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邢岫煙口中的博士,其實是在工部供職的正六品水文博士。

雖然民間也有風水先生,可是水平良莠不齊,不如朝廷的水文博士來得可靠。水文博士畢竟是正六品的朝廷命官,要請這樣的官員上門幫忙看莊子上的水文,肯定要先跟林如海報備。

當然,邢岫煙沒想過一定要請到水文博士,水文博士請不來,副職的水文侍郎也是可以的。

所以邢岫煙就寫信給林如海。

林如海的動作也快,不久之後,一位騎着毛驢宛如莊稼漢一般的中年漢子就來到了莊子上。

這漢子來到莊子上的時候,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因為這附近經過的這般模樣的人真的是太多了。消瘦、精悍,皮膚黝黑,肩頭搭着褡裢,腰裏別着旱煙,一身短打,除了腳上的那雙鞋不是草鞋而是布鞋,沒有任何特別的地方。

一般的莊稼漢可舍不得穿布鞋,會穿布鞋的,至少也是個富農。

京畿乃天子腳下,自然富庶,這一帶這樣的打扮的富農真的不少。

當然,這樣的打扮雖然常見,可是外人終究是外人,而莊子上之所以沒有人第一時間上前詢問則是因為:

“你們聽說了嗎?我們姑娘呀,要把好好的水田挖成池塘呢!”

雖然稻米還在地裏,可是這不妨礙大家唠嗑兒。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也不知道我們姑娘着了什麽魔!偏生太太說這是姑娘将來的陪嫁莊子,一切由姑娘說了算!”

“太太也太心大了!”

“就是就是。”

“也不知道姑娘這是發什麽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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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要種蓮菜養龜鼈蝦蟹。”

有個有些見識的老婦人吧嗒着水煙,道:“姑娘這算計倒是有些道理。”

周圍的幾個婦人立刻七嘴八舌起來:“七嬸,您說什麽呢?!”

“就是就是!”

那老婦人道:“大戶人家不都是如此嗎?一不用納稅二不依靠着莊子吃喝穿戴,比起用度,人家更需要銀錢。稻米雖然好,卻也只是來錢穩,而是不來錢多。若論來錢多,你們可記得臨縣有個人,他們家的田地出的上好的螃蟹,随便一筐就是七八十兩銀子。”

聽這老婦人這麽一說,左右都驚呼起來。

“就是那個薛家夥計家吧?那也是老皇歷了!誰不知道去年這家人的螃蟹根本就沒賣上價錢,降到五十都沒人買,後來幹脆四十五兩一筐還買一送一。還有去年,也是!這種旁門左道是行不得的~!”

“就是就是。”

好幾個婦人附和道。

那老婦人篤定地道:“你們知道什麽呀!這是這兩年京裏的高門大戶接二連三地倒下,這才如此罷了。我們這莊子不也是?如今布政使老爺家買下了這莊子,可見這京裏是要安定下來了。”

那幾個婦人立刻交頭接耳起來。

江彥之聽說,心中不免多了幾分思量。

看起來,這邢家似乎是個通透的人家?

作為工部水文博士,看得多聽得多想得多了,在水利方面的理解跟別人也是不同的。在國朝,自古以來就重耕地面積的增長,甚至以此作為官員政績的參考标準。這直接就造成了各地都存在這圍湖造田、填湖造田現象。

江彥之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圍湖造田、填湖造田的危害,可是作為一個地主出身的官員,他也一樣知道百姓對土地的執著,他更清楚各地耕地數目的增加就是來自于圍湖造田填湖造田。

他剛入工部的時候,也曾經認為這樣的行為是值得肯定的,可是在工部呆得久了,看得多聽得多研究得多了,他也明白了:

這種行為是錯的。

可是他能跟別人說嗎?不能!

直接跟別人說圍湖造田是有危害的,這是與全天下為敵!這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他只能跟工部的前輩一樣,選擇閉嘴,或者借口風水迂回行事鼓動那些不愁吃不愁穿的官宦人家在自家莊子上多修些湖泊池塘。

只是這成效實在是令人心酸。

如果不曾聽到這些婦人的對話,江彥之只怕只能按着慣例行事。可是聽了這些婦人的話,他的心中不免活絡了起來。

也許,他應該見見這位邢郡君?

懷着這樣的心思,江彥之在莊子上轉悠了起來。不過占地千畝左右的小莊子,他騎着毛驢,半日功夫就能看個大概,而且根據莊子上的情況提供了三個方案,每個方案都應對一種發展方向。

就等他打算去敲那座五進青磚大瓦房的門的時候,就看見一群女人從另一邊過來。這些女人年紀有大有小,會引起他的注意,完全是因為其中的兩位帶着幂離,幂離的紗很長,一直到膝蓋上,邊上一群丫頭仆婦,那些丫頭們手裏還拿着扇子,擋住了半邊臉。

如果不是風撩起了輕紗,露出了下面的一群,他也不會注意這群女人。

戴着幂離的兩個女子,一個穿着煙霞色遍撒金菊的褙子,下撒着橘色的馬面裙,一個穿着新綠的褙子,下撒着翡翠色的留仙裙。看那面料,不是一般人家能穿的。

顯然,這兩位就是莊子的主人,現任山東布政使之妻邢家夫人和邢家郡君。

江彥之看到對方的時候,對面也注意到了他。見他沒有避讓,一個四十來歲的二等仆婦就過來交涉。

邢家畢竟不是什麽老牌的權貴人家,江彥之也沒有作官服打扮,就是江彥之拿出了他作為朝廷六品官員的文書,這個二等仆婦也不認得。因此聽完江彥之的自我介紹,這二等仆婦就先告罪,退了回去。

然後崔嬷嬷就在一個小丫頭的伺候下過來了。

崔嬷嬷驗視過江彥之的身份文書,這才把江彥之帶到了邢妻和邢岫煙跟前。

簡單地介紹之後,江彥之就沖着邢妻邢岫煙母女倆拱了拱手,道:“相看水文,确定井眼,這都容易。府上這座莊子正好在水脈彙集之所,适合打井的地方一共有三處。就是不知道夫人對這莊子有何規劃。”

邢妻道:“這莊子歸小女管,大人跟小女說便是。”

江彥之就問邢岫煙。

邢岫煙道:“請問江大人,這三處井眼可都是甜水井?”

“是的,三處都是。”

“那便好。實不相瞞,江大人,這座莊子我預備着種清水蓮藕的。除了蓮藕之外,莊子上還會種些豆子、芝麻、棉花、紅薯什麽,養些家禽牲畜。就勞煩大人做個規劃,若是能打三口井就打三口井。一口我們自家使用,一口用了種清水蓮藕,另外一口,要不要打,大人裁奪着辦。若是于民有利,我也不介意花錢讓佃戶們多一口甜水井吃水。”

井分甜水井和苦水井,甜水井顧名思義,水是甜的,富含很多微量元素,對人體有益。苦水井一般只能用來洗滌或者耕種,如果長期飲用苦水井,可能對人體有害。

因此京師帶甜水井的宅子跟不帶甜水井的宅子的價錢相差也很多。

江彥之道:“聽郡君的意思,是不種麥子和稻米?”

“是的。反正我也不用納稅,不是嗎。”

不是邢岫煙不通俗務,相反,就是因為她太清楚平民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所以她才會做這樣的決定。

白米和白面從來就不是莊戶人家飯桌上的常客。能每天吃得其一頓白米飯或者白面饅頭的,那在莊戶人家之中差不多是富戶乃至是小地主級別了。

大多數農戶人家沾油星子是怎麽個沾法?過年的時候留下的肉骨肉,挂在房梁上,要吃的時候取下來。取下來的時候,那肉骨肉上都是蛆。

怎麽辦?

不會有人把這樣的肉骨頭丢掉。而是把肉骨肉上的蛆拍掉抖掉,然後用肉骨頭熬湯,沾一點油星子。熬過的肉骨頭會撈出來繼續挂在房梁上!

這才是底層農民的日常。

很多時候,很多地方,很多農民連這樣的肉骨頭都吃不起!

這也是為什麽很多農民會放棄田産去做佃戶——靠他們自己種地根本就養不活自己一家,給別人做佃戶,自己不用繳納田賦,主家還會管一頓飯。

江彥之又問:“那麽請問郡君,本官聽說郡君有意在莊子上開挖池塘?”

“對,為了灌溉。”邢岫煙道,“我問過莊子上的老人,聽說這方圓百裏在七百年前本是一片澤地,地處低窪,是各種鳥雀的栖息地。雖然被開墾成耕地也有幾百年了,可是先天擺着,這裏怕旱又怕澇。因此我才想着要修個蓄水的池塘。不過修在哪裏,又該挖多深才合适,就要勞煩大人了。”

聽了邢岫煙對莊子的期望,江彥之心中已經有了計較。

他沖這母女倆抱拳,回去了。

天色不早了,他要回縣城驿站落腳,做好莊子上的規劃之後會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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