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入魔

左治峰命人将石中魚拿下收監時,他并未反抗。

這二愣子不像前幾次那般大吵大鬧,反安靜得詭異,左治峰有些摸不準了。

他先前對修道的因果一知半解,明知石中魚非凡人,還陰了他一把,如今短短一日內,陣法、兇獸、巫蠱,既叫他大開眼界,又叫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當真是無知者無畏,親眼見識了對方的強大,哪還留得住半分算計人的磊落。

心驚肉跳之餘,他又實在忍不住想若石中魚能真正為他所用,豈不是橫在敵人喉間的一把尖刀……于是将計就計,借着苗人扣了石中魚一頂疑似通敵的帽子,借以鉗制他,一則試探他是否會因心懷報複,不管不顧地翻臉,撒手不幹;二則若真翻臉,師出有門,請他離軍回山,國師也挑不出他的錯,也正好絕了尖刀插向自個的機會。

超出掌控的力量,不能為他所用,不如丢棄,免得他分心防備他使絆子。

其所作所為,不啻于懸崖上走鋼索。

至于最壞的情況,石中魚會不會一怒之下宰了他……眉心突突的跳,他擡手壓住,自嘲一笑,心道他膽大包天的,還真不怕,他身死不要緊,關鍵時被陰得功虧一篑才叫悔恨。

……

相對四象合和陣賦予的紛華假象,乾坤絕煞陣的另一番乾坤并不美好,荒蕪寂靜,寸草不生,殘破得人憎狗厭。

這才是困陣之地的真面目。

灰蒙蒙的天與地相連,延伸進虛無,青衣道士環顧四周,明明視野開闊,一時只覺前後左右盡皆牆壁,他進退不得,困在這方寸之地了。

安靜得過分。

這算什麽死局?攻心?

驀地一陣光射進眼底,清一色微微仰頭。

不知何時,半空中靜靜懸浮着一盞蓮燈,那蓮燈九瓣,片片蓮瓣金光閃閃,大約歲月久了,泛出陳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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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寶蓮燈?

他凝眉思索,一念之間,蓮燈抖了一抖,一息似永恒,以他為中心,天與地都泛活了般,似春風拂過,萬物蘇醒,某種力量在他身體裏炸開,流轉,在這陣內循環不息,一幅幅畫卷在他眼前徐徐展開,紛亂繁多的信息充斥在他腦海裏,清一色痛苦地大叫一聲,随後失去了意識。

……

半妖少年陷入了麻煩。

那莫名的黑色符文七扭八扭地爬滿了他半邊的身子,等到不爬了,他腦中一清,四象合和陣如水波般蕩漾,個中的道法脈絡纖毫畢現,原本那種因與小鬼結契才能掌陣,霧裏看花似的隔閡感半點不剩,他欣喜得要大笑,心道這回那臭道士還不任他搓揉。

豈料翻遍了角落,也尋不着臭道士一片衣角,才反應過來,清一色以防受他制約,自入內陣去了,而內外陣的陣眼互相嵌套,他既能掌控外陣,那內陣……可他感受到的乾坤絕煞陣就是四四方方的牆壁,無絲毫縫隙可鑽。

聯系到他時不時邪風侵身,滿腦子殺殺殺的陰暗念頭,卻又尋不到這念頭的由來——師父恨不得把他拎褲腰帶上拴着養,導致他三百年妖生寡淡純白如兌水,不是禍害妖怪就是調戲凡人,小壞小善做得不少,大奸大惡半點沒做,十足是個稀有的好妖怪——哪生出來的憤世嫉俗,滅天滅地滅神佛的荒唐想法?

怪有意思的。

四喜在寶蓮山衆多妖怪的風評裏是只不定時抽風的狡詐小妖,看着沒心沒肺,實則揣着的那是顆漏風的蓮蓬心,冷不丁地坑你一下,能唬得妖怪都屁滾尿流,夜夜做噩夢。

這會蓮蓬心不漏風了,卻又覺得還是漏風得好,他意識到自己把自己坑得過于凄慘了。

這個連環陣怎麽看都稱得上喪盡天良,又跟他牽扯出千絲萬縷的聯系,照師父從前所說,如若天道清算起來,他最輕能得個下十八層地獄的下場,委實不美妙。

他摸了摸下巴,輕聲自語:“我跟臭道士天生死敵,這因果他也脫不開,管他貧道禿驢,都是給我陪葬的命,嘿嘿嘿……”

……這傻孩子真是心寬得沒譜了。

小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偷偷翻了個白眼。

……

清一色意識回籠,入目即是木制栅欄般的“牆壁”,手臂粗的間隔,從天花直愣愣立到地面,簡陋得粗暴,彰顯着這地兒是個十分敷衍的監牢。

清一色想從盤坐變為站立,他命令傳達了,身體卻沒聽使喚……他被困住了,靈魂挪了殼子,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昏迷前被強行塞進腦海的畫面浮上心頭,那是眼前這具軀殼——石中魚平生所經所歷,凝神了片刻,正從中思考應對之法,忽地聽到了一個聲音。

你不是聖人,為何要勉強成聖?

你救的人恩将仇報,你又不能一笑置之,為何又要勉強再救?

你救不了人,為何要勉強救人?

不過是,真要救人,付出的代價太大……你不願付出,為能心裏好受一些,便退而求次,求得心安,只可惜,心不能安,終生心魔,既生心魔,道心不穩,何以證道?

何以證道?若不能證道,何以求長生?

這——清一色難掩訝異,此乃石中魚腦中所思所想,也是當初他在幻象裏聽見的,石中魚的自我問道,與其說是自問,不如說是自疑,他再疑下去,怕是要走火入魔了。

清一色正被石中魚的“疑道”攪得心神不寧,忽覺眼前一亮,石中魚已然站起身來,面向着小小監牢中的破窗戶,他眼眶泛紅,手裏捏着枚小小的收妖鈴,有一下沒一下的搖晃。

饕餮?好重的煞氣!不好,這兇獸在乘虛反噬!

他一驚,擡手便欲運起靈力壓制,又一默……他能感受到石中魚所有的心緒波動,卻不能控制他的行動。

左治峰來到監牢時,便見着石中魚在搖鈴玩,樣子很有些古怪,他看着心煩,卻不得不耐着性子去搭理,說話也難得好聲好氣:“我這樣關着你不是辦法,如若你同意,我給陛下去封信,讓國師那邊派人來,證明你的清白,或者你自己回去與陛下和國師解釋也行。”

石中魚搖鈴的動作頓住。

“讓我頂着這個通敵的名頭,把我師父拖下水嗎?”

左治峰一滞:“我沒有把國師牽扯進來的意思,只是你是國師親傳弟子,旁人做不了主。”

石中魚霍然轉頭:“你在侮辱天師門!”

這個沒腦子的二愣子!

左治峰壓不住火了:“管你同意不同意,本将會通知陛下,我知道這牢關不住你,但我勸你老實等着,節外生枝只會坐實罪名!”

石中魚又沉默了。

左治峰心裏一嘆,心道把人送走了也好,他轉身向外走去。

石中魚忽地出聲:“怎麽樣能洗脫罪名?”

左治峰一怔,剎那間心要狂跳出來,他勉力平息,緩緩道出答案:“讓他們信服。”

“他們”是左治峰帶領下的永朝這支征戰南疆的十萬雄師,滿腔報複祖國,開拓疆土的熱忱,百折不饒,刀山油鍋的血性,平生最服沖鋒陷陣,殺伐果斷,從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蓋世英雄。

那麽在這樣的人眼裏,什麽才能讓他們信服?

他石中魚縱然身俱開天辟地之能,又如何能把握住人心?

他心裏隐隐冒出念頭,卻又覺得荒唐可笑,區區凡人竟想憑借這些牽制于他。

可真是區區嗎?天師門乃永朝國教,道教執牛耳之宗,師父清幺九既是天師門掌門又貴為國師,一舉一動牽動着天下道教,身為師父親傳弟子,也無法肆意妄為。否則在一開始,他就不會明明不願,卻不得不來做這個勞神子軍師。

身在紅塵,他再地位超然,使得他可以藐視左治峰和這十數萬凡人,卻不能藐視龍座上一言能定乾坤的那位。

通敵不是小罪,尤其帝王多疑,若因他之事,天子一怒……天師門家大業大,入觀想修行之境的不過十之一二,還有多數受天師門庇護的凡人……哪裏逃得過。

青年道士赤子般的心裏,沒來由地生出了幾分對師父的怨恨,好端端地,當什麽國師,還像過去那樣窩在山裏,閑看浮雲流水不好嗎?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此時暮色已深,光漸漸隐沒,黑暗緩緩爬了他滿身,越鑽越深,似要鑽到他心裏去。

石中魚覺得自己好像站在了懸崖邊,背後無數惡意的雙手,争先恐後地推他,他滿頭大汗地攀住腳下那塊泥土,漸漸地,卻連那塊泥土也腐爛了,承不住他的力道,他就這樣載進了深淵,不停沉淪,沉淪。

恍然間,他猛地大喘一口氣。

一念未絕,一息未死,他擡起頭,赤紅的眼眸在黑暗裏煜煜生輝。

清一色在心裏長嘆一聲。

來不及了,石中魚本來就道心不穩,又受了傷,此時心緒激蕩之下,已然讓饕餮的煞氣乘了空隙,侵進他道心,除非回娘胎重塑,縱然大羅神仙降臨,也阻止不了分毫。

沒有驚天動地,也沒有悲情背叛,只是道心不穩,又被煞氣入侵,就這樣走入了魔道,他前半生走得太順,心性又淳樸如赤子,未經千難百劫磨練,才這樣容易走入岔道。

天師門,竟也是天師門,他與這妖道,竟師出同門。

自他記事起,就在山中修行,祖師爺從未說過天師門曾經貴為國教,也從未與他提過石中魚這個弟子,到底是因石中魚之事開罪永朝,導致天師門沒落,還是因心傷,最終歸隐山門,或者兼而有之?

為何祖師爺竟從不告訴他,自己與石中魚的牽扯這樣深……他如今入了石中魚的身,看到他過往一生,感受他所思所想,自認若是他自己,絕不會這樣輕易地走入岐道。

他又生來帶煞,是因曾入魔,故而魂體帶煞,是否,石中魚乃是他的前生,今世審視,過往過錯觀之可憐可笑,可他為何竟無法感同身受,更對石中魚沒有半分感應?

因果輪回,天道報應,是他自己入了自己的局,還是入了旁人的局,若是,這個旁人又是何人?

所謂應劫,血光之災原在這裏等着?

那小妖與他淵源頗深,怕也逃不過這一劫,不知連接他因果的那一頭是誰,難不成是左治峰?

諸多疑問襲襲奔來,糾成一團麻花,盤旋在他心間。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小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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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我終于寫到快變身的地方了,阿門……清一色吐血之前,作者先吐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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