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駕,駕,得兒駕”西安府城外的官道上,一輛罩着藍色棉布的馬車桄榔桄榔跑的飛快。

趕車的大爺一邊兒駕着馬,一邊兒把頭往布簾子旁湊。

“少爺,咱要不慢點兒,您身子弱,這麽趕路下去,老奴擔心您吃不消啊。”

“忠叔,我沒事兒,您正常趕您的,這點兒……嘔……路,……我吃的消。”薛照青一只手緊緊把着馬車裏的扶手,強忍着腹腔正中翻滾上湧的嘔吐感,硬生生的用另一只手捂住嘴,才把那已經到嗓子眼兒的嘔吐感忍了下去。

“砰……”木制的車輪不知碰上了黃泥路上的哪塊石頭,馬車劇烈的颠簸了一下,薛照青瞬間覺着這胃裏像是起了風浪,實在是忍不了了!

“嘔……嘔……”腦袋直接伸出小窗戶,薛照青幾乎快把膽汁兒給吐出來了。

“籲……籲”勒緊了手裏的缰繩,喝住了馬,薛忠連忙把随身的水壺打開,掀起簾子遞了進去。

“少爺,前面路邊有個小茶館,咱歇歇吧,您就算再着急回去見老太太,這種趕路法,您再有個三長兩短,老奴我可擔當不起啊。”

肚裏的東西給吐了個幹淨,薛照青原本就白皙的臉蛋兒這會兒更是一點兒血色都沒了,他顫巍巍的接過水壺,兩口水下肚,好歹胃裏舒服了些。

“忠叔,前面茶館歇歇吧。”

“得嘞。”

馬車晃晃悠悠停在了官道旁邊,薛忠支起下馬的木樁,掀開簾子,扶了薛照青出來,薛照青拍了拍淡青色長衫,理了理腰帶,從寬大的袖子口裏掏出一個小布包。

“店家,來兩個馍,再來點小菜,一壺茶,麻煩再給這馬添點兒飼料。”薛忠說道

“好嘞,客官,您二位先坐。”茶館老板拎了壺茶過來,招呼着。

“少爺,您坐哩。”拿袖口把板凳擦幹淨了,薛忠這才讓自家少爺坐了下來。

薛照青拿茶壺倒了一碗水放在自己面前,打開小布包,拿了個白色半透明像個小冰塊兒的東西出來放在嘴裏,含了一口水,細細咂摸着。

“少爺,這是個啥哩?”

“這個是冰糖,城裏買的,可甜了。”

“那再甜也不管飽哩。少爺,你吃個馍。”

“我不吃了忠叔,您吃吧,待會兒再給您切半斤牛肉帶着,路上吃。”

“嘿嘿。”薛忠憨厚的笑笑:“多謝少爺了。”

兩三塊冰糖下了肚,薛照青好歹覺着嘴裏的味道淡了點兒,數了數還剩下的幾塊冰糖,他又小心翼翼的把小布包包好,裝回到了自己個兒的袖子裏。

“少爺,你咋這麽喜歡吃這個哩?這小小的一塊,還真能管飽哩?”

“就是甜嘛,跟咱夥房的糖一樣哩。”話音剛落,薛照青自己就忍不住笑起來了,怎麽離家越近,說話的樣子越發跟那個莽漢子越像了?

小的時候拿冰糖給他吃的時候,那蠻漢子不就是這麽說的?

“少爺,你這忽然笑啥哩?”

“沒啥,忽然想到咱家裏牛耿了。”

“好端端的,少爺咋想起那個孩子了?”

“我娘走的時候,他不是給我娘掘地挖墓的麽,那幾天,我每天都給他塊冰糖吃,這東西咱縣裏少見,那幾塊還是我從西安府帶回去的,不過這二愣子每次都咔哧咔哧咬碎了直接往肚子裏咽,啥子個滋味也嘗不出來。”

“那愣子,這麽好的東西給他吃,浪費了。”最後一口饅頭下肚,薛忠看看茶館的夥計已經快飲完了馬。

“少爺,你感覺咋樣了。”

“好了,這會兒也不想吐了。”

“那行,咱慢點趕路,估計今天晚上就能到家哩。”

“忠叔,您先去套馬,我再喝點茶,馬上就過去。”

“好哩,不着急啊,少爺。”薛忠走到路對面,重新把馬套上,剛把上馬車的樁子準備好,一轉身,就看見他家少爺拿了一包馍遞給了路邊的一對兒小叫花子。

“忠叔,給。”薛照青遞給薛忠一個油紙包,隔着皮兒,都能聞到牛肉誘人的香味。

“謝謝少爺。”薛忠接過油紙包,拿車上的布裹了放在懷裏,自己動也不舍得動一塊兒,打算拿回去給小孫子嘗嘗。

扶了薛照青上了車,薛忠隔着簾子跟薛照青聊着天。

“少爺,那路邊的小叫花子,您認得麽?”

“不認得啊。”

“那您還給他倆買馍?”

“看着可憐,古人說上善若水厚德載物,我自然比不了古時的聖人,只不過總不忍心見死不救。”

“少爺,啥上啊,水啊的,我老頭子是聽不懂喽,只不過您自打中了秀才之後,就在西安府當先生,這縣裏村裏這兩年的事兒,您怕是不知道喽。”

“這兩年是咋了麽?收成不好?”薛照青掀了簾子,問道

“收成到還行,就是這人頭稅和地頭稅一年比一年高,有的交不起稅的,地就硬給拿去抵債了,你說這都沒有地種了,指啥吃啊?現在路邊的叫花子比起從前來,可多多了。”

“哎,朝廷閹黨專政,對上混淆聖上視聽,對下魚肉各地平民,中廷之上魏忠賢一黨一手遮天,這各種名義的苛捐雜稅,最後都是進了這些斷子絕孫的人手裏!”薛照青狠狠的拍了拍馬車架子:“長此以往,民怨四起,難保不會成為動亂之勢!”

“少爺,您可小聲兒點啊。”薛忠趕緊放慢了車速,左右看看确定了沒人以後,這才敢繼續說:“這話要讓人聽見了,可是不好哩。這些朝廷啊啥的大道理,老奴不懂哩,老奴只管得把少爺平平安安的送回去。”輕輕抽了一把馬屁股,那匹毛色棕黑發亮的小公馬像識得人性似的,慢慢的加快了速度。

“回來哩,回來哩。”薛家守門的門童遠遠的看着那輛車頭挂着煤油小燈的藍色馬車晃晃悠悠的從三原縣縣大門走了過來。在這個小縣城裏,有馬車的人家不多,他一眼便看出,這車是自家的。

那門童早已顧不得規矩,一邊喊着一邊往門外跑去,引得路邊剛剛吃完晚飯的家家戶戶不住的探着腦袋往外瞧。

“喲,這是誰回來了?”

“還能有誰?薛家的大少爺呗。”

“他不是在西安府書院裏給人當先生麽?咋忽然回來了?”

“聽說薛家老太太身上不太好,估計是回來看他祖奶奶的吧。”

“自打他十六歲考上秀才以後,除了過年,好像就沒回來過了吧,也不知道現在長成啥樣兒了。”

“這薛家大少爺打小就白淨,又沒幹過啥農活,肯定跟那畫上的書生似的,哪像咱這地裏的莊稼漢哩。”

衆人正說着,薛忠早已駕了馬車,沿着進縣城的一條主路到了薛府門口,這薛家雖然比不上西安府裏那些個達官富豪,可數數這三原縣附近上百公裏,也稱得上是大戶人家了,除了管理着上千畝的良田不說,更難得的是,這薛家歷代都是識得字的讀書人,到了這一代,薛家的大少爺薛照青又在十六歲的時候便考中了秀才,這些年更是一直在西安府一邊當先生,一邊繼續考功名,這三原縣的人都說,搞不好過些年頭,他們縣裏還能出個當官的哩。

掀了門簾子,踩着小樁子走了下來,薛照青擡頭看看這他從小長大的地方,薛家的門頭十分的公正漂亮,跟西安府裏那些個大戶人家不相上下,屋頂黑色的瓦片層層疊疊,每一塊都锃光瓦亮,牆體上灰色的磚頭砌的整整齊齊,門頭上挂着一塊由上等楠木雕刻而成的匾額,上面寫着“薛府”二字,入口門檻前三級臺階旁放着兩個守門的石獅子,房檐上挂着兩個紅色的大燈籠,印着薛照青的小臉紅撲撲的。

薛家的大管家薛富正站在門口,雙手相疊的垂在袖子裏,見到薛照青下了馬車,那張幾乎全年板着的臉上稍許透出一絲笑意,他微微一低頭,說道:“大少爺,您回來了,老爺正在書房等您。”

“好的,富叔,我馬上就過去。”從懷裏掏出了個小紙包,薛照青趁人沒注意,偷偷塞進了薛富手上,之後,便一溜煙的走掉了,薛富打開紙包一看,居然是一塊足金的镯子,看着镯子的大小,戴在他剛出生的小孫女兒手上正正好好。薛富看看走廊深處薛照青小跑過去的背影,滿是褶子的老臉上笑意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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