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如同一盆冷水在寒冬臘月之中澆灌而來似的,薛田氏頓時渾身冰涼。分明是暑熱難耐的季節,可她身上竟起上了一層的雞皮疙瘩。
“照青……。姨娘素日待你不薄,你怎麽……怎麽……。”薛田氏顫抖的擡起右手,纖長的食指直指薛照青面部。一雙含淚的媚眼之中卻再沒有半分悲傷的感情,深深藏匿的眼底裏滿滿的全是驚恐和怨毒。
“哥!你胡說什麽?!娘怎麽可能害爹!”這時,祠堂正中的薛照文似是忽然反應過來似的,驚呼一聲,他那肥碩的臉龐上擁擠的五官這會兒更是擠成了一團,活脫脫像極了剛捏好的包子折。
“看來,照文你也不知道,咱們的爹,究竟是如何病倒的!”薛照青冷冷說道,卻不去多看薛照文一眼,一雙鳳眼依然瞪住薛田氏,他早已料到薛照文對謀害父親一事應不知情,一是這軟弱的弟弟與爹還有感情,更重要的卻是,他那綿軟不堪的性子若真的參與到了謀人性命之中,怕是吓得夢話都能說得出來。
“娘,娘!他說的是不是真的?!”薛照文猛撲過來,拉着他娘的衣袖慌忙問道,薛田氏一把推開薛照文,心裏雖恨她親生兒子爛泥扶不上牆,可臉上卻是被冤枉的盛怒神色。
“你血口噴人!你說我謀害老爺,你有什麽證據!”
“既然姨娘想要證據,那我便給姨娘證據。”薛照青說罷,回頭看看牛耿,牛耿随即便送上了一個賬本還有一封信。
“我手上的這兩個便是證據,這賬本是在爹病倒之前,你和田德桂去姜郎中那裏采買藥材的證據,那些時日裏,你們按照姜郎中的吩咐,買了一大批人參,鹿茸,魚油,虎鞭一類滋陽大補的藥材,每日想方設法的做給我爹喝。旁人看了,都以為你是在給我爹補身體,可長時間這麽吃下去,爹的身體卻是越補火氣越大,原本不值得動怒的事情,他都能發上好大一通火。富叔,那些時日,我爹是不是這樣?”
“回大少爺,的确,老奴跟随老爺這麽長時間,從未見老爺情緒如此波動過,老奴本以為是思念大少爺導致的,沒想到這其中還暗有玄機。”
“你!”薛田氏怒喝一聲,繼續說道:“我給老爺補身體又有什麽不妥,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有機會能習得這些醫術藥理的?縱是給老爺補的有些過火了,又有哪個能證明老爺現在病倒了和我給他進補有什麽直接關系?!”
“姨娘別急麽,照青手上不是還有這個。”薛照青微微一笑,從牛耿手上拿過那封信來:“姨娘先認認上面的字,看看是不是很熟悉。”
薛田氏定睛一看,頓時後背發毛,這字體她認得,是姜郎中的字體,習醫之人,筆跡往往狂放不羁,所以,縱是薛田氏這樣略略識的幾個字的,也能很容易的分辨出他的字跡。
前些時日,那姜郎中不告而別,一夜之間,像是居家逃竄了一般,那時她便覺得事有蹊跷,可多方打探,問過幫工的夥計和學徒,通通都沒有結果。薛田氏尋查不得,才不得已沒再查下去,而今看來,他深夜逃匿,可能與那薛照青手上的信有着直接的關系。
“姨娘看夠了,應該也認得了吧。”薛照青不給薛田氏多看,直接收了那信回來,交到薛富手上:“勞煩富叔念給祠堂之內的薛家族人聽聽。看我薛家之內,這個溫婉和善的二夫人是如何謀害親夫性命的!”
薛富接信便直接讀了出來,信上樁樁件件,陳列的清清楚楚。乍讀之時,祠堂之內尚有些許議論之聲,越往後,聲音越小,直至最後,便是絲毫聲音都沒有了。
一封信念完,薛田氏和田德桂已經滿面鐵青,毫無血色了,薛家叔爺氣的抖落着嘴角的胡子,大喝一聲:“把這謀害親夫的女人給我壓跪在祖宗牌位之前!”兩個後生聽令,即刻站了出來,一把壓住薛田氏,跪倒在了薛家祠堂牌位前的蒲團之上。
“至于這狼心狗肺的外姓之人,即刻給我轟出薛家祠堂!我薛家祖宗見不得如此肮髒的人物!”說罷,那兩個後生就要來攆田德桂,薛照青忙說:“叔爺爺,且等一等,照青還有話沒說完。”薛家叔爺沖兩個後生點點頭,只把那田德桂綁了,壓跪在祠堂之上。
“你!你,薛照青,我真是小瞧你了,早知道現今這樣,我那時就該直接讓兄弟把你做了!還不是你這個狠不下心的女人,說什麽讓他在外面自生自滅,都是你!都是你!”田德桂被兩個後生按壓在薛家祠堂地上,他此時已然全身發了狂,費力掙紮着,可他已經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哪裏抵得上薛家二十來歲年輕的後生。
“果然,那客棧之中是你的人!”薛照青道:“各位叔伯,我在西安府的時候被他騙去澄城,路上遇到一家客棧,誰知第二日醒來之時,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沒有了,馬匹也不見了,整個客棧也空空如也。若只是尋常的客棧打劫,又怎麽會連老窩都不要了,就是那田德桂,串通了賊人害我背井離鄉,難以回家!”
“怎麽是這樣?照青,我們聽說的可是你在西安府之中被朝廷追殺,逃竄在外,才無法回來的。”薛家一位長輩問道。
“回堂老爺。”薛富拱手行禮,繼續說道:“自老爺病倒之後,我曾經暗暗找了朋友和熟人去西安府中查探,清遠書院關門之後,的确是有官兵捉拿讀書人的事情,可我家大少爺并不在其列,我起先怕消息有誤,多番查證之後才敢确認,我家大少爺從未出現在西安府官府捉拿名單之內。如今這信已被證明有假,更足以說明,我家大少爺與東林黨人毫無半點牽扯!”
“各位長輩。”薛照青緊跟薛富繼續說道:“不僅僅是設計害我流落在外,自今年年初離家之後,他們還切斷了我和爹之間的書信往來,用以離間我們父子兩人,若現在派人去搜,定能搜到大量我們父子二人的書信!”
“哼,哼哼。也不用你們薛家費力去搜了,那信就在我的枕頭下面,這些事情我認,全是我幹的。”跪在蒲團之上的薛田氏冷笑一聲,全然沒有了平時溫柔的樣子,一雙怨毒的眼睛狠狠的看着薛照青:“我真該聽了表哥的,當時在澄城之外,就把你直接殺了,也省着我如今到了這番田地!”
薛照青心中一片翻湧,幼年時期,姨娘對自己的每一分好,每一分善重用一幀一幀的閃現在他面前。澄城之外的客棧之中,他早有疑惑為何那些人并未傷他,看來,還是姨娘憐憫,放了他一條生路。
可越是這樣,薛照青越搞不明白,姨娘如此處心積慮,到底恨的是誰,要對付的又是誰。
“我從來恨的都不是你,你幼年時期和照文同吃同玩,縱然你不是我親生,我也是真心疼過你,只是你擋了我兒子的路,我便一定要把你從薛家趕出去!”
“只因如此?我并無想要管理家産的心思,我自幼在外讀書,一心想考功名,日後有一天,功名加身,我必要報效于朝堂之上。這薛家一切我都沒有想要與照文掙什麽。你又何苦咄咄相逼?”
“是,這小小薛家你可能的确看不太上,可在老爺心裏,你這個嫡出的長子卻是無可取代。從幼年時候開始,你出身高于照文,讀書強于照文,只要有你在,老爺的眼睛裏面就沒有照文的地位。別的不怪,要怪就怪你太過伶俐,太過聰明了!”
“可爹這些年來一向善待你們,也是早早教了照文學習管理家中各項事物,你為何還是不知足?”
“善待我?”薛田氏微微擡起頭,斜着眼睛看着薛照青,額角的一絲碎發耷拉下來,使他憤怒的臉上平添了幾分憔悴。
“我娘家早時在靈水縣,也算的富庶之家,我自小衣食無憂的長大,可父親被奸人陷害,為人作保平白欠下了一屁股的債。為了還債,我便只能嫁于你家為妾。自進門以來,我處處低人一等,就連吃飯,也只能在自己屋內草草吃完,然後伺候你們一家子在偏廳主桌用膳。你娘還在時,我便是她半個丫鬟,她坐着,我站着,她歇着,我就得伺候着。這麽些年來,就連洗腳水都是我一盆一盆的端了出去倒了的!這樣的妾,跟一個大丫頭有什麽區別!還有你爹,你娘走了已經這麽些年,他又何嘗想過把我扶正?!我在這薛府不上不下,簡直就是一個府邸的笑柄!”
“可當時嫁你進來的,是你父親,你就算心中有怨,也不應全然算在我爹頭上!”
“嫁我進來的的确是他,可若不是你爹當年在靈水縣游玩之時,看到了還在閨中的我,便不會強要我嫁入你們薛府之中!我那時已經和人有了婚約,可你爹仗着財大氣粗,硬生生讓我爹毀了約,那時我想,這位薛大爺既然肯為我花下如此大的聘禮,心中必是有我的。這麽嫁過去,雖是為妾,可應該也不會差到哪裏去。可誰知道,新鮮勁一過,你爹那雙眼睛裏便不再有我!你們薛家條條框框,規規矩矩如此之多,哪一條都能把我壓的死死的,這些便罷了,可我的照文,若之後只能歸到支脈之中,那我這些年來受下來的委屈便是白白浪費了!所以,我不得不為兒子籌謀,不得不為他的未來着想!”
薛田氏憤恨而言,事到如今,她已沒有什麽好害怕,好在乎的,這沉抑在心中許久的言語如今說了出來,于她而言,也算得上一種釋放,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