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文雨彤是後來的名字,六歲前的她叫趙雨彤。

那年她的人生像棵植物被連根拔起,移到一個完全不同的環境裏。後來她看雷叔栽花時知道,從一個盆挪到另一個盆的花,需要帶着原先的土壤,這樣有利于它的存活。聯想到自己,卻是被抖落的幹幹淨淨,除了名字還有生活。長大後與人聊天時她特意問起,的确很少有人象她,小小年紀就體驗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

童年的趙雨彤是個焦點,不折不扣的焦點,因為她媽媽是文青,著名的鋼琴演奏家。三歲後的她常做的一件事就是在演奏會結束時,捧着比自己還要碩大的花束登臺,在雷鳴般的掌聲中再附上一個香吻給媽媽。雜亂的後臺、掙不開眼的閃光燈、演出的大幕,是她全部的童年記憶。

成年後的她在跟別人說笑時,都會無奈的搖搖頭,痛訴幼年時就飽受騷擾,臉蛋被親的破了幾層皮。開始她很讨厭那口水沾在臉上濕噠噠的感覺,不停的用手或者袖子蹭蹭。可她媽媽說那樣很沒禮貌和教養,淑女都不該如此。她立刻就在心裏發了誓,将來絕不當淑女,讓人往自己臉上抹口水,她要把口水抹到對方臉上去。

五歲那年,她與媽媽做了四手聯彈,演奏結束時一個戴着眼鏡唇紅齒白的小男生,穿着筆挺的西裝紮着黑色領結走上臺給她獻了花,同時抹了她口水,她竟覺得很受用。應該說她對男生的評判在那時就埋下了種子,以致後來看到雷進時,驚得恍如雷劈,不是驚喜,是受驚過度。

搬到姥姥家這事發生的異常突兀,頭天晚上她還在掰着手指頭數,七天後媽媽的演出,還在猶豫穿哪件裙子去觀看,第二天就改天換地了。個中的原因,是多年後從姥姥偶然的叨唠中,逐漸拼湊起來的。後來的歲月中對于爸爸,她媽媽只字未提,而且也不許她提。來燕都後,她再也沒見過爸爸,那個英俊的眉眼如畫的舞美師。

往惡俗了說,她爸爸是犯了天底下男人都會犯的錯,但他的有點過惡了。女人能丢人,但不可以丢臉。被個品貌、地位都高于自己的女人PK掉,縱然憤怒也還無話可說。可被通知去派出所交罰金,從職業工作者堆裏,領回自己的老公。對于文青這樣眼睛長在額頭上、習慣了鮮花掌聲贊美的女人,不啻被旁人從雲端踩入塵土。當初因為嫁人,文青和她媽就撕破了臉皮,老死不相往來了。這難堪的局面驗證了母親當初的咒語。周圍人的竊竊私語和幸災樂禍也讓這個風光不已的家庭,變成了一個笑話。悲憤之下文青遠走日本,把女兒和一個大皮箱抛到了燕都。

趙雨彤到燕都那年,恰是她剛過六歲生日。從看到燕都的第一眼,就蹙緊了眉頭。沒有濕潤的空氣,沒有遮天的綠蔭,街上灼熱刺眼的陽光,姥姥家低矮的屋頂,沒一樣讓人喜歡的。這失望的情緒與首次坐飛機的新奇糾纏在一起,讓她緊緊跟在媽媽身邊,盼着結束之後,馬上重回她熟悉的環境裏。

可她媽媽卻獨自走了,與姥姥象密談一樣嘀咕了半小時之後,她簡短交代:好好聽姥姥的話,好好學習。站在那個低矮的房間裏,趙雨彤想不明白,怎麽突然被留在了這裏。一個充滿灰塵、沒有鋼琴的小屋裏,今天還沒完成練琴時間呢,就算了嗎?

見到姥姥的第一面,她就知道她不喜歡自己,那渾濁的眼神裏如刀子一般的審視,毫無溫情。“跟她那個爹長的一樣。”姥姥的話語都不加掩飾。

趙雨彤長了跟爸爸一樣的眼睛,水靈靈顧盼生情的大眼睛。對于爸爸,她說不上多愛戴,因為童年的時光裏,大家都很忙極少有時間在一起。她每天的時間被練琴占據着,她爸媽也醉心于自己的應酬和演出。可她心裏有着明确的愛憎,姥姥是個從沒見過的人,六歲之前完全不知道有這麽個人存在。而今她又公然蔑視自己引以為傲的美目,簡直不可饒恕。她打算把姥姥的惡行都記下來,等回到爸媽身邊時,要一五一十的讓他們知道。

對于外孫女的敵視,姥姥嗤之以鼻,她沒興趣也沒功夫去理睬,她的注意力都在麻将牌上。一年365天,那麽364天她是在牌桌旁度過的,餘下那個1,是除夕。女兒的交代,她更不打算去照做,花那麽多錢去讀寄宿學校,不可理喻。她打定主意悄悄把錢扣下,拿出一個零頭在家門口的小學給外孫女報名。随後找到對門的雷家,提出免掉一間屋子的房租,讓他們負責外孫女的一日三餐、洗洗涮涮,反正他家兩個孩子,添雙筷子的事。小雷夫婦爽快的答應了。

第一次見到雷叔和薛姨,她對他們的印象很好,因為他家很幹淨,比姥姥家幹淨一百倍。那天她穿了一條白裙子,在姥姥屋裏站了半天不敢坐下。桌上、地上到處都是灰塵,稍不留心就會蹭上一抹灰。

跟着姥姥走進雷叔家的小屋,看着一塵不染的房間和雪白的沙發座套,她一直蹙着的眉頭略有松開,她甚至想提出住到他們家好了,不要回那個布滿灰塵的小屋。

簡單交代後,姥姥急匆匆的奔赴牌桌,象有人在後面攆她。

“瞧這閨女,真漂亮。”薛姨洪亮的嗓門讓人吓一跳,趙雨彤懷疑對方身後連着插座呢,要不說話怎麽像高音喇叭。原來的世界裏每個人都軟聲細語的講話,不論男人還是女人,就算吵架也不過是語速快些,但音調還是糯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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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歡吃什麽?晚上我給你做。”薛姨親昵的拉着她的手,“你跟我家雷進一般大,你還有個姐姐。”

姐姐?她想解釋自己是獨生女沒有姐姐,但馬上明白過來不是指的自己。可此時顧不上其它的,有個緊急問題迫在眉睫,這個晚上她不想躺在那個滿是灰塵的床上,想着那裏身上癢得象有螞蟻在爬。

“能不能,請您幫我洗一下床單和被單。”

薛姨嘎嘎笑起來,“瞧這孩子,說話跟念書似的,等着,我馬上給你洗去。”臨出門她又招呼一聲,“老雷啊,你跟我一塊去,把那屋子掃掃。”

薛姨家裏的整潔很好的掩飾了家具的殘舊和擺設的寒酸,水泥地面拖得很幹淨,泛出幽幽的藍光,趙雨彤甚至用指頭抹了一下光滑的地面,不錯,沒有弄髒。這房間不大,看上去既是客廳又是卧室可能還有其它功用,她原來的家是樓房,從沒見識過這樣的低矮平房,這間屋子稍稍有點潮氣但通風很好,暑熱被隔在了窗外,雖然狹小但一望而去的整潔讓人心境清涼。

環顧完屋子她又觀察起外面來,院子一側擺放了很多花盆,大朵的紅白相間的玫瑰。她走了過去,第一次見到種在花盆裏的玫瑰,原來是這樣的,探身聞聞,味道香得有點刺鼻。好像平時捧的花束沒有味道,難道采摘之後香氣就丢失了嗎。

“小心有刺。”一個聲音在背後響起。

她回過頭,一個身高與自己差不多的男孩子,局促的站在那。她愣住了,張張嘴想問:你是過敏了嗎?長大後的文雨彤在看大話西游時,對着周星星被炸腫的雙唇,發出會心的微笑,全然不似周圍人那樣爆笑不已,因為六歲的雷進就長了這樣的“香腸嘴。”那嘴幾乎占了他臉上三分之一的面積,侵略得鼻子和眼睛都單薄起來。說單薄一點不過份,因為雷進是細長的單眼皮,這使得他的臉龐比例有點失衡,下半部太過于厚重,配上短短的、象黑氈子一樣的頭發,人顯得有些笨拙和傻裏傻氣。

“那個花有刺,別紮到你。”雷進看對面的女孩愣愣的,又重複了一遍提醒。

“你們家的花?”她懷疑這個男孩就是薛姨剛剛說的,叫雷什麽的。

雷進點點頭,“我爸養的,香水月季。”

“不是玫瑰嗎?我看着是玫瑰啊。”她忍不住又低頭看了一遍,好像與玫瑰有些不同。

“很多人會弄混,玫瑰沒有這麽香。”

“沒錯。你叫什麽?”

“雷進,進步的進。”

她挑挑眉毛,雷進,這名字都顯得那麽傻。“我叫趙雨彤,很高興認識你。”

雷進被這外交辭令弄得很緊張,他在褲線處蹭蹭手仿照電視裏那樣伸出右手,“我也很高興。”

她低頭看看他的手,又瞥了一眼對方紅得像豬肝一樣的臉,輕輕用四個指頭與對方輕觸一下,收回時迅速放到身後蹭蹭。在她的男生評判标準裏,雷進連及格線都沒過,換做在家的時候,她肯定瞅也不會瞅的,更不要說握手了。不過現在虎落平原,她還要依賴薛姨的幫助,表面的友好是必須的。

“你來誰家做客的?”雷進在心裏把每家都排查了一遍,也想不出眼前這個穿着層層疊疊白裙的女孩,跟誰家能有關系。她有着黑緞子一般的頭發,眼睛象顆黑黑的雨花石,又大又亮,皮膚白皙的仿如香水月季那柔軟的花瓣。這個院子都是出租的房子,鄰居們跟他家一樣,都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她這模樣肯定不會是從這樣的環境裏走出來的。

趙雨彤指指姥姥的房子,不願叫出那聲稱呼。

“你是尤奶奶的親戚?”

她這才知道姥姥姓尤,于是點點頭。

薛姨抱着一堆床單走過來,“雷進,去把大盆給媽拿來,對了,我還沒問呢,你叫什麽?”

“薛姨,我叫趙雨彤,您可以叫我彤彤,我爸爸媽媽都這麽叫我。”在長輩面前她會盡力展示大方得體的一面,這是媽媽對她多年的耳提面授。

“瞧這閨女,說話真有禮貌。”薛姨對這小姑娘由衷的喜歡上了,“那是我家雷進,她姐姐雷虹,一會就下學回來。”

這家的名字都夠土的,趙雨彤在心裏撇了撇嘴。她喜歡美好的東西,就像家裏擺放的各種娃娃,一定要服裝華美、纖腰長腿。她過生日時媽媽同事送來一對醜娃,那男孩女孩臉上綴滿了小雀斑,她忍了一晚上就把他們抛了出去,實在受不了那個刺激。

見到有着土土名字的雷虹,趙雨彤認為今天真是名副其實“噩夢一日游。”早晨被稀裏糊塗扯上了飛機,見到了從沒聽說過的妖怪姥姥,媽媽把自己扔下匆匆離去,那個容貌醜陋的雷進,現在又加上了一個“女巨人”雷虹。

她不是沒見過高個子,她媽媽單位裏到處都是伸着細脖子,走起路來昂首挺胸的高個阿姨,但眼前這個健壯如牛的姐姐,真讓人開眼。她悄悄比量了下,對方大腿的直徑與自己的腰圍可等同了,那張臉與薛姨的不相上下,象剛出爐的面包,膨脹着。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她沒有雷進那樣的“香腸嘴。”

她馬上打消了想來薛姨家借住的打算,每天與不好看的人呆在一起,她擔心自己也會變成醜八怪。

雷虹對這客人有些敵意,那是來自一個對自己容貌不滿的人,見到好看的人自然而然的敵意。對客人的微笑,她更加不滿,用鼻子呼出的重重氣息代替了招呼。

對此表現,趙雨彤展現了最友好的态度,卻在心裏不屑的冷笑了數聲,她悄悄打算怎麽給這雷虹起個綽號。

晚上吃飯時,趙雨彤對着桌上的飯菜犯了愁,看上去就讓人沒興趣,雷家姐弟狼吞虎咽的吃相更讓人倒胃口。她做不出捧場的舉動來,草草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吃這麽少?不喜歡我做的飯嗎?”薛姨有些擔心的問道,晚上已經加了一個肉菜,可看上去這女孩沒有胃口,那盤菜倒被自家的兒女吃得精光。

趙雨彤不想第一天就得罪人,還不知道要在姥姥家呆多久呢,從眼下的情況來看,薛姨家是她的避風傘,她要努力讓這個傘好用些,“薛姨,我們在家不吃饅頭,您以後做米飯給我行嗎?”

薛姨忙點頭,“行,以後我給你單做米飯。”

回到居住的小屋,裏面換上了幹淨的被單,她拎起來聞聞,很清香的味道,桌上地上已被打掃得很清爽,雖說比不上薛姨家,與本來面貌比起來,已經大為改觀了。屋裏的家具略顯陳舊,顏色也是暗暗的,不像她原來的房間,明亮的粉色。她坐下來仔細回想,到底哪出了意外,怎麽突然被發落到這了?媽媽和姥姥的對話她沒聽見,那時她想跟在旁邊,卻被生硬的拒絕了。從姥姥若有若無瞟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她隐約覺得不是來做客這麽簡單的事。媽媽臨走時說,好好學習。她今年九月份才應該上一年級,照這麽看,要在這裏上學了。

門被一陣輕輕的聲音敲動,她起身打開,雷進站在門外,臉上帶着羞澀的微笑。她覺得那張臉笑起來更傻氣了,對着他,她可裝不出大方得體的舉止來,冷冷的問道:“幹嘛?”

雷進舉起手裏的汽水瓶,裏面插了他剛剪的一支香水月季,“給你的。”聽他媽說,這個女孩要住下來,雷進的心跳漏了一拍。吃飯時他偷偷看了好幾眼對方,那手那裙子還有說話好聽的聲音,都像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姐姐對她很不客氣,雷進心裏有點不滿,可僅僅是不滿,他不敢有任何表示,雷虹很彪悍,沒事就會揍他,偷偷的揍還不許他哭,對姐姐他很畏懼。看這女孩下午對這花很有興趣,雷進背着他爸偷偷剪了一支開得最好的來送給她。

雷家姐弟倆差了五歲,在這個弟弟來到人世時,姐姐已經享受萬千寵愛長成了一個刁蠻的小公主。雷叔有三個哥哥,他們的小孩是一水的禿小子,這讓唯一的女孩——雷虹從小就擁有了至高的地位,過年吃飯時她可以坐在爺爺身邊與長房長孫同享主桌的殊榮,與哥哥們在一起玩時稍有不如意她就會扯着嗓子嚎上幾句,引得大人們不問緣由的罵自家兒子。日子久了,誰都不喜歡帶她玩了,這讓她嚎的更狠,大人們又會斥責自家兒子不知照顧妹妹。

雷虹作威作福的日子在她家搬到燕都時告一段落,再後來她弟弟雷進降生時算是徹底結束了。因為薛姨重男輕女的思想,雷虹之前享受的待遇都轉移到了弟弟身上,還不時告訴她,你是姐姐要讓着弟弟。被忽略的失望感讓她心生怨氣,遇着不如意就會揍一下弟弟。她不敢太明顯怕留下痕跡讓她媽發現,每次都擡腳踹屁股,那裏肉厚不顯眼,弄得雷進很怕她。

看着那支孤零零的月季花,趙雨彤馬上想起了原來的生活還有爸爸媽媽,昨天這個時候自己還在家裏快樂的練琴,轉身看看破舊的屋子,難過得眼淚差點掉下來。

雷進看她別過頭去,忙解釋:“瓶子我洗幹淨了,洗了好幾遍。我們家沒花瓶,對不起。”

她不想讓他看見自己這副失魂的神态,轉過身走向床邊,揮揮手,“放下吧。”同時裝作整理床單,把背影留給他。半天之後平定好情緒,不耐煩的轉過身,“放好了沒有?”

雷進不見了,桌上那株香水月季在透明的汽水瓶裏靜靜綻放。

上小學報到那天,是趙雨彤最狼狽的一天,因為早晨出門時姥姥告訴她,以後寫名字時,不能再填趙雨彤了,今後她叫文雨彤。

聽此消息,她馬上回想起媽媽匆匆離去的背影和與姥姥密語時的躲避,自己被發落到這個破舊的地方,恐怕與此有關。

“我媽什麽時候過來?”她不願意和姥姥探讨任何問題,她要問媽媽,讓她給出答案。

“你媽忙。”姥姥說完,拎上她的大茶杯和椅墊奔赴了牌桌。

老師在點名時叫了兩遍“文雨彤”,發現沒有人起立,又提高聲音重複了一遍。趙雨彤這次才驚覺,那個“文雨彤”應該是自己,她緩慢的站起身,剎那間有種抽離的痛。站起的是“文雨彤”,而“趙雨彤”還穩穩的坐在椅子上。

領回的新課本上,她一筆一劃寫着自己的名字,每一落筆都要凝神很久,名字的改變是否也會帶來更多的變化呢,她不敢去想。從小她就盼着長大,偷偷穿上媽媽的高跟鞋時,把口紅和五彩的眼影抹到臉上時,那變化讓她期待。可現在,她如此懼怕後面的一切。‘文’和‘趙’的起筆就不同,稍不專注就落錯了比劃,她咬緊下唇用筆把那錯誤塗成一個黑團,眼淚也不聽話的來搗亂。她用筆狠狠的戳進手背,這懲罰讓眼前模糊一片。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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