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薛寶釵一走, 邢岫煙就去上房回複母親,邢妻拉着她的手讓她坐下,口中道:“丫頭,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這個薛寶釵的行事我也聽說過一二, 說她一聲無事不登三寶殿也不為過。你說, 她今日來為的是什麽?”
邢岫煙連忙如此如此地說了。
邢妻道:“她臨走的時候, 讓你小心?”
“是的。”
“這個薛寶釵有這麽好心?若是說示警, 她為什麽來的時候不說?可若不是,只是打發你,這話也未免太莫名其妙!再說了, 她如今是什麽身份!哥哥, 哥哥沒了, 親戚, 親戚不是倒了就是靠不上。她哪裏來的消息!”
薛寶釵會有這麽好心?
邢妻不相信。
如果薛寶釵想繼續留在京中因此來邢家向邢岫煙示好, 那還可以說符合她一慣的行事。可她都要回金陵去了。
感覺有詐。
邢岫煙道:“娘~!她如今是大不如前了, 這會兒也不剩幾個親戚, 可是之前梅家不是上她們家退親嗎?也許在言談中她聽到了一二也未必可知。娘, 因為那府裏,她本就對我有心結, 因此行事小心。怨不得她。”
“然後呢?”聽到女兒為薛寶釵說話, 邢妻如臨大敵:“當年那園子裏的幾個女孩子, 論樣貌, 論打扮, 她是頂頂出挑的了!如果不是家世上差了一點, 這乍一看甚至能跟你林姐姐平分秋色。只一樣,她事事喜歡跟人争個高下,叫人着實喜歡不起來!她原是客居在那府裏的, 竟然事事搶在主人家姑娘的前頭。這叫什麽事兒呀?!”
客随主便才是作客的樣子,可薛寶釵的作派叫什麽?這叫喧賓奪主!
就是那三丫頭是庶出,人家也是賈家的姑娘,上面有堂姐堂嫂還有親嫂子,輪不到她擺譜。
邢岫煙道:“不是說那位再三托付的嗎?而且那個時候金玉良緣都唱了好幾年了,那年的端午節禮她又與衆姑娘不同,所以……”
端午節禮的事兒,邢妻也知道。畢竟,大觀園可是拆了賈赦的院子蓋的,邢夫人原本還以為賈元春就是再不把他們夫婦當一回事兒,這面子上終究還是會顧慮些。可哪成想,賈元春根本就沒有把賈赦邢夫人夫婦當一回事兒!
那年邢岫煙去大觀園的時候,邢夫人可是抓着弟媳婦好一通抱怨,因此邢家和林家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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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妻道:“你可別光為了她說話,連是非好歹都忘了!這世上多的是過了門卻一輩子都沒有摸到管家權柄的媳婦。這麽簡單的道理,那位博聞強記、八面玲珑的寶姑娘會不知道?我就不說婚書不婚書的了。她會不知道知道世情?!就是她自己不知道,她娘做了薛家這麽多年的主母也什麽都不知道?騙鬼呢!你心軟覺得她可憐,焉知這不是她自個兒的緣故!記着!到了外面可不許說她可憐不容易!”
會影響邢岫煙的風評的!
就跟邢夫人對賈母、王夫人、賈元春有心結一樣,邢妻對薛姨媽薛寶釵母女也是一肚子的氣:你要顯擺就顯擺去好了,踩着我女兒做什麽?!我們是喝了你們家水了還是吃了你們家米了?!
想到當年的事兒,邢妻就滿肚子的氣。
如果薛家和薛寶釵真的是裏裏外外都好的,那還罷了。可是薛家和薛寶釵的行事拿到太陽底下,哪經得起推敲?!
反正邢妻是看不上的。要是外頭看邢岫煙同情薛寶釵就認為邢岫煙跟薛寶釵是一類人,她哭都來不及!
這世上哪個女子容易了?!
邢岫煙道:“是,阿娘~女兒知道輕重。女兒只是看她落到了這麽個境地,有些不忍罷了。她,她落到如今的地步,已經夠了。”
邢妻瞪了女兒一眼,道:“各花入各眼,她會被那府裏捧上天,不過是因為王八看綠豆看對眼!她跟那些人一樣都生了雙富貴眼,盯上了人家的富貴顯赫,枉讀了詩書禮儀!你看着好了,她跟着她母親回南面去,寡婦孤女,她堂妹還因為她姨娘之故被退了親。她的苦日子還在後頭呢!”說着,摸了摸女兒的頭,道:“丫頭,踏踏實實地做人,踏踏實實地過日子。別想那些有的沒有的。”
“阿娘放心,女兒知道的。女兒只是想着,無論她今天是真心還是假意,難得她特特地跑了這一趟,女兒領了她的情便是。而且從今往後,女兒跟她天南地北的,也許此生不會再見。這最後一面,結個善緣又何妨。”
邢妻這才罷了:
“你也長大了,這事兒你拿主意就好。”
又說了幾句閑話,邢岫煙起身告辭,邢妻看着女兒在丫頭婆子的簇擁下出去了,心中不免多了一樁心事,接下來的一整天都不得勁。晚上跟丈夫一說,邢忠便道:“我們家新貴,眼紅我們家的人多了去了。至于丫頭,她需要小心的,不過是終身二字罷了。”
聽得邢妻也是一顫:“老爺,您是說,有人惦記着我們丫頭?是誰?是梅家?”
“梅家可不是什麽好人家。”邢忠道,“丫頭的事兒,你也不要自作主張,遇到推拒不過的,就說我在山東,你一個人不能做主。”
邢妻連忙應了。
這種婚姻大事本來就涉及到了兩個家族,自然是要一家之主拍板的,哪裏是她這樣的內宅婦人就能決定。
第二天邢家一家去牛家拜年,順便把補償的陪嫁莊子的地契給邢家二姨送去,招惹得邢家二姨忍不住紅了眼。
初八,邢家全家去了林家,一為拜年二為正式辭行——邢忠要回山東任上去。
到了燈節一過,陳設一收,林家一大家子——除了林如海——和邢家女眷也收拾收拾東西往莊子上去了。
北方的冬天跟江南不同,江南這個時候已經開始融雪了,可是京畿依舊是一片銀裝素裹。燈節前後也是踏雪尋梅的好時候。這梅花經了雪,不但嬌豔,還香。大老遠的,寒風就送來了梅花的香氣。
邢妻隔着窗紗一看,笑了:“丫頭,你看!難怪又被叫做香雪海呢!”
邢岫煙道:“也不知道是哪家的。”
邢妻就取笑道:“難不成你還想效仿人家踏雪訪梅不成?”
邢岫煙笑道:“阿娘,您又取笑女兒。”
話音未落,前面林家的車子停了下來,幾個仆婦受命,卻是要去尋那梅林主人讨要梅花。
邢岫煙見狀,笑道:“訪梅的有了。”
邢妻道:“不如我們也派人去?元月才過了一半,就已經下了兩場雪了。這梅花經過雪就是不同。”
做了幾年的貴婦人,邢妻也開始欣賞起這些雅致的東西來了。
邢岫煙搖了搖頭,道:“不必。經過此處,賞過花,留了香,已然足夠。比起梅花,我更喜歡梅子,無論是熏制烏梅還是制作話梅,我都愛吃。”
惹得邢妻不住地笑:“傻丫頭,那是青梅,跟這種梅花不一樣。而且北面太冷了,就是種了青梅也多不結果,要麽結的果又酸又澀,根本就做不了蜜餞。做蜜餞還是要南面的青梅,渾圓飽滿鮮嫩多汁。”
邢岫煙不覺紅了臉。
原來她差一點就鬧了笑話。
不久之後,春纖替林黛玉來送梅花,也聽了一耳朵,回去一說,前頭的程氏和林黛玉母女也笑個不住。
這說說笑笑間,就來到了莊子上。雖然舉目望去一片雪白,遠處的莊戶人家的門口貼着大紅色的春聯,為這冰天雪地裏添了一抹顏色。
莊子上的管事錢友亮早就得了消息,把大路清理出來,又早早地帶着人在路口等候,護送着邢家母女回到了大宅院門口。
隔着窗簾,邢岫煙見錢友亮穿着羊皮襖子,身後的莊丁們也穿得十分厚實,面色紅潤笑容輕松,遠處還有兩個小男孩兒,抓着個啃了一半的雞腿,腮幫子油乎乎的,當即暗暗點頭。
回到正堂,隔着簾子,邢岫煙問錢友亮的第一句話就是:“錢管事,這路上我看着青溪的水,好像高呢。”
錢友亮連忙道:“回姑娘的話,今年是有些不對。今年元月裏不但下了兩場雪,還鋪得特別厚。因此青溪的水比往年高些。”
“那麽,你說,今年會不會發大水呢?”
錢友亮連忙道:“姑娘請放心,我們餘家坳可是一塊荷葉地。”
“荷葉地?”
邢岫煙大奇。
錢友亮道:“回姑娘的話,以前外頭發大水的時候,我們這裏風調雨順,老人們都說,我們縣是塊佛地,有菩薩庇佑。無論外頭水災鬧得多厲害,這大水啊,都會從邊上繞過去,就跟那露珠在荷葉上滾一圈就落入池塘根本不會把荷葉真正弄濕一樣,因此又叫做荷葉地。要小的說,李家村那邊需要擔心,我們這裏,百年都未必會遇到一次!”
後面的幾個莊戶都跟着點頭。
餘家坳可是個好地方。
邢岫煙心中暗嘆。
善泳者溺于水。
就是跟餘家坳這樣的地方,平常不鬧災,一旦鬧起來,死傷也絕對是最多的。因為這樣的地方自恃寶地,對洪澇災害的防護措施幾乎沒有,一旦遭災,損失也往往是最嚴重的。
邢岫煙站了起來,道:“也罷,還是先看看莊子吧。”
立刻就有丫頭奉上幂離和木屐。
戴上幂離,踩上木屐,帶着一堆的丫頭婆子在莊頭錢友亮和衆多莊丁的團團護衛下,邢岫煙慢慢地走在莊子的小路上。
走了不多遠,就看着穿着皮襖子手裏拎着旱煙袋的牛老漢從地頭回來。牛老漢年紀大了,耳朵不大好使,又駝着背低頭趕路,竟然沒看見邢岫煙。
直到被人攔下,牛老漢這才反映過來。
被領到邢岫煙跟前的時候,牛老漢巍顫顫地行禮,早被邊上的仆婦給扶住了。
“這不是牛伯嗎?您這是從地頭來?地裏的冬小麥可好?有沒有凍傷?”
牛老漢道:“老漢耳朵不便,竟然沒發現姑娘在巡視莊子!都是小老兒的不是。姑娘擔心這地裏的麥子?麥子好着呢!去年的雪厚,今年就不用擔心蟲災了。姑娘放心,我們的麥種都是精挑細選的,倒是不怕凍。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今年的青溪看着有些不對。”
邢岫煙立刻緊張了:“可是水位太高了?”
“對。就是水太多了。怕澇。”
邢岫煙道:“那您看,這水會不會禍害莊稼?”
錢友亮對着牛老漢連連比劃。
不想,牛老漢竟然道:“姑娘,說句不中聽的話,今年的麥子都玄,更別說稻子了。”
“那,若是今年不種稻子,而且到了四月底就搶收麥子,是否能減少損失。”
牛老漢道:“姑娘,您若是這樣做,那就是再好不過了。只是,這麽一來,就怕人心不穩呀~”
邢岫煙道:“這您就不用擔心了。您也知道,前頭的幾年,外頭到處都在鬧災。這稻米雖然好,可到底嬌貴,需要的人手多不說,産量還遠遠比不上紅薯。我本就有意多種些紅薯。您看,若是我雇傭人手,把這後山開出來,如何?”
牛老漢吃驚得擡起了頭,臉上每一道溝壑都寫滿了震驚。
他很快就反應過來,不顧地上的積雪,就給邢岫煙磕頭:
“老漢謝,謝過姑娘~!”
他早就在擔心了,只是把莊子上嫌他危言聳聽,因此一直壓在心裏。如今姑娘願意信他,他可不是找到了主心骨。
邢岫煙巡視完莊子,第二件事情就是分錢。她把莊子上的人,從莊頭到佃戶雇工都叫齊了,然後就在暖房前分紅利。
莊頭的事情最多,畢竟從聯系雇傭船隊到跟船護送蔬菜進京甚至賣掉這些蔬菜都是他們的活計,因此得了二百兩。負責巡邏保證田莊安全的壯丁一共二十人,均分六百兩的幸苦錢,然後才是在暖房裏面伺候蔬菜瓜果的佃戶、雇工,一共四十來號人,分八百兩的紅利,其中孩童因為出力少,按照年齡段和出力多寡,分別得大人的四分之一、三分之和一半不等。
別人也就罷了,成婆子的大孫女兒餘二妞因為用毛筆幫黃瓜授粉爬上爬下,也得了一份,一共十二兩銀子。
餘二妞被叫到前頭的時候,整個人都傻了,就是篆兒稱了十二兩的碎銀子給她,她都沒有反應。還是篆兒拿了一塊帕子把碎銀子包好了,塞到她懷裏,她才怯怯地道:
“真,真的是我的?”
“沒錯。”
“可是,可是我原不是冊子上的人。”
被過繼給親外婆來了莊子上之後,餘二妞才有了活着的真實感。也是來了莊子上之後,她才吃飽穿暖。她的願望很簡單,就是不想被趕出去,所以暖房開的時候,她就跑前跑後的找活計,或者是幫這個人遞個東西,或者是幫那個誰打個下手。因為暖房的屋子高,架子有好幾層,有些人嫌爬上爬下麻煩,看這孩子手腳還勤快,幹活也利索,就讓這孩子做了授粉的活計。
只是這活計是她自己找來的,卻不能說她就是暖房這邊的人。
餘二妞一直把自己放在打雜的位置上,根本就沒有想過,這分紅竟然也有她的份兒。
篆兒笑道:“放心,你到底有沒有功勞,大家都看在眼裏,白媽媽早回了姑娘把你的名兒給記上了。這是你應得的,回頭記得好好謝謝白媽媽,知道了嗎。”
見餘二妞脆生生地應了,篆兒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頭。
等餘二妞抱着那一包碎銀子回到她的位置上,邢岫煙這才道:
“我家去年才置辦下這座莊子,大家都不知道我,不過,過了今日,大家夥兒想必都知道了。賞功罰過。你們既然跟了我,只要好好聽話好好做活,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少不了大家這碗湯。日後莊子上來錢的買賣也是如此,除了工錢之外還有紅利。掙多少銀子,其中的二十分之一,就是大家的分紅。無論是維護莊子安危的莊丁,還是負責做具體事務的佃戶、短工長工,只要是出了力的,都有份。”
下面的人立刻喜笑顏開,暖房前鬧哄哄的,就跟菜市場一樣。
可巧,這時候,林家莊子的管事王讷過來了,手裏捧着冊子,後面跟着幾個莊戶,扛着兩只大箱子,卻是支付泥炭和褐煤的銀錢。
顯然,隔壁莊子的林黛玉也剛剛巡視完莊子順便查了賬。
邢岫煙對了一下賬本,讓人清點了數目,就把銀子收下了,卻吩咐人收入單獨的庫房,預備着交給姚元方。
等王讷帶着人離開,邢岫煙這才道:“好了,想必大家都聽說了,今年有可能鬧水災。雖然說我們這裏是塊佛地,可是若是外頭糟了災,大量的難民沖擊餘家坳,我們也難得周全。畢竟,外頭已經是連着四年鬧災了。”
這最後一句,邢岫煙說得十分沉重。
暖房前,所有的人都靜了下來。
邢岫煙這才道:“當年就是因為山東不行,我父親這才被破格提拔做了山東布政使。可是老天不賞臉,外頭連着三年蝗災,去年的情況雖然好些了,山東靠着海,有源源不斷的糧食運進來,因此有了富餘,還能接濟一下隔壁的幾個州府。可是聽說外頭的情況還是很不好。有經驗的人都知道,接連大旱之後容易鬧水災。所以,我們必須做好完全的準備。”
莊頭錢友亮立刻站了出來:“姑娘盡管吩咐,我們照做便是。”
邢岫煙道:“你明兒個就去縣裏一趟。看看這後山還有多少地是無主的。然後問問買下需要多少銀錢。回頭我給義父和江博士去封信。”
“是,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