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鴻雁相思(1)
荻秋被選為鳳焰族的神官的那一天,是希允年有生以來過得最不是滋味的一天。
作為鳳焰神族的五公主,希允年也與長公主一樣嫡出一母,可貴為一族公主,享盡榮華富貴,身份與人前尊卑卻不能與長公主相比。族長希止天是五位公主的父親,族長的兩位夫人都早逝,二公主到四公主都因沒有繼承權而早嫁其他貴族。
希止天亦年事老邁,有意将族長之位傳給長公主希緣鳳後,完全退隐。
作為最小的公主,允年從未想過要和年長的姐姐們一争高低,尤其是那位霸氣外露,終日利齒不饒人的緣鳳長公主。就自身而言,她對封位一事,也并不感興趣。年僅十六的她,每日除了修習道法,劍術,琴棋書畫外,唯一挑起她興致的就是一位叫做荻秋的女子。
說起荻秋,倒也有些背景,或說蹊跷。這鳳焰族以火鳳為尊,族人擅紅火與橙火,雖不及天界火神的純青火,一指燃盡百裏,或者嵇氏神族的聖銀焰,三夜不息,但這紅橙兩色也是在三界威霸一方,少有水族之人敢惹動他們。可這荻秋,卻恰恰相反,乃是一位擅水的神人。其容貌恬靜溫美,個性亦如水般柔和,慈眉秋目,講話起來也是不疾不徐,緩聲和氣,靜致優雅。
荻秋原本是長公主同修之一,那時候的族長想要培養希緣鳳,故而将她送去荻氏水族,本意是用相生相克的水族法術來促進她功力倍漲。據說,因希緣鳳之故,荻家慘遭滅門之禍。荻秋為信守與鳳焰族的承諾而保護希緣鳳逃脫一截,卻落得無家可歸的慘境。希緣鳳對她憐之憫之,更因同修情誼深厚、相救之恩沒齒難忘,她便懇求族長留下荻秋,承諾自己登位後,封荻秋為鳳焰族神官。
老族長這才肯松了口。
也就是說,荻秋封為神官的那一天,便是她斷絕與抛棄體內水族神脈的那一日。除卻削骨斷筋的疼痛以外,荻秋還要完全接納火族力量,作為神官,終身為希緣鳳效命。不是說火族裏,別人沒有能力,或者做不到神官的位置,而是只有這樣,荻秋才能是完完全全火族的人。
旁人不知道這其中要付出多少忠誠和代價,但能讓希止天破開原則,收納水族之人,混入血統,想必定非易事。荻秋承諾終身不嫁,不留下後代,效命守護希緣鳳身邊。年僅十六歲的希允年,當真能看明白,荻秋對長公主的思念,已經達到了情深不悔的地步。
希允年有兩件關于荻秋的事,一直在腦海中回影不斷,盤旋難息。一是十二歲那年,自己任性在湍急的河流裏劃水後不幸落水,恰逢王姐與荻秋回訪鳳焰族。荻秋第一次在她面前運用水族神術,将她救起。她在水藍的光波中忘不掉的那雙秋鴻深眸帶着關切的凝視,和一身靜藍如汪洋般沉靜的柔美長裙在和風緩景中慢慢飄動、以及神女手握神杖的高貴華影。
二是,希緣鳳繼位大典,荻秋封為神官的那一日,為了廢除荻秋體內水族神脈根基,而換骨散筋、徘徊在大殿上凄厲如杜絕失偶一般,哀鳴的持續慘叫。
事實上,荻秋沒有堅持到完全承受火族新生力量——新脈傳承,就已經昏厥了過去。她的臉色蒼白的十分可怕,嘴唇也沒有一絲顏色,瀑黑的長發和着一灘水打濕在地上,荻秋就這樣無助、無力、也無援地躺在那裏。纖瘦的腰上的粉色彩帶也一并濕透,貼在水裏。那個一直弱風扶柳、儀态端莊的女子,此刻看上去是那麽脆弱,需要人的憐憫。可全場的人,居然都在發愣。
儀式失敗,大家都在等希緣鳳發話。大堂一片死寂,每個人都能聽見自己小心翼翼的呼吸。
允年本來以為王姐會心痛至極,叫所有人停手,甚至會不顧身份地沖下高階梯,抱起那柔軟的身體,不讓其他人再來傷害這純潔的人。可讓允年驚愕的是,她看見的是希緣鳳冰冷雙眸裏的片片失望,夾雜着鄙夷、還有恨、似乎連一點同情的溫度都吝啬。希緣鳳未言片語,從容地站起身來,速度不驚人,并且非常端莊。她攏起廣袖華服,并起雙手,挺直了背,然後,轉身離開了族長金座。
允年雙腳顫抖地看着王姐的離去,她的手已經擡起了一半。看了一眼地上毫無知覺的人,又看了一眼那絕情離去的背影。想叫一聲‘王姐你停步’,卻才明白身份的巨大懸殊。此刻的王姐,已經貴為一族之長,一方之尊,高高在上。而自己,仍舊是一個只有頭銜的五公主而已。
“我想帶她離開。”允年灼紅的臉掩飾不住她內心的躁動,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是愛是恨還是同情,但她很确定,不願意這樣的事再發生一次。尤其是,看着自己明明一雙好手,卻什麽都做不到,這種無能為力的感覺不想反複嘗試。她的心情糟透了,懊惱自己的無能,以及,生平第一次對那從無興致的尊卑權位産生了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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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帶她離開。”允年整個下午都一個人坐在清寒殿,心中滋味陳雜。前方夏風漸暖,吹動池塘一方蓮花,允年盯着紅色錦鯉,啞着嗓子承認了一句,“原來我愛她。”
“我應該可以做到,帶她離開。”她跳下窗框,拍了拍褶皺的裙角。略有稚氣的臉頰浮出了與以往不協調的嚴肅與堅定。
十六歲的希允年沒有想過,喜歡上了一個心裏有別人的人,将會是什麽光景。無知、無邪又情窦初開的她,只順着自己天真的心,想去靠近對方、保護對方、而不顧結局。
“五公……”侍女盈歌尚未完全啓齒,允年已經做出噤聲手勢。她擡起腳,微微邁出一小步,輕輕湊到盈歌耳邊說,“噓噓,我知道她在休息,悄悄看看,你不許通傳。”
“可是殿下,長公主她,噢,不,我說的是……”盈歌的聲音太小了,速度也完全跟不上允年,允年已經躍入天穹宮。“是說鳳首她正在……唉……”那幾個字聲音微小,盈歌有些無奈地撅起了嘴。
允年的步子有些急,雖然知道荻秋一定會得到最好的治療,但心中的擔憂不減,仿有大手不斷揉捏着心髒一般惴惴不安。越是靠近內閣,心就越往嗓子眼裏跳。暖房留着碧藍的色彩,綢帶也非常輕薄,夏風穿堂而過,掀開了門紗的一角。
允年止了步,門紗被掀開的那一瞬,她清楚地瞧見了王姐抱着荻秋的樣子,荻秋虛弱地躺在王姐懷裏,仿佛那裏是全世界最安全的地方,在受了這麽重的傷以後,她的臉上沒有痛苦,卻寫着的是滿足。允年看見了荻秋眼中的眷戀,小心翼翼地帶着不舍和溫柔,當然,也同樣瞧見王姐臉上鎮定自若的微笑。允年心頭一酸,這一步是再也無法上前了。靜靜地站在了紗簾後,她的臉色沉了下來,氣氛變得很不愉快。眼神飄移不定,一手按上了胸口亂跳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