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這一年的八月,稻米收割了,麥地裏種的黑豆也收了,賣到了城裏的藥鋪裏,邢忠就把這地重新做了規劃,其中一半的麥田将用來種紅薯。

這讓長工們幾乎炸了鍋。

好好的地放着不種,種這種不知道根底的東西,這不是敗家是什麽?

可是他們終究也只是長工而已。

紅薯對于這王家壩來說是個稀罕物,邢家又大張旗鼓地種這個,自然引來了無數人看熱鬧。不想這看熱鬧裏的人,竟然還有邢岫煙的熟人——妙玉的奶嬷嬷!

然後邢岫煙就收到了一張帖子。

看着這熟悉又陌生的帖子,邢岫煙有一會兒沒有反應過來,還是開了系統輔助才知道,給她下帖子的人是妙玉。

邢妻看到女兒臉色一變再變,不免奇怪:“丫頭,誰給你下的帖子啊?看這粉色簽子,這是薛濤箋吧?哪家不懂事兒的哥兒給你下這樣的帖子?”

邢岫煙道:“不是什麽公子哥兒,是妙玉師父。”

“妙,她一個出家人用薛濤箋做什麽?!”

雖然邢妻出身尋常,邢家過去家道中落多年,可是不等于邢妻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邢妻會知道薛濤箋完全是因為,薛濤實在是太有名了。

一個比丘尼,用薛濤箋,也難怪邢妻會多想!畢竟唐朝的那點香豔事兒裏,民間女子之中最出名的那一波,薛濤和魚玄機都榜上有名。

“娘~!前朝不是有這樣的律令麽,女子四十五歲之前不得出家,可不是一樣的緣故?妙玉師父雖然是出家人,可是她出身尊貴,年歲也輕,用張薛濤箋又如何?再說了,”邢岫煙壓低了聲音,道:“阿娘,別人不知道,我們卻是知道的。妙玉師父,是蟠香寺的舊主人!”

邢妻聽說,心中咯噔一聲。

她遲疑了一下,道:“這有什麽的!蟠香寺在她們師徒手裏足足十年,她們都沒有發現這寶貝,到頭來還叫你發現了!可見是你的機緣!這事兒就是到了佛祖面前我們也是有理的!你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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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煙道:“阿娘,女兒想說的不是這個。女兒為難的是,妙玉師父都給女兒下帖子了,女兒要不要去見一見。畢竟,當年多虧了她,女兒才能讀書識字,也多虧了她,女兒才能在那府裏不曾露了怯,因此得了那府裏的老太太的眼,兩次去都是滿載而歸。娘~就沖着這個,女兒就不能拒絕這張帖子!”

邢妻想了想,道:“那這樣!我,還有你姑姑們跟你一起去!燒香!拜佛!祈求你父親來年的科考順順利利的,也祈求這紅薯能高産,讓這天下百姓多一口糧。”

反正邢家二姨邢家三姨兩個之前是在姑蘇做繡娘的,不知道這紅薯的來歷,只知道是邢忠無意中發現的,通過林如海送了上去。

到時候如果妙玉問題來,她就這麽答好了。若是妙玉還想問,到時候她就說不知道詳情。

心中計較已定,邢妻就去跟兩個小姑子提了。

邢家二姨、邢家三姨現在也知道,今年肯定是找不到什麽好親事的,要找最起碼也得是來年下半年。這還要老天保佑讓邢忠一次就過了院試!因此對燒香拜佛等活動非常積極,嫂子一說,這兩人就應了。

就這樣,套了牛車,呆上家裏長工家的女人,邢家的女眷就出發,往牟尼院去了。

坐在牛車上,左右無事邢家二姨就問起了妙玉的事兒。

邢妻道:“我知道得不多,只知道舊年她師父帶着她進京,說是為了參悟貝葉經。”

“貝葉經,那是什麽?”

邢妻說不上來。

邢岫煙道:“貝葉經就是用鐵筆在貝多羅(梵文Pattra)樹葉上所刻寫的佛教經文,源于天竺。在造紙技術還沒有傳到天竺之前,天竺人就用貝樹葉子書寫東西,佛教徒們也用貝葉書寫佛教經典和畫佛像,貝葉經的名字由此而來。因此貝葉經是佛門至寶、傳世秘籍,在佛門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能有資格參悟貝葉經的,都是真正的佛門高人。”

邢家二姨就道:“阿彌陀佛!這不是應了那句話,山不在高有仙則靈?”

“應是如此。”

聽到邢岫煙的回答,邢家二姨、三姨的心又熱切了三分。

這樣的廟,拜起來才靈啊!

有那麽一瞬間,邢家三姨都在後悔,今天怎麽就套了牛車呢?雇一輛馬車也好啊,速度也快!

大清早出發,慢慢悠悠地走了一個時辰,她們就到了牟尼院。

邢家三姨原以為會是一座很高大巍峨、香火鼎盛的寺廟庵堂,可是到了地方才知道,這座庵堂并不小,只是依山而建,分成不同的院落,因此從外面看着不大而已。實際上整座山都是這座庵堂的。牟尼院的香客也不是很多,舉目望去尼姑沒有幾個,顯得特別清淨。讓她目瞪口呆是,她們甚至還遭遇了阻攔!如果不是有妙玉的帖子,她們根本進不去!

——這樣的庵堂可真是稀罕!

有那麽一瞬,邢家三姨心裏是這麽嘀咕的。

進去之後,邢家三姨才知道,這家庵堂奇怪的地方還不止!雖然獲得了進去的資格,她們卻只能在其中的藥王殿參拜,後面的大雄寶殿、觀音堂,都拒絕她們入內!

——這樣的庵堂,真真天下獨一份了!

這下不止邢家三姨這麽想,就連邢岫煙的母親和邢家二姨也覺得這家庵堂着實有個性。

只有邢岫煙,因為是被妙玉邀請來的,由妙玉的丫頭帶領着,沿着一條小路走了許久,繞過了不知道幾個彎子,這才來到了一座小院。

妙玉正在正房的堂屋裏面插花,她的面前擺放着一只金絲鐵線冰片賞紋瓶,正對着手邊大盤子裏的花草挑挑揀揀。

邢岫煙知道,這花是要供在佛前的,不敢打擾。

她四下裏看了看,見角落裏的高幾上有一只青色大肚小口的瓶子,拿起來晃了晃,空無一物,便取了過來,又從被妙玉擲下的花裏面挑挑揀揀,取過一枝,用旁邊的銀剪子修剪了一下,修得只剩下一根長長的枝條并一朵花幾片葉子才罷。

插好花,調整了一下位置。花瓶的青色并不鮮明,反而因為古拙,加上大肚小口,看上去有點像青色的石頭,一朵粉色的花深深地紮根于石縫之中,卻探出了腦袋,開得嬌豔,仿佛獲得了了不得的勝利一般。那長長的枝條,斜斜的伸出,帶着幾片葉子,像是在招手,又好像是花兒能笑得如此嬌豔又驕傲的資本——沒有這枝條,就沒有下面的花。

當她把插好花的瓶子放回原處的時候,忽然聽見身後有人道:“不錯。”

邢岫煙吓了一跳,猛地轉過身來,不是妙玉的師父一如禪師又是何人?

正要賠不是,卻聽一如禪師問道:“屋子裏這許多花器,為什麽獨選了那一個。”

跟妙玉手裏的那個宋金絲鐵線賞紋瓶相比,這個瓶子實在是不起眼太多。

邢岫煙答道:“回禪師,我,只是看着那瓶子就喜歡。”

一如禪師點點頭,卻對身後的佛婆道:“送去天王殿供于彌勒佛前。”

佛婆領命而去,邢岫煙卻大氣不敢出。

她覺得自己好像壞事兒了。

果然,只聽一如禪師對妙玉道:“心不靜。”

妙玉美目含淚,低頭不語。

一如禪師長嘆一聲:“你塵緣未盡,終止步于此,罷了。”又對邢岫煙道:“你喜歡插花?”

邢岫煙點點頭,道:“是的,也是禪師這裏的花器好。”

一如問道:“只有如此嗎?”

邢岫煙莫名其妙。

還要什麽理由?

一如禪師離開之後,邢岫煙小聲問妙玉:“我是不是做錯了?”

妙玉沒有回答,而是道:“你沒有說實話。”

妙玉用的是陳述句。

邢岫煙心中暗嘆,道:“這很重要嗎?”

妙玉目光灼灼地盯着她。

邢岫煙栽嘆。

她道:“我一進門就看到那朵花,然後才找到角落裏的瓶子。”

妙玉道:“你可知,花與畫一般,皆為心聲。”

“詩詞歌賦,何嘗不是心聲。”

可是我不想這樣一輩子!

心中雖然不甘,可妙玉自始自終都是姑蘇名門之後。她只是一臉哀戚,卻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流淚。

她淡淡地對邢岫煙道:“時候不早了,你用了齋飯就回去吧。”

竟然擡腳就走。

邢岫煙也知道妙玉有些怪脾氣,也不叫她,而是對她欠了欠身,從來路回去了。

走到半道上,卻見那佛婆急急忙忙地從岔路上而來,看見邢岫煙大老遠就喊道:“姑娘請留步。禪師有請。”

“禪師?”

邢岫煙非常驚訝。她略一沉吟,就跟了上去。

跟着佛婆沿着小路走了許久,舉目望去,盡是山石樹木,直到轉過一座假山,忽見一座小院兒隐在重巒疊翠之間,院子很小,只有一間屋子,中間挂着一幅觀音像,地下一個蒲團,蒲團上坐着的人不是禪師又是誰?

屋子兩側的地上又有許多花器,有陶的有瓷的,各種器形都有,有的古拙莊重有的華貴典雅,不一而足。地上又有一大盤花,顯然是剛采下來的。

邢岫煙進來之後,只見禪師對着觀音再拜,這才轉過來,對邢岫煙道:“請再做一件供佛之花。”

邢岫煙乖乖地應了。

她仔細地看了看地上的花,然後在屋子裏轉了一圈,卻沒有選兩邊的花器,而是把觀音像前的香案上的缽取了過來。

她先用旁邊已經處理過的稻杆紮了一大一小兩個花留,然後又剪了許多短了約莫半寸的稻杆。取過黑色的缽,将花留定于兩側,中間用剪好的稻杆填滿,整平,然後開始插花。

左右各有一束小花,開在綠色之中就好像開在春風裏一般。當然,右側的花少些,就一朵外加一個花苞,左側略多些,可終究不過是三五朵而已,卻讓人忍不住想起了春光爛漫的田野。然後是一根細細的褐色枝條,無芽無葉,根卻藏在了花叢裏,線條卻成了點睛之筆。

邢岫煙小心翼翼地往缽裏面注水。水漫過了花留,将所有的花留隐在水下,也留下了一汪春水。

看着最後的成品,禪師道:“果然與佛有緣。你可願意随我修行?”

邢岫煙答道:“心不靜,寺廟庵堂與紅塵何異,心若靜,紅塵處處何處不能修行。”

禪師大笑:“果然是個有慧根的。”

到底沒有勉強,反而把自己手上常用的那一挂佛珠取了下來,作為見面禮給了邢岫煙,依舊讓佛婆送了出來。

離開的時候,邢岫煙就隐隐地聽到禪師在唱佛偈,只是漸漸走遠聽不真,只得了一句:

緣生緣滅佛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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