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師兄 只許你人偶成群,就不許我多找幾個主人

少女掮了一只木匣,立在山坡上,身後是蜿蜒而下的小街。

街兩旁稀疏有些店鋪,賣果脯零嘴,也賣偃師工具,街道盡頭還可窺見山下鬧市。

山頭有三座閣樓,希奇古怪,道不明其用途,從某一角度觀看,形如飛燕,也不知其寓意。

“這便是禦偃閣?”少女打量周圍的人,三五成群偃師打扮,都是些好奇尚異的學生。她問完,又自己點頭答道:“中間那座三層高閣是主樓,用于學生集會、木甲陳展。左手邊那棟是專為低年級授業的學堂,右邊是高年級的獨立工坊。”

“這裏學生一般讀幾年?”

“三年。”

“都學些什麽?”

“一年生研習基礎學識,比如卯榫結構、符咒入門、鬼術入門,年終以制作木甲評定。二年生專攻人偶,從身體構造,到人偶機括,最後呈交兩名人偶,男女各一名。三年生全年不上課,由老師指導,自由命題,完成一件作品,木甲人偶不限。”

少女路過主樓,覺得樓層極高,空曠敞亮,一樓正好有一年生展覽,陳列了些稚嫩的木甲。

“學生畢業後大多通過禦偃閣接受委托,兩年後會揀選一批入宮為官,其餘的或去行會做事,或開辦私人工坊。”

“我記得玉引你是入宮為官的,可年份這樣算着不對啊。”

“祖師爺這都記得。我和樂鈞從前有些木甲經驗,一入學就接受委托,一年半修完課,半年完成畢業設計,之後就入宮了。”

“神童呀。”

“只是當個學生學習,又沒有革新什麽,比不上祖師爺。”

向晏與玉引走去左邊的學堂。幾間屋中有學生,随意圍老師坐着,各自跟前都有木甲,正相□□評。

跟前慢悠悠踱過一木甲,渾身裝滿了感應機括,已看不清原本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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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引鞠躬行禮,對向晏道:“這是授機括課的學官,嗜好體驗各類非人的機括。”對方瞥了他們一眼,點了個頭擦身而過,似乎并不認得少女。

他們繼續向前,路過一屋,學生們正滿天抛手玩,屋中還有一女學生朝他們招手。

向晏道:“終于知道去哪裏上課了。”快步走到女學生旁邊。玉引像其他同學一樣盤腿坐下。向晏提醒:“女孩子不能這麽坐。”遂将兩腿并攏,側在地上。

女學生問:“這幾日去哪裏玩了?老師還問我來着。”

“就是回家待了幾天。”向晏乍然道,“哎你這梳篦好別致,哪裏買的?”

“自己做的。”女子手撫頭頂插梳,取下甩了甩頭,青絲散落。

向晏接來端詳道:“外頭買的不免和人撞了樣式。這做工好,又特別襯你。”

女子欣然言謝。玉引訝異道:祖師爺還挺懂得和女孩子說話的。向晏無奈道:多挨幾次冷眼,你就知道她們喜歡聽什麽了。

有男學生湊到身旁,說道:“忘纾,幾日沒見你,錦問說你病了。”

原來她叫錦問。向晏朝女子一笑,以表謝意,回男學生道:“沒事,小小風寒。”

“氣色是不如往日好,看你這臉。”男學生在忘纾臉上摸了一把,把玉引吓得夠嗆。

“手往哪放呢。”錦問出手擋開。男學生一把抓住不放,卻發現抓住了只假手。向晏見錦問那手做得優雅精巧,可惜結構松散,少了一分手的力度。

屋裏瞬間安靜下來,前頭走來位其貌不揚的老頭,學生們各自取回自己做的手放在跟前,一一坐好。

玉引慌道:完蛋了,韋學官最是嚴苛。這堂課應該要交流手的制作,我們拿什麽交功課?

別怕啊,好學生。向晏說着,低頭去翻木匣,倒騰了兩下,變出一只左手。

錦問道:“給我看看。”向晏別扭地用右手遞給坐在左側的錦問。左袖空蕩蕩的,悄悄壓在膝下。

錦問道:“做得真好。只是這看似是男子之手,大家一般都照自己的手做,你這是照誰人做的?”

向晏煞有介事道:“你可別同人說啊。其實,這不是我做的。”

錦問笑了:“我說你怎麽幾日不見,大有進益。我不會同人說的。”

學生們滔滔不絕,向晏卻謹慎少言。玉引中途忍不住發言,也讓他胡亂幾句廢話蓋了下來,暗暗叮囑:裝忘纾,別出頭。

課上,錦問的作品贏得滿場贊許,學生們都愛不釋手,唯有學官韋齋拿起忘纾那件,評了句大巧不工。向晏幹笑,不知作何回應,瞄了一眼錦問,見她朝自己豎起一手指,比在嘴上,示意緘口不言,要她寬心。

課後,錦問要回房間,錦問與忘纾同寝,向晏趁機跟去。确認了房間,向晏又打算出門。

錦問道:“去工坊做人頭?”向晏搖頭,玉引急問:“人頭何時交?”錦問說:“明日一早。”玉引道:“那我——”向晏一把攔下,道:“我今晚再做便是。”

錦問說:“你現在打算去哪裏,下午還有符咒課。”向晏搖搖手:“不去不去了,我要泡個湯先,你看這皮糙的,都下不去手了。”

二人回到樓船工坊。玉引立馬附身自己的人偶,挽袖做人頭。向晏囑咐:“乖學生,別那麽認真,做太好了又要露餡。”他到一旁,坐在桌前畫了幾張小畫。見玉引将人頭做好,便爬上臺面躺下了。

“玉引,你照我畫的圖,把人偶改一改。”

玉引渾身一顫,不想手下人頭開口說話。他拾起桌上幾張圖紙讀道:“柔若無骨,蝤蛴蘭胸,吹彈可破,粉光凝脂?”

人頭哦了一聲,道:“這幾條我沒注明,我與你說一些方法,你可以按自己的想法來。柔若無骨,可先放松弦絲,提升延展性,關節尤其像手肘,多外翻些。蝤蛴蘭胸,可将脖頸再打磨修長,胸部臀部以木頭定型的部分要小,增加蠶絲內包裹的凝脂。吹彈可破,可調一碗血色漿汁,全身布上。這之前要将皮膚重新打磨,最好多磨一些。最後是……粉光凝脂。第一層凝脂上完,以最細的筆沾青色紫色,在手腕大腿上畫些若有似無的血脈,待幹透了,再上第二層凝脂,以大刷染胭脂色在關節處淡淡疊色,切莫手重。”

人頭閉目沉思,又睜眼補道:“差點忘了,這新漆上完,氣味一時半會兒還褪不盡,你晚上同你們公子要個香囊掩一掩。哦還有,忘纾畢竟是偃師,手修好,記得磨幾個繭,補些刀傷。”

玉引道:“祖師爺還真是深谙僞裝之術。”又讀了紙上其他部分,詳盡記載了機括如何改進。想從前他一心鑽研木甲之間的共通與變換,從未如此細心留意過細節,深感眼界大開。

玉引用了工坊儀器,又動手極快,兩個時辰完成了向晏布置的任務。他換了件衣裳,化作道人與臨姜上臺表演去了。

向晏附魂忘纾,打算回去休息。忽而想起一事,拔下頭簪,在鳥兒翅膀下刻了一串符文,又将簪子別回。他仔細摩挲,确定符文不會被看見,捎上那顆頭回學校。

回屋時,錦問還在工坊熬夜,尚未歸來。他躺在床上,點了下簪子,符文忽閃三下,傳來了時庭的聲音。

“主人?”

“殿下這樣問不好,若不是我,豈非白白給他人占了便宜。”

“只許你人偶成群,就不許我多找幾個主人。”

向晏哈了一聲,被話噎住了。

時庭問:“你今天都做了什麽,聽起來心情不錯。”向晏興奮道:“我和玉引進入禦偃閣了。這裏可好玩了,學生在一起探讨切磋,老師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人偶——”

時庭輕哼:“就知道你留下是為了玩,還說查什麽陰土。獨留我在赤欄備受指摘,上有天子下有百姓。”

向晏可憐兮兮問:“他們說殿下什麽?”時庭道:“百姓怨我沒有果斷除掉偃師,毀壞沙盤,以致傷亡更重。雲聿則是給我施壓,若我不控制好局面就自行領罰。”

向晏一聽,從床上蹦起道:“我現在就去查。”時庭笑了:“大半夜你查什麽查。我不用你操心。反是你弟弟,回來以後魔怔了似的,成日在地上玩螞蟻。你若是查不到,就早點回來陪他。”向晏諾諾道:“我盡快回去。”

時庭問:“說起來,這禦偃閣在何處,可是隐蔽難尋,你們如何進入的?”向晏道:“就在皇城北邊的山上。我和玉引一同附魂在一人偶上,替身成他一位漂亮小師妹去的。”

時庭問:“你們附身同一人偶,那玉引也在?”向晏道:“他去樓船演出了。”

時庭道:“臨姜還不換地方?”向晏道:“新的落腳處倒是找到了,只是玉引那些儀器要兩天才能搬完。”時庭思忖道:“那偃師樂鈞也是奇怪,明明逃了卻不派人回來搜查。”

正說着,有人推門,向晏一頭悶進被窩裏。

“與我同屋的錦問回來了,先不說了。”

“自己留心。”

“嗯,殿下晚安。”

“晚安,主人。”

當晚,向晏迷迷糊糊察覺玉引回到身體。本想和他說點什麽,想着想着,天就亮了。

翌日一早,錦問拉忘纾去吃早飯。

向晏見山頭擺了十多張案幾,學生卻寥寥無幾,便問玉引:此處景致甚好,怎麽人這麽少,可是你們這裏飯菜難吃?玉引夜裏沒睡飽,半夢半醒道:學生幹活到很晚,大多不吃早飯,也有人來領了只包子就回工坊吃了,因而人少。

向晏看錦問,心想她回來得也晚,倒很精神的樣子,真有本事。

錦問回瞅一眼,道:”你吃這麽少,怪不得瘦。“向晏道:“我是不敢吃,還羨慕你吃不胖。”玉引聽了這對話,不禁睡着了。

錦問道:“這溫泉泡的真有效啊,去的哪家,等手頭的功課做完,我也去試試。”向晏摸臉道:“店名有些記不清了,我回頭查查給你寫下來。”

錦問道:“人頭你做的怎樣了?昨晚也沒見你來工坊。可是又請人……”向晏雙手直搖道:“沒,昨晚回了趟家,就在家中胡亂做了一個。”

錦問笑他敷衍,小聲道:“你收到通知了嗎,上頭要在二年生中選一人。最近幾次的功課,估計都是要參與評選的。”向晏笑道:“我功課差,怎麽會通知我。只是這選人做什麽?”錦問挑眉道:“秘而不宣的。想必只有入選了才知道。”

二人用完飯,打算離去。向晏捂肚子道:“估計是昨日溫泉泡的,東西一吃下去就鬧騰。你先去上課,我等等過去。”錦問一走,他便到大樹下藏着,見四下無人,從木匣裏拎出頭,裝上木甲臂。

向晏道:“快快快,改人頭。”玉引迷迷糊糊醒來,問:“改什麽?”向晏道:“你看着不順眼的地方都改了。”玉引道:“祖師爺不是說忘纾……”向晏道:“這時候還忘什麽纾,只選一人的秘密計劃,我們一定要進去。”

課上,學生們各捧人頭,有的像掂蹴鞠似的玩耍,有的疊在頭頂與人逗笑。這時教授人面的學官進來。他外表看來是名美男子,舉手投足卻有些女氣,細聲細語的道:“今日我給你們請了貴客來指點。”

“大偃師好!”全班齊呼,玉引頓時從夢中驚醒。

“別,你們叫我師兄即可。”樂鈞微微一笑,學生們又接二連三師兄師兄喚個不停。

人面博士道:“你們自個兒繼續改,我與你們師兄一個個看過去。”樂鈞攤手道:“老師請。”

“沒想到今日是大偃師親自來巡查。”錦問湊近說話,見沒有回應,又喚了聲:“忘纾?”

“嗯?”

“還喜歡樂鈞師兄呢?”

什麽!玉引險些叫出聲來。

錦問道:“一副笑臉說出那樣傷人的話,分明是個老手,你就忘了他吧。”

向晏暗暗道:忘纾這麽漂亮的姑娘,這樂鈞還看不上。玉引你哥哥怎麽這麽挑。你知道他喜歡什麽類型的嗎,你說說,我們也好……

玉引完全不說話,整個人跟消失了似的。向晏只有自己捧起頭,執刀修改。他感到錦問的目光正投向這顆頭,心中得意,我們玉引拼盡全力的東西,誰能比得過呢。

學生們埋頭幹活,樂鈞四下指點,好幾次從他們身邊路過。向晏抱怨:玉引啊,你別每次人家靠近點,你就氣得手抖。我們這手本來就不利索,你看,好好的臉再下去要被我改花了。

終于樂鈞在他們身旁停下。站着看了一陣,見這小姑娘一直發抖不動手,單膝跪下,接下頭修補劃花的部分。向晏見樂鈞湊這麽近,不禁捏了一把汗,幸好帶了香囊。

“你叫什麽名字?”樂鈞邊修邊問。

“忘纾。”向晏感嘆,負心的家夥,居然不記得人家姑娘名字。

樂鈞道:“手法有模有樣,就是心粗了點。”

向晏道:“師兄指教的是。我本想做個帶傷的劍客臉,怎麽就做不像。”

“原來是這樣。”樂鈞放下锉刀換成刻刀,說道:“劍痕有劍痕的樣,你這樣劃跟給小貓抓了似的。”

向晏掩面莞爾,樂鈞瞅了一眼,問:“你一個女孩子,怎麽選做男人的頭。”向晏答:“女子我平日也做。可就是不熟悉的,才有挑戰。”樂鈞點點頭,做完傷疤,遞還與他。

“謝師兄。”樂鈞起身。

“呃,師兄。”

“還有什麽問題?”

“刀。”

樂鈞還刀,指尖不經意掠過手心。向晏暗自慶幸昨日囑咐玉引做了幾顆繭。

玉引不悅道:“祖師爺你招惹這種人幹嘛?”向晏道:“他可是大偃師,不接近怎麽探清陰土之事,更何況忘纾還喜歡他。他或許真是不記得了。但若是故意裝不認識想擺脫桃花債,見你一副氣沖沖的樣子,不疑心才怪。”

他側過頭,瞥見錦問一直看自己,于是回以一笑。

偃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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