軸。竹簍旁邊的博古架上,擺件玩器和書本各占了一半。雖然比不上林黛玉在自家的書房,可是從目測的書籍數量上來說,比起賈寶玉在賈母院子裏的屋子也差不了多少。
跟邢家這樣的人家,姑娘家屋裏的陳設肯定是用不上什麽官窯珍品的,可就是幾個陶盤陶瓶兒也被玩出了花樣來。
比方說堂屋左右角落裏的高幾上都供着不同的陶瓶花藝,左邊的這個供着一只細長頸兒将軍肚的黑陶瓶,上面就插了一支花,分成一長一短兩條枝桠,一朵五瓣的白色花朵開在那短枝桠上,而長的那條枝桠則斜斜往下,枝桠上的葉子、白瓣黃蕊的花朵和那黑色的瓶子,恰到好處的距離,勾勒出了一種寧靜之美。
右邊的這個卻是灰白色的方形陶瓶,卻是一花一枝條,那枝條也是斜斜地伸出來的。雖然花器的造型不同,用的花也不同,意境卻一樣不凡。
還有書房的窗臺上就一個黑色陶盤,黃的、白的,幾朵小繡球一般的花朵,或高或低,熱熱鬧鬧的一簇,卻在後面添了一條彎曲的沒有一片葉子的細枝條。
別的還罷了,可是書房窗臺上的那盆花,邢夫人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就移不開眼,再一看又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她也知道今天是娘家兄弟的好日子,不能落淚,連忙抽空避着人悄悄抹了去。
邢夫人尚且如此,更別說賈母了。
賈母仔細地看了看屋子裏供奉的幾盆花,道:“花和陶器都容易得,可是這插花的人卻不容易。邢丫頭擅畫吧?”
雖然是疑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口氣。
這樣的插花,也只有自幼寄居寺廟,受佛法渲染,才能小小年紀就将這禪意揮灑得如此自然。
邢妻不懂這些,卻聽得出賈母賞識女兒,連忙道:“老太太好眼力,我們丫頭的确學過。當年在南面的時候,丫頭跟着那蟠香寺的妙玉師父學了幾年,可我們家終究買不起紙筆,也不知道她學得怎樣。倒是今年過年的時候,林姑娘送了她好些畫筆顏料,她畫了許多。我也不知道好歹,老太太幫忙賞鑒賞鑒?”
賈母說好。
邢妻就連忙推女兒。
賈母原以為邢岫煙會拿出水墨山水來,畢竟水墨山水的意境是最講究的。她萬萬沒想到邢岫煙拿出的畫竟然是這樣的!
就連賈寶玉看到這些畫,也忍不住咦了一聲。
無他,
這些畫最大的特點就一個,真!
雖然不多,而且全部都是花鳥、蝴蝶,可是看上去非常地真。那小小的一冊畫冊,簡直就跟照片集沒有什麽兩樣。
紅樓時代沒有彩色照片,不然賈母肯定會以為自己看的影集。
這還罷了。
畫冊集的最後幾頁,卻玩起了畫中畫。
這簡直就是一種炫技!背景是照片一樣的寫真畫風,可是中間卻刻意空出了一塊,簡筆勾勒出線條,帶着一點漫畫的畫風,卻用寫真畫風畫了兩只手指。就好像有人畫好了的簡筆畫剪下來,遮住了實物,然後拍攝了一張照片一般。
如果這裏有繪畫大家在,絕對會痛心疾首,說這種畫是沒有靈魂的。
可是這種繪畫對于賈寶玉、史湘雲這樣的小孩子來說卻非常有趣。
只見賈寶玉連連拍手不說,翻完了最後一頁還意猶未盡,抱着畫冊不肯放手,一疊聲地請求邢岫煙把這本畫冊送給他。
邢岫煙當然不肯:“這可不行。表哥最喜歡的那幾張畫卻是我這院子裏的景物。這種畫怎麽可以送給表哥?”
“這,這不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嗎?就這麽一次!一次!好妹妹!拜托你,破例一次可好?”
邢岫煙堅決搖頭:“不行。若是表哥只為有趣,我還有另外一件東西可以送給表哥。表哥可要看看?”
賈寶玉當然說好。
邢岫煙就請母親幫忙,把博古架上的一個擺件那下來。
只見上面用西洋蘸水筆勾勒着一張又一張的飛鳥圖,而這些飛鳥圖按照一定的順序被安裝在扇葉上,輕輕拉動那個繩索,那些扇葉就轉動起來。
賈寶玉和史湘雲高興得直跳:“飛起來了,飛起來了!”
那一頁頁的飛鳥圖,圖畫不盡相同動作卻是連貫的,扇葉轉動,就跟動畫一樣,飛鳥在飛。
動作流暢細致,就好像活的一樣。
王熙鳳道:“老太太,您說,邢妹妹這心,到底是怎麽長的?這東西,她是如何想來?”
賈母拿着玳瑁水晶眼鏡仔細地賞鑒了一番,道:“這畫應該是用西洋蘸水筆畫的,那墨是特殊調配的,跟我們中原不同。至于這架子,應該是仿着宮裏的轉頁扇做的。這東西昔日在大明宮裏盛極一時,如今外面會做的木匠也不少,也不算稀奇。難得的是邢丫頭觀察細致入微排布整齊精細,不然,這鳥兒就是飛起來也不會如此逼真。”
這種東西,一般人是絕對玩不起來的。
賈寶玉的眼睛根本就移不開,無論是這架會飛的飛鳥圖,還是那本畫冊,他都想要。他無法決定,只能來纏賈母。
賈母無奈:“寶玉,別讓你妹妹為難。”
“可是,可是那飛鳥圖不是彩色的。”
衆人就看邢岫煙。
邢岫煙道:“既然如此,我就給表哥再做一架彩色的好了。只是彩色的繪制不易,怕是要等過年的時候才能得。至于這架,若是表哥不嫌棄我擺過幾天,今天就能帶走。”
賈寶玉聽說,這才罷了。
他戀戀不舍地歸還畫冊,道:“那我要這飛鳥圖。只是彩色的,邢妹妹別忘記才好。”
史湘雲奇道:“邢妹妹的畫技這般厲害,為何只畫花鳥不畫人呢?可是不會?”
邢岫煙道:“我的畫,史家姐姐也看到了。姐姐說,我畫誰好呢?女人家的真容怎能落入他人之手?那是要惹出大禍的!可若是畫男子,我偏偏是女兒家。畫得不好也就罷了,畫得好了,又是閑話。人言可畏啊。”
衆人立刻點頭:“正是這話。”
至于年幼的惜春,則只能兩眼放光地盯着那些畫發呆了。
薛姨媽道:“邢丫頭的畫好,也不知道這女紅上如何?”
邢妻立馬道:“薛家奶奶難道不知道?我們家是蘇州來的,蘇州的園林名滿天下,蘇州的刺繡一樣天下聞名,可世人刻意遺忘的是,蘇州的瞎子一樣很多,而且多是女子。”
賈寶玉驚呼一聲,道:“這是何故?”
“就是這刺繡鬧的。蘇州很多人家,姑娘打會走路就開始學字畫、學針線,十二三歲的時候已經能獨當一面,做娘的帶着女兒和新媳婦做活養家,平民百姓人家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如此。而家裏的雜活是誰做?是上了年紀的老奶奶。因為眼睛漚壞了,做不了精細的活計,只能做些粗重的雜活。”邢妻嘆息一聲,道,“當初我們家在姑蘇那麽艱難的時候,我都沒讓這孩子學,更何況是如今?”
她是真舍不得。
賈母笑道:“可不是這話!我們家的女孩兒也是如此。我這三個孫女兒,二丫頭喜歡下棋,三丫頭好字,四丫頭也在學畫。若論針線上的本事,我跟前這麽多女孩兒,數林丫頭做得最精致,不過我也不許她做,一年做個一件兩件也就夠了,就怕她漚壞了眼睛。”
王熙鳳連忙拉了邢岫煙上前,道:“老太太既然這麽喜歡邢妹妹,何不帶了回去?邢妹妹跟林妹妹一般的年紀,又一樣讀書識字,還畫得一手好畫兒,正好與林妹妹做伴!”
邢岫煙笑道:“這半年來,因着父親科考,我也不便出門,一再婉拒府上的邀請,是我的不是。如今我父親考完了,我也正好松快松快。聽姑姑說,過幾日便是府上表哥的生日,到時候我必然登門賀壽。只望老太太莫嫌棄我吵鬧為好。”
賈母更加高興:“那就說好了。到時候若是不來,我就叫你琏二嫂子綁了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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