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又在衙門理了半晌瑣事,牛耿看了看手邊終于快要到底的活,微微出了一口氣。略略看下來手裏捧着的一封信,信上的字雖寫的歪扭七八,可好歹牛耿認得出是什麽。他拿起毛筆,在信紙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好”字。用信封裝了,用火漆封了即刻差送信官送了出去。

他們這一夥起義軍幾乎都是窮苦人家出身,像他這樣能認識幾個字的已經十分難得,像張軒那樣自小熟讀四書五經,孔孟之道信手拈來的就更是稀罕了。所以他們之間的信件通傳往往不講究之乎者也,能讓對方看的懂,就夠了。

一鼓作氣把剩下事兒做了,牛耿揉了揉肩膀,這看信寫字的活對他來說,比種地打仗可是累多了。

在縣衙大廳裏來回溜了一圈松了松腿,牛耿看看剛剛挂在樹梢上的月亮,算了算時間,終歸還是跑到後院牽了馬一溜煙的跑了出去。臨出渭北城門時,還買下了好些吃食和玩意。

雖說老陳頭已經告訴牛耿進來的訣竅,可晚上的楊樹林走起來比白天還要累人,林子之中的濃霧沒有太陽的穿透顯着更加厚重,牛耿拿解藥塞子塞住鼻孔,一番折騰,總算又回來了這樸素的小院子。

小白守在院門口,一見是他來了,原本龇着的牙收了回去,也不叫喚,繞着牛耿轉圈。牛耿知道這狗鼻子靈,懷裏的東西藏不過他,便從懷裏掏出一個油汪汪的紙包,撕下一塊帶骨頭的肉丢給他。

小白果然不跟着他,追着那肉就去了。牛耿抹黑進了院子,院裏前後兩個小茅屋裏只前面有些燈光,依稀有人說着些話,牛耿推門進去,果然見到薛照青坐在炕上雙腳泡在熱水裏,正跟白胡子的老陳頭說着什麽。老陳頭坐在另一個炕上,手裏撥弄着一筐子黑黢黢的東西。

“牛耿哥,你回來啦!”一見牛耿來了,薛照青興奮的不行,一雙鳳眼笑的彎了起來,要不是老陳頭在這兒,他就直接撲了上去。

“哼~”老頭沒好氣的哼了一聲:“走了這麽久也不來看看,怎麽,把這身嬌肉貴的大少爺往我這一丢,就不想管了?”

“陳大爺,外面事兒多,沒顧上,這幾天辛苦您照顧青兒了,給您買了點兒東西,您老好好補補。”說着,牛耿從随身的布包裏掏出來兩個大手掌一般大的油紙包,隔着老遠都能問道鮮香的肉香味兒,牛耿打開紙包遞到老陳頭眼前,嚯,兩只燒的外酥裏內的燒雞!

老陳頭砸吧砸吧嘴,一雙眼睛都快飛出來了,牛耿拿了炕上小桌子上的盤子,給老頭鋪好了,端在了老頭眼前的桌子上。

“哼,這兩只燒雞買的,還像個樣子。”老陳頭吃的滿手是油,毫無斯文可言,嘴裏還叽叽咕咕的說着什麽。

牛耿從懷裏又拿出來一個油紙包,掏出一只缺了腿的燒雞,遞到薛照青面前:“門口小白攔着不讓我進,就給了他一條雞腿,這個給你,好幾天沒好好吃東西了吧。”

“還好啦,粗茶淡飯的,我也吃得慣。”接過牛耿撕下來的一片無皮雞肉,薛照青吃的心裏甜絲絲的。

“哎哎哎,你們兩個,吃個燒雞而已,用得着你喂麽?”老陳頭一手撕着雞肉一手拿了那藥筐子:“大個子,你過來,幫我繼續整個藥材,他在那吃的好好的,跑不掉。”

牛耿回身接過藥筐子,低頭一看,卻一下子愣住了。

這一筐裏密密麻麻放着的墨綠色塊塊,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把他和娘親害到流離失所的就是這個東西——青黛!

薛照青看牛耿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一雙眼睛睜的老大,卻不看別處,只盯着那一筐藥材發呆,問道:“牛耿哥,你這是怎麽了?”

“青兒……這藥……”牛耿話還沒說完,那愛藥如命的老陳頭顧不得吃燒雞,說道:“這藥怎麽了?上好的青黛,怎麽?大個子,你還認得?”

“認得……,我和我娘就是被這個東西害的趕出薛家大門……。”

“什麽?”薛照青一怔,放下手裏的燒雞,一把拽過牛耿,看他手裏的藥筐,那時他剛從外面回來,知道牛耿被趕走了,傷心大過了理智,再加上照文的煽動,他從頭到尾都沒有機會去問問,牛耿娘倆出事兒的始末,再加上爹禁了他的足,家裏的下人又對牛耿娘倆諱莫如深,竟沒有一個人可以告訴他,牛大娘到底是換了哪一味藥,怎麽換下的藥。

可如今他仔細翻過藥筐裏的青黛,細細回憶着當時跟祖奶奶煎藥時候放下的藥材,那幅藥裏的青黛跟藥筐裏的幾乎沒有區別,如果硬要說有,那便是這藥筐裏青黛的顏色比他記憶裏的要深上幾分。

“陳大爺,我印象裏家裏的青黛顏色比這個淺,這味藥顏色的深淺會影響藥效麽?”薛照青問道。

“當然會,我這裏的青黛是我拿別的藥物浸泡後曬出來的,藥效比藥鋪裏成色最好的還要好上幾分,藥鋪裏,常見的是深墨綠色的青黛,那是江浙一帶産出來的,已經算的上是上品,還有就是淺綠色的青黛,一般是咱們西北關中一帶産出來的,這裏氣候其實不适宜藥草生長,這做出來的青黛藥效自然也差上很多。”

“那兩種青黛熬出來的藥渣,會有區別麽?”牛耿聽了老陳頭的話,像是忽然想起來什麽似的,忽然問道。

“如果這副藥材裏,沒有其他顏色較深的配藥,那江浙一帶熬出來的藥渣一般是紫黑色,咱們這裏熬出來的藥渣則是淺綠色。”

紫黑色,淺綠色……牛耿心裏像一團亂麻一樣,老陳頭的話和那時郎中在前廳裏的一模一樣,他娘親口告訴的他,他不會記錯。這麽久以來,他一直以為是金鳳買通了郎中逼走了他們娘倆,可現在看來,事情并非如此,若老太太的确喝下了藥效不好的青黛煎下來的藥,那又是誰把這藥換了,害了老太太,再順道栽贓在他娘倆身上呢?

“那沒錯了,我記得我那時親手給祖奶奶煎藥時,剩下來的藥渣都是紫黑色的。”薛照青聞言,撥弄着手裏的青黛說。

“青兒?你說什麽?”牛耿聽了薛照青的話,不禁一愣。

“祖奶奶的藥啊,藥渣都是紫黑色的。”

“不是淺綠色?”

“不是,最後的那段時間,我親手給她煎藥,親自喂藥,再親手把藥渣給倒掉的。”

“怎麽會……,你離開的那段時間,金鳳說我娘換下了好的青黛,用次品充上,還拿了剩下的藥渣給郎中看,郎中說顏色是淺綠色的,就是因為這個才認定了我娘換藥。”

“不可能!”薛照青斬釘截鐵的說道:“紫黑色的藥渣我看的清清楚楚,而且所有的藥渣我都已經倒到了夥房旁的陰溝裏,金鳳又哪來的藥渣給郎中看?!分明是她不知從哪裏找來了次品青黛,按照郎中的藥方煎好了,再把新煎出來的藥渣給郎中看的。這個丫頭,平日裏在老太太房裏看不出來,竟然膽子大成這個樣子!”

“可,可我娘房裏被人翻出來的上好青黛,又是誰放進去的?從老太太走了以後,金鳳就再沒有來過後院夥房啊。”

“那還不簡單,另找個人去就是喽。”老陳頭在一邊聽二人說話,一邊吃肉,跟看戲似的,冷不丁的插了一句嘴:“一個丫頭,沒人敢給她撐腰,她有什麽本事敢這麽栽贓?況且這栽贓的本事差的很,如果這位大少爺當時在家裏,所有的謊言當即就能戳破,分明是有人算準了他不在家的時候,趕你們娘倆出去。而且,如果你娘真打算換藥去賣,怎麽還會一直把換下來的青黛藏在屋裏?不趕快拿去賣了更好?這當家的也真是,是個人稍稍想想就能想明白的事情,就這麽把人趕出去,哎,果然長工和婆子的命就是賤啊~”

薛照青聽了,知道這明裏暗裏說的是他爹,小臉一紅,頓時尴尬了起來。牛耿見他這囧樣,知道他心裏不舒服,立馬把那藥筐拿了回來說:“事兒都過去了,老爺也應是被別人的花言巧語蒙蔽了,現在再想這些也沒啥意義了。青兒,水涼了吧,我再給你燒點熱水去。”

說着,就要往夥房裏給薛照青再燒些洗腳水,哪知薛照青一只小手抓了他的袖子,拉着他不讓走:“牛耿哥,這事兒不能這麽了,我們薛家辦的錯事兒,害了牛大娘,害了你,你跟我回去,我得還你一個公道。而且……”薛照青咬咬嘴唇,繼續道:“我如今也知道姨娘真正的性情,我爹那剛愎自用的個性,難免不被她利用犯下更多的錯,如今,我腦子裏還想起來一些事情,彩星嫂子曾跟我說,在花園裏撞見田德桂和姨娘言行不适,可那時,我根本沒往心裏去,現在想想,估計也是真的……。”

“還有個事兒,老頭子提醒你們一下,一份藥渣是不是新鮮煮出來的,稍微學過幾年醫術的學徒一眼就能看出來,那郎中不可能分辨不出這藥渣是新是舊,可他卻什麽也不說。若也是被人收買的,你家老爺可就真是危險了。”老陳頭說的雲淡風輕,可聽到二人耳朵裏卻着實瘆人。

薛照青緊緊攥着牛耿的胳膊,眼睛裏滿是焦急和緊張,一張小嘴抿的死死的,可卻一句話沒說。

牛耿知道他想回去,卻又張不開嘴求他帶他回那個傷了他們娘倆的地方,薛照青滿心的矛盾和窘迫,他哪裏不懂。

“青兒,你別着急,等我幾日,我定帶你回去。”牛耿看着薛照青的眼睛,低聲說着,話裏的每一個字都铿锵有力,不容質疑。薛照青臉上露出一絲笑,當下就想把他的牛耿哥哥撲在床上,可那邊還有個毫無眼力見的老頭子,吧唧吧唧吮着剩下的雞骨頭。

薛照青狠狠的在牛耿臉上親了一下,老陳頭一臉嫌棄的扭過頭去,不過這次好歹沒說啥風涼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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