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初夏,太陽升起的比原先早了很多,渭北地帶有一個張記包子鋪,一直都是渭北這條主街上生意最好的早點鋪子之一,這一日,老板像往常一樣雞叫三聲之後便推車出了攤,占住了這主街上的黃金位置,把蒸好的包子一籠一籠的整理好,吆喝着招攬着生意。

天剛蒙蒙亮,街上人并不多,老板掀開其中一籠包子,挑了一個,趁在一旁的媳婦不注意,輕手輕腳的拿了熱氣騰騰的包子走到街對面一個巷口子裏面,遞給了蜷縮在其中的一個年輕人。

“拿去吃吧。”老板拍了拍好似睡的正熟的青年,那青年半眯着眼睛似醒非醒,看着眼前的包子,一下睜大了眼睛,擡眼看着老板,一臉的不可置信。

“拿着,拿着。”老板說,這才看出這臉上摸的黑糊糊的年輕人居然生的一雙如此漂亮的丹鳳眼。

他似乎還有猶豫,老板幹脆直接拿過他的手,把包子塞到了他的手上,轉身便走了。三日前他便早已注意到了這個年輕人,不似其他乞丐一般伸手問來來往往的路人要錢要飯,只蹲在這個巷口之內,只是有時餓急了,才會盯上他的包子鋪一會兒,可也不過來要,只看一會兒便走了。

那老板一向是個心善的,見這青年舉止不似一般貧苦人家的,心裏估摸着應該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少爺落了難,怕他撐不住餓死,便一早趁當家的不注意,送了一個包子過去。誰知回來的時候還是被那彪悍的媳婦訓了一通。

“你說你,咱家天天起早貪黑的做包子,能賺下幾個錢,你還拿包子去白施舍了別人,你當你是地主鄉紳啊?”

“行了,婆娘,這年頭地主鄉紳的還好活麽?你看看那白水縣的地主鄉紳,不是一家家的被那批起義軍吓的跑的跑,散的散麽?”

“那人家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地主鄉紳也沒有見一個小乞丐施舍一個,你倒好,小孩給個,老人給個,見到這年輕有胳膊有腿的,也給個,咱家有多少包子夠你送的?”那婆娘越罵越大聲,來來往往買包子的食客也跟着調笑着。

“老板,老板娘這是怕你送包子露了富,再讓起義軍給劫了去。”

“那不會,聽說那起義軍只劫有錢人家,說是要劫富濟貧,我們這窮賣包子的,怎麽能入了人家眼。”

“哎,你們聽說沒,這白水縣的這波起義軍可是兇猛嘞,整個澄城讓他們給攻破了,連澄城的縣令都讓他們給殺了。”

“真的假的?都敢殺縣令,有這麽大的膽子。那起義軍都是些啥人啊?”

“前些時日,朝廷不是下令裁減驿卒的數量麽,那些驿卒平日裏就被壓迫,這一下連飯碗都丢了,不就開始鬧事了麽,再加上現在世道多難啊,好些個沒飯吃的難民貧農一聽跟着起義軍能有飯吃,統統都給召了過去,原本白水縣縣令壓根覺着一波烏合之衆成不了事兒,結果呢,連縣城都丢了!”

“那朝廷不管?”

“怎麽不管,可調兵遣将哪又是這麽快的事兒,再說,起義軍裏不乏各路英雄好漢,哪是這麽好鏟除的?”

“不過我可聽說,這波起義軍雖說占了澄城,白水縣兩個地方,可被官府打的也是層層敗退,據說,正往咱們渭北來呢。”

“真的假的?要真來的咱渭北,咱們這些貧苦人家豈不是也能跟着打打地主分分糧了?”

一衆食客一邊吃着包子喝着湯,一邊調笑着。

話說那縮在巷子之內的青年,正是如今蒙了難的薛照青,他在澄城之外丢了銀錢和馬匹,到了澄城之內,遍尋牛耿,卻僅僅尋到了一間空無一人的破屋子。

又是幾番周折打探,才知道牛大娘早已去世,而他的牛耿哥哥竟惹上了人命官司,整個澄城都在通緝他,只有當晚在驿官的老頭與人說過,看着那牛耿騎着馬往北邊去了。

薛照青身無分文,只得當掉了身上唯一還算值錢的長衫和靴子,換了一些銅板和破衣服,一路往北走着,逢人便問有沒有見過一個圓臉大眼,身高體壯的漢子。可直到勉強走到渭北,也一無所獲。

他已經身無長物,連栖身之所都沒有,裹着別人不要的破爛衣服遮着羞,晚上的時候就蜷縮在巷子裏用一點稻草墊了,幕天席地的睡覺,滿頭的烏發淩亂不堪,臉上全是煤灰也不自知,他因不願伸手乞讨,有時便不得不在垃圾堆裏尋吃食,而那原本一雙修長的雙手,現在卻因為在野狗嘴下奪食被咬的全是傷疤。

從澄城到渭北這個把月以來,薛照青嘗透了人間冷暖,吃盡了各色苦頭,他常常餓到半夜睡不着覺,非得用冰涼的井水填滿肚子才能好一些,他也想過回三原縣,可如今,牛耿生死未蔔,他就算回去了也不心安。

每每想到這裏,薛照青便心悸難忍,常常徹夜無法入眠。早知家外的世道這麽難活,他早就該尋了牛耿在身邊,為何一定要等他出人頭地來接自己呢?!

現如今,一個流落街頭,一個不知死活,他們二人這輩子不知還能否再見上一面。

一想到這,眼淚又止不住的往下掉,薛照青實在太餓了,掉着眼淚也不忘咬上一口包子,直到最後一口下了肚,他還戀戀不舍的吮了吮髒兮兮的手指頭。

若牛耿現在出現,也認不出這個破落的叫花子就是他的青兒了吧,這些日子,他薛照青算是把斯文全全活回去了。

肚子裏面有了食了,薛照青便拖起那一身褴褛的衣服,在街頭游蕩着,依然逢人就問,有沒有看見那圓臉大眼,身高體壯的人,可他如今這副打扮,根本沒有人願意理他,薛照青站在人流熙熙攘攘的街頭,看着來來往往的人群,欲哭無淚。

他随着腳下的步子肆意走着,不一會兒便累了,他現在不是那知書達理的少爺,一個潦倒至極的叫花子有什麽好講究的。他見一處建造的富麗堂皇的三層小樓大白天依然關着門,也沒管這小樓入口上的匾額上挂的是什麽,索性蹲在了一角,曬着太陽,發着呆。

這一眯竟然打起了盹,薛照青正夢見牛大娘做好了香噴噴的油潑面給他和牛耿一人一碗的時候,他正要張嘴吃面,忽然覺着身上一陣劇痛,一下子驚醒,只見兩個兇神惡煞的小厮正圍着他,他胸口處的破麻衣服上有個灰白色的腳印,應該是兩個小厮其中之一踢下來的,他現在才覺着胸口隐隐作痛,一口老血壓在嗓子眼上。

“你個叫花子,敢擋了我們黃老爺的去路,找打呢不是?!”說完兩個小厮拖着他的衣領子跟拖一條死狗也沒有多少區別,到了一角,又是一陣拳打腳踢。

薛照青抵擋不得,只得拿手死死的護着頭,縮成一團,在落下去的拳頭裏不斷求饒着。

“行了,琪紅姑娘見不得這血腥樣兒,你們兩個粗人,別吓着琪紅姑娘了。”隐約之間,薛照青聽見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從一旁而來,那兩個小厮住了手,間隙之間,薛照青看到一個面容看似和善的矮胖中年男人拉着一個身材高挑,面容姣好的女子從那邊臺階一級一級的走下,那女子似乎看到他有些不忍,低聲和那男人說些什麽。

“好好好,就依你,我先回去了,過兩天再來找你。”男人說話間在女子的臉上揉捏了一下,甚是寵溺,召了那兩個小厮過來,上了停在一邊的轎子,徑直走了。那高挑的女子沖着轎子輕輕揮手,直到轎子拐了個彎看不見的時候,臉上那豔麗嬌俏的笑容頓時消失的無影無蹤。

薛照青躺在一邊無力起來,他費力擡了頭,終于看到了這三層小路上牌匾上寫的幾個字——“怡紅院”。他原來來到了這煙花柳巷的地方,難怪日上三竿了才打開了樓門。

薛照青渾身酸痛,一雙手上幾乎沒有一點好的皮膚,肚子上,胸口上,腿上全是難以忍受的鈍痛感,此時的他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薛照青眼前發白,覺着他可能這輩子就要折在這兒了。

一雙鵝黃色的繡鞋出現在了自己身邊,薛照青眯着眼睛,順着鞋子費力往上看,是剛剛扶了那黃老爺出來的女子,這女子一席淡紫色的長裙,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一臉擔憂的看着薛照青,問:“你沒事吧?”

薛照青此時根本沒有力氣回答她,喘息半天,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琪紅姑娘卻像是發現什麽似的,反複看着薛照青已經被煤灰抹的亂七八糟的臉,似乎在确認什麽,她也不嫌薛照青身上肮髒,那手上的香帕輕輕抹去薛照青臉上的一些浮灰,仔細辨認着,看着他那雙标志性的丹鳳眼。

“你……可曾在去年十月的時候,走過西安府往西南方向的官道?”姑娘略有些猶豫的問着。

去年十月,那不是回家的時候?薛照青微微一點頭。

那姑娘臉上似乎有一分喜色,卻還是将信将疑,她繼續問道:“你可曾在官道茶館上買了兩個饅頭給了兩個乞丐?”

“饅頭?乞丐?”薛照青頭暈眼花,這種小事情他壓根記不得了,正午時候的太陽刺眼的很,他胸口漲疼異常,只看到眼前的姑娘嘴巴一張一合似乎在說些什麽,可他的那雙耳朵卻什麽也聽不見,不多會兒,這一雙眼兩張厚重的眼皮也經受不了似的,慢慢合上了,薛照青眼前一片漆黑,雙手一撒,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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