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偶 這麽讨厭被我叫主人,我可是屈尊降貴呢
人世間有了人偶,死亡的意味就全然不同了。第一次死最可怕,之後再不能為人。以後再死,就沒什麽大不了了。不過是死法不同疼痛不等,因而有些人覺得那并不算死。
時庭的第一次死,自己居然不知道,還被人小心翼翼掩蓋多年。
那夜,時庭高燒,有意識無知覺。待到他可睜眼視物,察覺自己周身紗布裹體,看不到一片肌膚。他用盡全力都無法控制一只手指,只能發聲。除了床頂,他什麽也沒法去看。他從床帏判斷,自己在向晏床上,于是喚了向晏。
原本伏在床邊瞌睡的向晏驚醒,藏起手裏東西。他跪地太久,好不容易站穩,說:“你……受了很重的傷,體無完膚,須用紗布包住。”時庭确有此疑問,沒想對方主動說了,倒不先關心自己身體可好。
“我記得我所受不是燒傷。”
“是我措辭不當。”言語恭敬,像刻意要淡化二人熟識的事實。
時庭故作嗔怪:“你是沒找醫師,自己給我治的吧。”
“不是我!”向晏低聲道,“是我游歷時結識的神醫,昆吾絲斷筋削骨,非神醫不能治。”
時庭餘光一掃,對負手立在床頭的向晏問:“你手裏拿的什麽?”
“沒什麽。”
“嗯?”
向晏呈上木工刀道:“骨頭斷了,神醫囑咐我切木頭固定肢體。殿下一時還動不了。”
“已經改口叫我殿下啦。那我是不是也該換個稱呼?”時庭忖度一番,問:“晏兒?”
“哈?”向晏面有窘色,若非剛知曉時庭身份,可就不只這反應。“殿下叫我晏卿如何……”
“那不是和雲聿一樣了。”他早年也是在宮中待過的,知這二人交好。向晏自伴讀起就被天子晏卿來晏卿去的叫。他要不一樣的。
“殿下也可直呼向晏名字。”
“晏兒。”
“啊啊啊——不要啦……”向晏抱頭蹲在地上。
“那你自己想。”時庭不管。向晏半天沒蹦出一名字,拜佛似的舉手求饒。時庭又道:“那你那些木甲們都怎麽叫你?”
“公子,少爺,大少爺……”
“你當我是你家小厮嗎?”
“向公子,向少爺,主人……”
“哈哈哈主人,這個有趣。”時庭想拍手。
“不行!”
“那晏兒和主人你選一個?”
向晏喪氣坐在地上,小聲投降道:“晏兒……”
“這麽讨厭被我叫主人。我這可是屈尊降貴呢。”向晏不應他。
“對了,你見到一墨玉帶鈎沒?”
向晏淡然回“沒有”,想也沒想。
時庭唉聲長嘆:“怎麽就沒了呢?”那可是他特意買來送他的,還以一七星天硯賄賂向喻幫忙挑的。當時向喻信誓旦旦對他說:我哥哥平日所穿非黑即白,這墨玉帶鈎,搭白衫奪目,襯黑袍高格,放心,他肯定天天拴腰上。
不料一問帶鈎之事,向晏便起身,說:“晚了,你先睡吧。”
時庭說:“哪晚了……”卻聽一句“晚安殿下”。時庭猜他又想去制木甲,也不纏他,可才吐出晚安二字,即刻入眠,剛應許的稱呼還來不及說。
卧床數日,時庭能坐起,做些簡單動作。他不覺痛楚,只略微不暢。可向晏還堅持喂他喝些細粥,不讓他自己動手,想來是怕他把自個兒燒的霁紅瓷碗摔碎了。向晏喂粥仔細,像對待未滿周歲的小孩似的,每次半勺,必吹涼了送上。不過那勺子對得還是滿準的,不用擔心糊到嘴唇弄髒臉。若不是這般照顧,他才不喝這粥,他傷後半點食欲沒有。
“為什麽我吃東西沒味道?”
向晏正打哈欠,徒然一頓,道:“殿下身體尚未恢複,我讓人做得清淡。”他最近總一副沒睡好的模樣,想來又熬夜了。
“這也太寡淡了,連米味都嚼不出來了。誰做的,是不是景期?就他看我不順眼。”
向晏搖頭,說他從不使喚學生。用完飯,他說今天可以拆臉上紗布了,時庭驚嘆自己恢複神速。紗布揭下,向晏端鏡子給時庭。
“奇怪,怎麽瞧着我越發好看了,這皮膚。”時庭左臉欣賞完欣賞右臉,向晏也不知緊張個啥,鏡子都拿不穩。
“我看一樣,是殿下自戀。”
“臉上沒留疤,真好。我還以為自己這下要成斑馬了。”
向晏想起那日,不覺憂傷,喃喃:“說了神醫能治。”
“何時也讓我見見神醫,答謝救命之恩。”
“神醫行蹤不定,還看日後緣分。”
時庭笑道:“也謝你那日背我回來。”
“你怎麽知道!我以為你昏過去了……”又小聲道:“背你算什麽。”
那夜上元廟會,彩車巡游,木甲樂舞,千燈懸空。他們相約琅嬛福地前。
向晏攜家中木甲和學生前來,遲遲未能脫身。時庭獨自觀賞。這琅嬛福地是一座三四人高的花燈,形如山水木雕,實為場景機關。山間有急湍野鶴,仙童引路,癡人偷書。景致上百,皆可活動,奇思妙想,不可勝記。
此時正值赤欄木甲盛行之初,全城偃師為廟會創作,百姓期待無比。除此處外,向晏的虬螭燈也備受矚目。夜空中虬龍螭龍相互追逐,舞出波浪線條,哪條追到另一方便嘭一聲響,噴出花火。據說在祭典結束時,還有驚喜。
忽然有人拍時庭肩膀。他轉頭,見向晏垂發披肩,一身雨過天青之色,與平日截然不同。樂聲洪亮,時庭低頭與他說話,耳鬓交接。
追随花車的人實在太多,二人擠不到前排,向晏個子不夠高,什麽也看不到。說起來二人年紀相仿,時庭卻長個得早,當時比向晏高出兩個頭。不過這之後,向晏一直還有長,時庭卻沒再變,到後來他幾乎被向晏追上。
時庭提議先去下一個點占位,牽向晏橫穿花車。深巷中向晏抽手,時庭說人多會走丢,人多看不見,向晏說不會。時庭摸出墨玉帶鈎在手中掂了掂,他早知這人臉皮薄,本想趁機塞他手裏,既然他不肯,那別怪他當面送禮了。
這時身後街道爆破,向晏被震倒在時庭身上。二人回頭,巷外走過一巨型玉兔。樂聲急轉,越奏越古怪,巡游木甲癡狂搖擺。百姓受驚,擠到路旁,沖入小巷。他們回到主街,見漫天低浮的燈籠連片燒起。除了玉兔,還有五六只木甲巨大化。他們開始不跟随隊伍,四處踩踏百姓和樓房。
向晏令木甲們分別去制止巨大化木甲。那些木甲一受攻擊,竟吸收花車隊伍中的怨氣,長得更大。見強攻無用,他們打算找幕後役使之人。花車隊伍怨氣最重,役使者必在附近。二人邊跑邊觀察路人、屋頂,見花車中有一木偶戲臺,在騷亂之中過于正常。向晏派随身的木甲窮奇上前,木偶們瞬間發動攻擊。戲臺頂篷飛起,傀儡師現身。
時庭跳上花車與窮奇一同對付傀儡師。向晏發現小木偶們一個接一個跳上兩旁屋頂。巡游隊伍依舊向前,傀儡師倏然從臺中機關落下,下一刻,戲臺上的窮奇被切成數段,切口平整。向晏喊時庭撤離。時庭回頭,見數十條染血的弦絲若隐若現。他一蹬戲臺,迅速後退。兩排木偶在屋頂上極速奔跑,張網捕下時庭。
弦絲嵌入骨肉,時庭如蛛網上的蛾子,無法掙脫。向晏跳上花車掏出弦剪,可昆吾絲剛韌根本剪不斷。兩排木偶踏着其他巡游木甲,往對面屋頂跳去。弦絲收攏,眼見向晏也要落網,時庭一把将人抱住,擋下所有弦絲。路人驚叫被樂聲淹沒。向晏在時庭懷中不敢動。一動,衣裳便越濕。傀儡師站在路邊,笑看花車載着血淋淋的軀體為兩邊百姓巡游。
鳴鑼擊鼓,祭典結束。二人同百姓們一起望向高空中未受驅使的虬螭燈。虬龍螭龍分化成小龍,一回四條,二回八條,三回十六條,向天邊飛去。一聲巨響,化作絢爛煙火。時庭問,怎麽只有十五朵煙花啊。弦絲松開,他終于喘了口氣,靠在向晏肩頭,還不小心蹭到淚水。向晏搖他,怎麽也搖不醒。
路邊的傀儡師倒在血泊中。有百姓說看見一條小龍被附魂,飛下炸死了傀儡師。
之後過了很久,時庭依稀有了意識,知覺卻沒回來。他知道向晏背着他,背着他像給人切了花刀的身體,穿過曲終人散的廟會。他的面具沒了。是之前給弦絲切斷,掉了。
時庭問:“我面具掉了,你第一反應是什麽?”
向晏從前只當他是酷愛夜行武功平平的富貴公子,唉聲道:“完了。”
時庭問:“完了,讓天潢貴胄替你頂命,怕也活不長久了?”向晏搖頭。
時庭問:“完了,和懷王混在一起一年,要惹天子不悅了?”向晏又搖頭。
向晏說:“完了,都說懷王殿下難纏,欠此等人情日後我怎麽還。”
這一晚,時庭身體極為不适,他猜自己發燒了,可身體很沉,無法确認。混沌中,他聽見向晏來了。向晏開始檢查他身體,動作輕柔如清風拂過。
“晏兒……”
“哈?別突然改口啊。”向晏羞怯後退,可見時庭氣若游絲,又主動靠近。
“你明明答應讓我這麽叫了……”
“我沒有。”
“晏兒耍賴……”
“啊啊啊——不行,這樣真的受不住。求你了殿下。”向晏跪坐在地,耷拉着腦袋。
“那叫你主人?”時庭側頭想看他,卻做不到,本以為自己快好了。
“你不叫我向晏嗎?”
“那是在人前這麽喚你,我就私下叫你主人。”
“好吧……”
“之前還死都不要。”
“之前嗎?”向晏埋着臉,颦眉苦笑。
“外面怎麽了……”時庭聽外頭有人吆喝,還有鑿木聲。
“修葺屋子,不用擔心。”
“你不急着催我睡了?你是不是老等我睡了,偷偷去做木甲……”
其實不是木甲,是他的身體吧。可時庭并不打算挑明,這樣他就能擁有其他人偶沒有的優待。況且如今,他也不怪他隐瞞了。
“今天不做,我等殿下睡着再走。”時庭還不知這人除了青澀腼腆,也能溫柔缱绻。
“那你躺我邊上等,我還不困……”
“不要吧。”
“你怕什麽,我又動不了……該我怕你才……”時庭眼一沉,連東西也看不見了。恐懼襲來,這一刻是弦絲入骨,下一刻是斷喙分屍,他切腹剝皮見自己身藏墨玉,他策馬回京望那人頭懸城門。
床幔一落,向晏躺下。
“魂魄在愈合,殿下再堅持一下!”
“沒能守護殿下,我真的好後悔好後悔。
我一直在想為什麽殿下能保護我,我卻不能保護殿下。
後來我明白了,我從來只看着自己在乎的事,不看身邊的人。我沒能力,我沒盡力,我改不了,我配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