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兩年後,文雨彤小學二年級時才徹底明白過來:她被抛棄了。

在這之前她做了無數努力,最開始時認真學習認真聽講,門門功課考一百分,聽話、懂禮貌,她希望媽媽或者爸爸能知道女兒有多乖,然後趕緊來接她回家,可沒有任何結果。後來她幹脆不聽講不寫作業,期末考試來個全班倒數第一,能犯的錯樣樣不落,她想這下爸爸或者媽媽該出來教訓一番吧,可沒一個人出現。老師要求請家長,可姥姥嘴裏哼了一聲,接着去打牌。最後老師生氣了,來做家訪,文雨彤無所謂的與老師對望了半小時,然後慢悠悠的告訴她,姥姥打麻将去了,沒時間接待。還是雷進把他媽找來,與老師懇談了半天。文雨彤滿不在乎的站在旁邊,象看一出戲。

如果歲月按照這樣的軌道運行下去,說不準幾年後的文雨彤會變成什麽樣子,可冥冥之中的上蒼之手撥轉了一切。随後發生的事,改變了她與薛姨家的關系,也使她的人生滑入另一個軌道。

文雨彤與班裏同學的關系不好,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怎麽跟姥姥鬥争上。在她心裏,就是姥姥這個老妖婆阻礙了爸爸來接她,就算媽媽不要她,爸爸怎麽能置之不理呢。可她滿腔的憤恨在姥姥那,都被化成了無形,姥姥根本不屑孫女的逆反和挑釁,半句不搭茬,每天早出晚歸奮戰在麻将桌旁。

那天下學回家,幾個同學等在巷子口。上午體育課時,因為搬墊子她和其他同學起了争執。文雨彤本就心高氣傲,她最愛惜自己的手,那是彈鋼琴的手,對着傻呼呼的同學們七嘴八舌的指責她冷笑一聲揚長而去,連體育課都沒上。同學們對這個目空一切成績糟糕的女生早就瞧不順眼了,總想有個機會修理一下。

看着她過來,幾個同學圍成扇面形湧了上去。文雨彤解下背上的書包,做好了大戰一場的準備。她想好了要是寡不敵衆就死揪住一個,撓他的臉或者薅頭發。卻不想這個扇面形不伸手,只是堵在她身前,用最惡毒的語言罵她是個沒爹沒媽的野孩子。

文雨彤氣得血都沖到了臉上,她不會罵人也罵不出口,那當口除了哆嗦什麽也做不了。還是路過的雷進,飛速跑到媽媽單位搬救兵。薛姨就在隔着不遠的飯館裏上班,聽到消息顧不上解圍裙跟着兒子沖了過來。

“小兔崽子,敢欺負人?”薛姨的高音喇叭驚得扇面形迅速散開,她極其輕易的就逮住一個,揪着他耳朵沒撒手。

“走,彤彤。”她一手拉上文雨彤,一手扯着那倒黴蛋去了他家。

倒黴蛋叫李木子,也是這個巷子裏的住戶,薛姨對着他家大人沒客氣,不依不饒的數落起來。她的大嗓門讓李木子的家長很煩感,本就是小孩子之間的争執,犯不着大人來出頭,他們言語上略有微詞。這招得爆脾氣的薛姨開始耍起潑來,她從上三路罵到下三路,句句難聽,直讓李木子的家長難堪的無地自容。他們知道這個薛姨是街上飯館裏包馄饨蒸包子的,她那嘴裏沒有不敢罵的沒有不敢說的。與這樣的人理論太失身份,最後只能把一腔怨氣撒到孩子身上,他們狠狠的扇了兒子一巴掌,算是給個交待。文雨彤冷眼站在旁邊看着這一切,雖說薛姨罵的話難聽讓人渾身不舒服,可帶給她不一樣的溫暖,有人在乎她,還不許別人欺負她。孤單了兩年的文雨彤在心裏把薛姨劃為了最親的人,比姥姥還親。

第二天接着發生了一件更感動的事,雷虹下學後,堵到她們學校,把扇面形裏另一個小子,胖揍了一頓。已經上初二的雷虹無論身形還是體重都是重量級的,不要說揍誰,即便往哪裏一站都象門神,讓人不敢小觑。昨天還嚣張的男生,被女巨人揍得滿大街的跑。當然這不是文雨彤以為的,雷虹對她好,而是雷進要替彤彤出氣,從他媽那騙了十塊錢去賄賂姐姐,托她前去報仇的。

文雨彤不明個中原因,但雷虹的好,卻牢牢記下了,她拿出零花錢買了一堆漂亮發卡。雷虹的審美口味不高,文雨彤每次看着她把顏色俗氣、做工低劣的發卡美颠颠的別在頭上,都恨不得自剜二目。

彪悍的雷虹對這類小飾品無比酷愛,可她家不富裕,他爸沒有正式工作,平時靠養花養鳥掙些錢,薛姨工作的飯館是國營單位,掙的也少,家裏的日子一直精打細算的。她不象班裏的女同學有零花錢買喜歡的小玩意。按照她媽的觀念:有吃有喝,還要零花錢做什麽。逼得雷虹就去偷鄰居放在門口的舊紙箱酒瓶子,賣了廢品換點零花錢。

文雨彤那一袋子精致華美的發卡讓她差點灼傷了雙眼,這導致兩個人的關系突然變成了密友。文雨彤想明白了,誰對她好,她就把誰當親人,眼下薛姨一家就是她的親人。不就是花錢嗎,她姥姥有錢,不花白不花,要通過花錢來報複她。自那以後,一周與姥姥說不上一句話的文雨彤,每隔幾天就吐出四字箴言:我沒錢了;給我些錢;學校交錢。姥姥對此從不發表評論,甩下幾張票子後匆匆離開,她願意花錢買個安靜。

長大後的文雨彤在回憶自己的少年時光時,很慶幸能遇到薛姨這家人,才沒讓她成為小太妹或者走入歧途。因為他們對文雨彤有着最樸素的愛,不圖她的錢也不圖其它的回報,從心裏疼這個被爹媽扔下的苦孩子。

文雨彤十歲那年,薛姨給她和雷進一起過整生日。雷叔家日子緊,趕上逢十的歲數才給孩子過一次生日。薛姨做飯好吃,不起眼的邊角料到她手裏都能變成驚人的美味。現在文雨彤已經不要求給自己單做米飯了,她被薛姨的廚藝徹底改變了過來,每次跟雷家姐弟搶着吃東西時,全然忘了自己原先的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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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進比她大一個月,兩個人的生日就卡在中間那天一起過了。薛姨做的打鹵面,勁道的面條香噴噴的鹵,吃飯前雷叔讓他倆許生日願。

內心激動的雷進憋了半天吭哧說:“希望考試能及格。”

文雨彤眨眨眼,“薛姨,等我長大了,把百貨大樓安上四個轱辘推家來,裏面的東西都歸你。”

薛姨樂得嘎嘎的。

薛姨這人喜歡占小便宜,單位裏管理松散她就趁機揩油,大到豬腿排骨,小到一棵蔥半頭蒜能順回家的絕不放過。與薛姨變得一條心的文雨彤,抛開了之前的鄙視和不屑,全心做了她的外應。每天放學她跟雷進拐個彎去薛姨單位,假裝報到一下,薛姨會在他倆寬大的校服裏塞進各種“小便宜”。

有一次兩個兜裏各裝了四個雞蛋,為掩人耳目她雙手插兜快步往家走,不料平衡沒掌握好,腳底一拌堪堪的臉朝下撲到了地上,幸虧機智揚起了頭沒把鼻子砸扁,可下巴卻被小石子豁出個洞。雷進慌着把直挺挺的文雨彤拽起來,“怎麽了?摔流血了,你着什麽急啊?”

文雨彤把手從流湯的兜裏拿出來,心疼極了,“媽的,蛋碎了。”

雷進心中的小公主形象立時裂開一道口,他真害怕哪天文雨彤也變成跟他姐一樣,動不動就罵人,那個高傲得象天鵝的文雨彤,會消失不見了。

“別罵人,彤彤。”

第一次罵人的文雨彤覺得很爽,她哈哈大笑起來。

晚上薛姨心疼的做了紅燒魚,單獨給彤彤讓好好補補。雷虹罵她:“你個舍命不舍財的家夥,摔破相了以後嫁不出去。別瞧你現在好看,要是變成大疤瘌,看誰要你。”

文雨彤才不在乎呢,只要薛姨高興,再摔幾次又何妨。她曾經把零用錢給過薛姨,她的零用錢夠上薛姨家一個月的菜錢了,可薛姨有骨氣死活不要,說她姥姥已經給免了房租,不能再占便宜了。

第二天文雨彤糊了創可貼,接着去薛姨單位報到。雷虹看見直撇嘴,“你真是輕傷不下火線啊。”

雷虹塊頭大,她不願意往身上塞東西,那會顯得她更胖,可文雨彤不在乎,學校訂新校服時還特意選大了一號,就是為了能多裝東西。

看見她這樣,雷虹咂咂嘴,“腰太肥了,你也不怕走路時褲子掉了?”

文雨彤炫耀的露出緊紮的皮帶。

文雨彤和雷進上小學六年級的時候,薛姨家緊巴巴的日子過到了頭。雷叔是個不言不語但心思細致的人,在賣花賣鳥的時候,敏銳的聞到了信鴿熱潮,他買來兩對幼鴿精心侍候,鴿子下鴿子如此倒騰掙到了第一桶金,雖說不上豐厚,但足以讓家裏的生活跨上一個臺階了。

冰箱這個奢侈品運到家裏時,文雨彤由衷的為薛姨家高興,她還想勸薛姨買一個洗衣機,家裏所有的洗洗刷刷都憑着一個大盆和搓衣板。冬天時,水涼的紮手,有時她跟雷進早晨都不愛洗臉刷牙,雷虹那時對美已有覺醒,不管多冷都要把頭發用梳子蘸水紮得水光溜滑,然後別上一腦袋花卡子上學去,後面看去活像個土地雷。

可薛姨搖搖頭,說機器沒有她手搓的幹淨。文雨彤想着薛姨一到冬天手裂得要貼幾圈橡皮膏,就忍不住難過。下學後她跑去商店看洗衣機多少錢,那個天文數字刺激的她好幾天沒睡好。不過,什麽都難不倒聰明的文雨彤,臨到月底那天,她挨家通知租戶們,提前一天收房租。

拿着那筆巨款,她去商店挑了洗衣機,剩下的錢給雷虹買了一盒治青春痘的藥水。進入青春期的女巨人,被美麗豆折磨的滿腔仇恨,咒罵周邊每一個不長痘的人。

晚上雷虹拿到禮物時,瘋狂的親了文雨彤一口,弄得她心裏哆嗦了半天,生怕第二天自己也滿臉是痘。

“姐,明天還要發生一件大事,你得在我身邊。”文雨彤知道姥姥要是發現了,肯定會有一場惡戰,她已經打算好了,要是那老妖婆把自己轟出來,就幹脆搬薛姨家去,徹底跟她決裂。不過內心裏對那場惡戰的形勢,還是有點緊張,雷虹在身邊還能鼓鼓氣。

“行,”被收買的雷虹滿口應允,“我在你身邊,看誰敢龇毛。”

第二天一大早,來送洗衣機的人堵着被窩站到了院子裏。薛姨和雷叔反複解釋,這是誤會,自家沒買過這東西。被吵醒的文雨彤匆忙起床,跟薛姨說沒錯就是送到她家的。

聽完解釋,薛姨高高揚起了手卻沒舍得落下,“你這閨女主意太大了,怎麽不跟大人商量下啊?自己就做主辦了?”

文雨彤倔強的站着,她沒頂嘴:跟你們商量,還能讓我買去?

雷家姐弟也起來,看着龐大的洗衣機立在院子中央,被文雨彤的大手筆驚得差點變成鬥雞眼。

雷叔沒說話,去敲姥姥的屋門,半天之後才出來。他看看院裏八只眼睛都盯着自己,對薛姨說:“今帶孩子們吃馄饨去吧。”

薛姨忙招呼,“走,去媽單位吃飯去。”

雷家姐弟帶頭歡呼了起來,一直渾身繃得緊緊的文雨彤這時才發現,後背已經汗透了。

薛姨帶着三個孩子去了工作的飯館,她家的孩子沒下過館子,想吃什麽她在家就能做,去外面吃飯那是糟踐錢的事。文雨彤同樣高興,她也有幾年沒去飯店了,今天的事,她一點不後悔,就算薛姨揍了自己也沒事,反正洗衣機已經送來不能退了。她決定吃飽飽的,那樣才有勁跟家裏的老妖婆去鬥争。

坐在飯館裏,雷家姐弟對自己從路人變成顧客的角色轉換有點興奮,似乎坐到那個椅子上,看周圍的眼光也不同了。

文雨彤給他們倆擺好筷子、放好餐巾紙,看他倆的神态,很鄭重的說:“我們每個月都來吃一次,我請客。”

雷虹大手一揮,“不來,還得花錢,讓媽在家給咱們做。”

雷進使勁點頭附和,“就是,媽在家做咱不花錢,吃的跟飯館一個味。”

文雨彤想想有道理,這個錢花的有點虧,“姐,你臉上的痘小多了。”她更願意讓雷虹覺得買藥的錢沒白花,雖然那痘還是象繁星一樣密集。

“屁,還沒抹呢,就一盒,我得省着點用。”女巨人的胸腔比常人要寬大,這聲音就像薛姨,震得雷進和文雨彤的耳朵嗡嗡作響。

薛姨端來三碗馄饨三籠包子,“孩子們,吃!”

雷虹看看馄饨碗裏的香油,多得要糊嘴,她指揮弟弟找了一個空碗,讓大家把浮着的那層香油盛出來,等會拿回家中午炒菜時用。

薛姨擡手給女兒一巴掌,“拿個屁,都喝了。”

她們這裏的動靜引得鄰桌一個中年男人大為不滿,“你們這什麽意思啊?同樣都是買馄饨,瞧我這碗,清湯寡水的連個油星都瞅不見,瞧那三碗,都趕上喝香油了。你們領導在不在?出來評評這理。”

薛姨遞個眼神給雷虹,自己不慌不忙的轉過身,“我們領導不在,您要是反應問題下午過來,他一準在。您說您,這麽大歲數了,跟幾個孩子比着争嘴吃,要是缺這口,我給您補點香油?擱多少香油都沒事,我是怕您消化不了,回頭再為這跑了醫院,多不劃算啊?看您這樣的,吃藥不花錢吧?不花錢也別這麽吃,身體是自己,吃壞了家裏老婆孩子找誰去?辛辛苦苦給別人養活了,我都替您叫冤啊。”

中年男人被薛姨一番話搶白得,臉上有些挂不住,扔了筷子拔腿往外走。

薛姨追到門口嚷道:“不要香油啦?擱點吧?我給您倒去。”

文雨彤笑得不敢擡頭,她就喜歡薛姨這樣,誰從她那都讨不到便宜。

那天過後文雨彤像是豎着背毛的野貓,随時準備着與姥姥的惡戰。可時間一天天過去,姥姥依舊早出晚歸在麻将桌旁戰鬥,話都沒有一句,她這昂揚的鬥志也逐漸偃旗息鼓了。長大後的她才想明白,雷叔去敲姥姥屋門後,一定是完成了某種協議,才把這事化掉。否則輸錢後就摔鍋摔碗的姥姥,怎麽會如此的好說話。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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