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這一日的喬遷宴可謂是賓主盡歡。

邢忠夫婦單純地為女兒得到了賈母的肯定而高興,可是賈家對邢家的評定就要複雜許多。

賈母本就有意擡舉邢岫煙跟薛寶釵打擂臺,如今見邢家也不是那麽差,家境看着也殷實,邢岫煙表現出來的才藝也不凡,自然就活動開了。

很快,賈家下面就開始風言風語,說邢家也不是那麽不堪,而是時事所致。當年老義忠親王壞事兒的時候,朝堂上的腥風血雨,多少人家都跟着壞了事兒,至今老一輩人都不敢提。邢家之前給人做佃戶,怕不是因為家貧,而是為了避禍!你看,當今萬歲登基,啓用了多少舊年被罷官的官員?邢家怕是聽說了這事兒,這才出來的。

說得有鼻子有眼,好像親眼所見一般。

別說,邢忠一次就過了縣試、府試也成了這一論調最好的佐證。

如果去年臘月邢家剛進京的時候,賈家還有人說邢家怕是來打秋風的,這會兒已經沒人說這話了。邢岫煙的身份也跟着一變,從來投親打秋風的貧家女變成了正經讀書人家的小姐。

士農工商,

雖然本朝對商人不像前朝那麽苛刻,可是商人終究是商人,跟讀書人家是不能比的。

薛家固然是皇商,可是他們家做的是替宮裏采買雜料的活計,而這種活計本來走的就是物美價廉薄利多銷的活計,需要的是男人親自去跑。如今的薛家,薛蟠那個人,哪裏做得來這樣的活計?更別說薛蟠的表現,賈家上上下下都看在眼裏。

對比邢家,薛家雖然有錢,可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們家在走下坡路,而且資産還在迅速地縮水。

而邢家呢,看着不顯眼,卻是紮紮實實地一步一步地在走上坡路。大家都确信,來年邢忠過了院試,邢家改換門庭就在眼前了!

一個有錢,卻是商家女的身份,家裏還在走下坡路。

一個看着家境還不錯,卻是正經讀書人家的女兒,家裏還在走上坡路。

兩廂裏一比較,自然是高下立現。

而之後賈政對邢忠的評價更是重重地加重了邢家這邊的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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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政最喜歡跟讀書人交往,見邢忠過了縣試和府試,自然是要給邢忠下帖子邀請邢忠作客啊。

可是邢忠呢?他已經聽說賈家大房和二房不對付,自然是偏着姐姐這邊。而且他也自家知道自家事兒。這次考試是運氣,是人家林家幫他押題押中了,可如果他不努力,明年歲考沒過被除了功名,那丢臉就大了!

所以,邢忠婉拒了賈政的邀請,每天窩在家裏讀書,就是有事,要麽是去郊外巡視産業,要麽就是趕着林如海沐休的日子去林家接受林如海的教導。

他哪裏有那麽多的時間去賈家吃酒?

因為邢忠拒絕了賈政的邀請,反而讓賈政高看他一眼,賈政對邢忠的評價高,自然惠及邢岫煙。

最先體現出來的就是邢岫煙在賈家的住處。

邢岫煙是邢夫人的侄女兒,一般來說,她來賈家作客,要麽跟着邢夫人住,要麽跟着迎春擠。可是賈母嫌邢夫人住得遠,而王夫人的榮禧堂後面的抱廈已經擠了三春,就吩咐人把自己正院的西廂房收拾出來給邢岫煙住。

要知道,賈寶玉就住在賈母的院子裏,攆茜雪的那一回,他在屋裏砸了一個茶盅子,前面賈母就聽見了。可見他的屋子跟賈母的屋子有多近。

賈寶玉的對門,是林黛玉的屋子。以前林黛玉沒挪到這裏的時候,史湘雲過來小住,就住在賈母正房的碧紗櫥裏。後來林黛玉挪到這裏的時候,史湘雲過來小住就跟林黛玉睡一屋。

至于薛寶釵,她雖然會奉承,可是賈母從來就沒有讓她正兒八經地住進自己的院子。

可以說,除了史湘雲和林黛玉,邢岫煙是獨一份了。

賈母是這樣當着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媽的面吩咐王熙鳳的:“你別看邢丫頭年紀小,她是正經人家的小姐,打小也是嬌生慣養的,行事也講究,可不能因為是你婆婆的娘家內侄女兒就怠慢了去。她愛讀書,又喜歡畫畫,你去老庫裏找找,那畫畫的家夥什兒怕是箱子裏還有。若是有缺的,開出單子讓外頭買去。寧可預備得富裕些也莫要短了,別讓她不夠使喚。”

賈母都這樣吩咐了,王熙鳳自然用心到了十分。

賈母正院的西廂房自然是高大闊朗的,屋子三間左右還帶着耳房。王熙鳳估摸着邢岫煙的習慣把靠南的那間做了卧室,而靠北的那間則做了書房,搬了兩張大書案進去,其中一張放了一桌子的筆筒,插|得滿滿的,都是筆,書房裏還有一個專門的大書架,放着各式各樣的紙、素絹和各種碟子、筆洗、筆山,堆了個滿滿當當。

更別說屋裏的擺件和吃的茶,一應俱全。

到了四月二十三這天,邢岫煙果然收拾得體體面面的,帶着兩個丫頭丁香和篆兒來了。

然後賈家人就明顯地感覺到了邢家和賈家的不同。首先就是起床時間,因為賈寶玉之故,賈家每日的晨昏定省的時間也晚,因為賈寶玉起床的時候,基本都過了卯時,等大家集聚賈母這裏的時候,差不多已經是辰時末了。

可是邢岫煙呢?她早上天微微亮就已經起床了,等太陽升起的時候,人已經坐在書桌前開始抄書,等大家到賈母上房的時候,她最少都已經在書桌前坐了一個半時辰了。

賈政知道之後,非常生氣,一面誇邢岫煙:“這才是正經讀書人家的孩子呢!”一面把賈寶玉叫過去臭罵一頓。

如果不是賈寶玉的生日将近,他絕對把這個兒子按倒打一頓!

在賈政面前,賈寶玉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出,回到賈母跟前更是蔫蔫的。

賈母知道前因後果,自然也不高興了,未免多看了邢岫煙兩眼。

邢岫煙度其意,笑道:“雖然說表哥年幼貪玩,因此惹得府上的二老爺恨鐵不成鋼跟着焦心,可是我卻要說府上二老爺對表哥的要求未免太嚴格了些。”

王夫人手裏一頓,道:“哦?這是什麽說道?”

如果說得不對,看她怎麽磋磨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丫頭。

邢岫煙道:“這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天資卓越過目不忘之人,表哥我不了解,不過我知道林姐姐就是這樣的人,因此小小年紀就學完了四書。這種人得上蒼鐘愛,一般人是學不來的。另外一種是我們這這樣的普通人,只能靠着勤能補拙努力追趕。孔聖人曾經說過,因材施教,這鐘靈毓秀之人又怎麽能跟我們這樣的普通人一般教養呢?要我說,若是表哥能跟林姐姐一樣,過目成誦,也不用做這些水磨工夫。還不如乘着年輕,多看些、多經歷些,日後長大了,遇到了同樣的事兒,也能如春風細雨一般,輕輕松松地避過去,或者舉重若輕,輕而易舉地化解災厄,倒比約束在家裏死讀書來得強。”

聽得賈母和王夫人都是心中一動。

這話可不是說到她們心坎兒裏頭去了!

賈家如今是什麽情況,沒有人比她們更加清楚。賈代善賈代化在的時候,賈家是如何的富貴,賈母王夫人都是經歷過的,而對比現在,賈赦的一等神威将軍,賈珍的三等威烈将軍,都是爵位,沒有任何的職務,賈政的工部員外郎也是一個頭銜,沒有任何是實際差遣。

也就是說,如今的賈家就是一個空架子,外頭體面空好看而已。

賈寶玉天資聰慧,自幼聰明伶俐,賈母和王夫人都對他抱有厚望。

可是賈寶玉生來體弱,也是一個弱點,這才是賈母不忍心強求的原因。

這方面的感受,王夫人比賈母更加強烈一點,她希望賈寶玉上進,能給賈家帶來榮耀,卻也因為賈珠這個慘烈的前車之鑒而猶豫不定。

如今聽了邢岫煙的話,王夫人忍不住脫口而出:“那你說,寶玉應該如何教養?”

邢岫煙笑道:“二太太這樣問,倒是為難我了。我是一個女孩兒,年紀又小,就是知道一二,也只是皮毛。要我說,府上放着現成的人選,二太太何不請教他們?”

王夫人就問是什麽人。

邢岫煙答道:“一個是府上的姑老爺,林姐姐父親林大人。林大人是探花郎,三鼎甲,這學問上還用贅言?另外一位自然是東府的大老爺,府上四姑娘的父親。我是小輩,不知道這位大老爺是為了什麽緣故住進了道觀。可是他的進士也是正經地考出來的。現放着正經的進士不去請教,卻讓表哥跟個老秀才讀書,豈不是撿了芝麻丢了西瓜白白地耽誤了去?”

聽得王夫人心中一動。

賈母雖然不喜歡賈敬,卻也不得不承認邢岫煙這話說得在理。

邢夫人插嘴道:“邢丫頭,你不知道,當年這府裏何嘗不曾請過老翰林?!”

只是都被賈寶玉使小性子給攆走了。

邢岫煙想了想,道:“大姑姑,這世上有的人是為了讀書明理而讀書,在他們的心中,讀書就是為了幹幹淨淨的學問。有的人讀書卻是為了功名利祿,表面冠冕堂皇背地裏幹的卻是雞鳴狗盜之事。翰林的學問雖然好,可若是有真本事,怕是早就得了賞識升遷了。正經考上來的翰林,卻來教導一個蒙童,他的心怕不是在用心教導上,而是想讓府上幫忙活動,好讓他升官發財!這樣的人,別說是府上,就是我,遇到了也覺得膩味。”

聽得賈寶玉立刻跳起來,對着邢岫煙抱拳作揖,道:“我與妹妹不過數面之緣,竟然不知道妹妹也是知己!”

賈母立刻意識到邢岫煙說中了。

她連忙摟了賈寶玉在懷裏,道:“寶玉啊,我的心肝兒!你怎麽不早說!平白的,受了多少委屈!”

既然是翰林,又是大人,要磋磨一個孩子那還不容易!想必當初的賈寶玉也是滿腹委屈卻不能說罷。

王夫人也回怒作喜,道:“我的兒,今日多虧得有你!我才知道我的寶玉竟然受了這麽大的委屈!”

王夫人也許愚蠢,卻是一個宅鬥的高手,知道要毀掉一個孩子是多麽的容易。

這事兒往輕了說,是那個翰林沒有好好地教導她兒子,往重了說,卻是賈寶玉讀書的心和前程差一點就被毀了!

她能善罷甘休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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